施展：「圆谎式」读书

4月23日，在由司马迁书院、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幕天公益、风马牛传媒共同发起的第三届「我读书很猛」阅读马拉松公益活动中，我们进行了一场长达4个多小时的直播。

直播中，四位嘉宾就「阅读《史记》的感悟、如何读书、如何在职场中成长」等话题阐述了自己的看法。最近这几天，我们会陆续把四位嘉宾在直播中的精彩观点分享给大家。

昨天，我们整理了冯叔在直播中的部分答问（可点击此处阅读），今天，把施展教授在直播中的部分答问内容分享给大家。

主持人：很好奇您第一次接触《史记》是在什么时候？

施展：第一次接触《史记》是读大学的时候。我上大学以前，生长在一个很小的城市，没有接触太多课本以外的东西。到北京读大学那会，眼界一下就打开了，开始接触《史记》。

主持人：第一次接触《史记》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或者说心情？因为可能很多网友跟我一样，了解到的《史记》内容是课本上面的片段。

施展：要是把这算上的话，我中学就开始接触了。

鲁迅先生说，这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我第一次拿起《史记》来读时，特别吃惊，没想到文字极其优美，觉得《史记》真的是当得上「无韵之离骚」这样的评价。再一个，《史记》塑造的人物都极为鲜活。

但是，毕竟我本科是学工科的，系统工程，所以那会儿自己的古文底子也不大行，看得半懂不懂的，更多的是当故事看，没有get到太多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那些更深远的想法，当时没有读出来。

等到我读研之后，转行学历史的时候，因为我是半路从学工科转到历史，可能会问一些科班出身的人不大会去问的特别小白的问题。

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历史到底是什么」？如果我搞不清楚历史到底是什么，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读了。因为可以看到很多历史书，历史研究就是同样一个事儿，它有完全不同的解读角度，给出完全不同的解释，完全不同的意义，甚至彼此都是相互矛盾的，而且看上去似乎都能自圆其说。

这个历史是什么？简单地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这对我来说，相当于回避了问题，而不是解释了问题。我就想搞清楚历史到底是什么。读历史专业之后，我逐渐意识到「历史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不是个历史问题，而是一个哲学问题。所以我花了很大精力在哲学上，尤其是历史哲学，它在回答历史究竟是什么。

在历史哲学上花了几年功夫之后，我才意识到之前有一句话，叫做「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春秋》也是一部史书。为什么孔子写史，乱臣贼子惧？在史书里面，孔子会表达出价值判断，表达出道德立场，而这个道德立场实际上可以对一个具体的历史当中的人做褒贬。如果这个褒贬为足够多的人所接受的话，那么它对于现实当中的人，可能会怎么行动，可能会怎么抉择，实际上是可以构成一种很强的外在的道德约束的。

在这个意义上，司马迁的《史记》，确实是在写历史，同时也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无韵之离骚」，但更进一步来讲，通过历史的写作，司马迁对何为正义、何为善良、何谓道德、何谓忠诚等等一系列东西，以及我们这个民族的使命感、目标感、方向感，找出了一个坐标。

主持人：《史记》当中，您最欣赏的人物是谁？

施展：《史记》里有很多特别鲜活的人物，很多都是特别喜欢的，比如赵武灵王、信陵君、汉高祖、项羽、李广，等等，都是值得仔细去品味的人物。

如果非得说一个排序，实际上这种排序反映了每个人不同的价值偏好，所以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排法。我排序的话，按我的一个偏好性的排序，最喜欢的可能是信陵君。

我自己读史的时候，特别喜欢读那些乱世的史，因为乱世的时候那才精彩。当然咱们作为个人生活的话，肯定是希望生活在一个治世。

生活在治世，你不至于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但是读史的时候，乱世才过瘾，那里边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冲突、挣扎、矛盾。最鲜活的东西、最极端的东西、最丑恶的东西、最高尚的东西，在乱世全都能释放出来，所以读起来张力足够强，就足够过瘾。

中国历史上有几次大的乱世，其中一次大乱世就是五胡十六国的时候，其中后赵的开国君主叫石勒，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

成了皇帝之后，他跟手下的大臣们聊天时说，「你们觉得朕跟以前哪个皇帝可以比一比？」大臣肯定就是忽悠，「你功盖三皇五帝」。

他说，「你们甭扯这个，我懂这套，当年我也这么起来的，我肯定没那么牛。我只能跟两汉的这些人来比一比，我觉得如果我碰到刘邦的话，我是要跟韩信他们来PK一下的，我在刘邦帐下驱驰，我会成为他手下大将。但如果是碰到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的话，有可能我要跟他一块逐鹿天下，也许我可以跟他来PK一下。至于三国两晋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

石勒是一个特别神的人物，然而他的大爱豆是刘邦，而刘邦的大爱豆是信陵君。也就是你发现这种顶级人物最后都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大爱豆——信陵君。

电视剧《虎符传奇》中的信陵君形象。信陵君的事迹，详见《史记·魏公子列传》。

信陵君有情有义，有胆有谋，激情四射，同时又能够礼贤下士，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物。

在他的时代，天下没有不知道信陵君的，以至于刘邦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会成为他的大迷弟。刘邦得了天下之后，在巡行天下的时候路过信陵君墓，专门在这安排了五家人守墓。

在《史记》里面读这种人物的故事，真的是很过瘾，之前有人说读《汉书》你得就着酒，那么读《史记》也是一样，读信陵君这种人的故事，你是得就着酒读的。

主持人：您觉得信陵君这样的人物，如果穿越到2022年，他可能适合做什么职业？

施展：他可能就被隔离了。因为这种人不老实，到处乱跑，这种人现在一定会被隔离的。他那种人物，做什么职业，都会做出一番非常了不起的事业。

在现代社会的话，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大企业家，或者一个了不起的大教育家。都是有可能的。

他的人格的魅力，他内心是足够强大足够强韧的，不需要通过某个位置来证明自己，而是完全按照自我的内心、灵魂，然后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种性格的人，有点类似马斯克，但是他跟马斯克比，又不一样。马斯克当然非常有想象力，有勇气，有冒险精神，等等，但是从个人品性来说，这哥们又是一混球。媒体上能看到，马斯克好像自个也说过，他是一个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的一个特征就是智商超凡，但是情商极其低。

而信陵君是一个特别礼贤下士的人，智商超凡，情商也超凡。这种人适合做大企业家，因为大企业家需要有想象力，有冒险精神，能够团结人，然后还要有很强的使命感。

这种也特别适合做一个大教育家。最好的教育一定是塑造人心灵的教育。教育里面当然包括两个部分了，一部分是工具性的教育，工具性的教育就是让人怎么能够获得一个手艺。在这之外，获得手艺之后，还得把心性给教育出来，把人的内心往一个好的方向培养。这就需要有足够强的情商，有足够好的共情能力，才知道怎么样能够把一个好的人格给塑造出来。所以信陵君的这种性格，我觉得做一个了不起的大教育家，也是很有机会的。

主持人：如果信陵君回到今年跟您的团队一起做事情，您可以想象一下这个事情吗？

施展：我肯定是供他驱驰了，刘邦都供他驱驰了。

主持人：还有一个关于读书的问题。您有一个关于读书方式的观点，叫「圆谎式」读书，您可以给大家再展开讲讲不？

施展：过去很多人都说我们读书要批判式地读，但批判式读书的前提是，你得有批判的能力。没有批判能力的时候，你就批判地读，是胡闹的，你只能把自己越读越偏狭。

批判的能力从哪来？批判能力，实际上来自于那些经过几百上千年的历史锤炼、淘汰之后，仍然被人们确认为经典的书。

那些书，要进行一种所谓的「圆谎式」的阅读。它们经过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锤炼之后，人们仍然确认为经典，里面一定是有极深刻的东西的。而极深刻的东西，往往跟你的常识，跟你的直觉是相反的。

所以那种真正堪称经典的书，你拿起来读的时候，完全读不懂，觉得它说的有毛病。

拿起这种书的时候，我就会强迫自己，假设里面的每一句都是对的，但是外文书籍有可能有翻译错误，这时候我会去找英文版来对照一下，确认是不是翻译错误，如果不是的话，我就要假设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如果我觉得它说的不对，那不是它错了，而一定是我错了。

于是我就开始想方设法帮它把我觉得不对的东西给说通。这有点类似于传统相声《扒马褂》，《扒马褂》里面逗哏的会吹一个完全不靠谱的牛，另外一哥们就想方设法把他完全说不通的东西愣给他说通。

同样，我读这些真正堪称经典的著作的时候，读到那些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我想方设法去论证，就像《扒马褂》里的傻小子一样，替它把这个事说通。

而想方设法说通的这个过程中，实际上得找各种借口，找各种理由。这个过程意味着你要把自己之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不自觉的观点、预设，等等这些东西去掉，不去掉的话这个借口是找不到的。而去掉脑子里那些预设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帮自己不断提升的过程。

之所以会有预设，是因为原来你在一口井里面，你觉得天就那么大，你不断把你的那些预设给拆掉的过程，实际上是你不断地从井里面爬出来的过程。用这种方式来阅读，实际上根本就不是我帮作者圆谎，而是他在帮助我提升。

到最后，我也不敢说把那些真正经典的著作都读懂了，但是最起码，对我自己而言都能自圆其说了。到了那一步，我翻回头来再看读这本书之前的自己，我会觉得那会自己好蠢。

以这种方式来阅读，来训练几年之后，我再去读别的书，我就开始获得一种批判的能力了。

也就是说，能够批判地阅读的前提得是你先有这能力，而这个能力的获得，需要先从某种盲信式的阅读开始，这个盲信式阅读的对象一定得是那些真正堪称经典的书。

等到盲信式的阅读读完之后，有可能你都能自圆其说了，有可能书里面那些大思想家给出的结论你不认同，但此时的不认同是一种真正基于理性的不认同了，而不再是你基于愚蠢的不认同了。那会有可能我仍然不认同，但是我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这对我而言，一个巨大的收获就已经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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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观看施展教授此次直播的全程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