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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上海的废弃游乐园,成了年轻人的网红打卡地?

北京上海的废弃游乐园,成了年轻人的网红打卡地?

社会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废弃的游乐场庞大而开放,像缓缓卧倒的巨人,在城市边缘等待遗忘。”


记者|肖楚舟

摄影|张雷

“梦核”与“失乐园”

从上海市中心出发,向西南方向驱车30多公里来到松江大学城附近,车窗外的高楼渐渐稀疏,树木繁密起来,婉婷提醒昏昏欲睡的我们,“青青旅游世界”就快到了。车停在阔气的景区大门前,朝里看,越过一片宽敞的停车场,一座喷泉池、一座五层高的大酒店立在视线尽头,规划者曾经的野心清晰可见。

来之前,我查阅了各式入园攻略。有人说在一座荒废的“外婆桥”旁有小道进入,有人说大门旁200米处有个围墙豁口,相比之下,买票入园似乎是挺没出息的做法。但打车径直来到堂皇的大门前,与保安亭里三四个工作人员对上视线,我们顿时没了冒险者的野心,乖乖扫码付钱。对方递来几张彩印的门票,纸质挺括崭新,好像这座败落乐园倔强维持的体面。婉婷告诉我们,如果是她单独来,碰见相熟的保安,也可以免票的。我忍不住为自己叹气,售票员瞥了我一眼,“我们是正规的”。

青青旅游世界是上海现存的废弃游乐园里面最有人气的一座。由于停业年份较近,部分园区还有营业活动,游乐设施保存完整,进入难度不高,这里因此成为“小红书”上热门的人像摄影取景地。在社交网络上,“梦核”和“失乐园”是与之相关的两个高频关键词。

“青青旅游世界”虽然废弃了,但游乐设施保存比较完整,常有附近居民来散步

“梦核”(dreamcore),一般被认为是“怪核”(weirdcore)衍生出来的审美风格,在强调前数码时代粗糙画质的同时,更偏向营造一种白日梦幻的天真荒诞,传达迷失、怀念、疏远的视觉感受。而“失乐园”这个标签,可能跟弥尔顿和渡边淳一的关系都不大,主要是字面意义上的寂寥哀伤,恰好适合表达又酷又丧的审美态度。照片里,暗黑萝莉、哥特女孩、叛逆少年们,把自己镶在七零八落、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上面,营造出超现实的冲击力,收获一片“好酷”“美惨了”的评论。

婉婷对那些摄影主题不感兴趣。她拍下的照片大多是空无一物的废墟角落,也不大在公开社交平台分享。今天是她半年内第六次来到这里,只是因为“想建立某些联系”。新冠疫情开始的那年她大学刚毕业,在广州、南京、苏州游荡了两年,很长一段时间靠打义工和借住朋友家维持生活。去年来到上海,她有了正式工作,但没交什么新朋友,反而有些缘木求鱼地试图在一座荒废的游乐园里面找到与这个城市的连接感。

门口酒店是婉婷最中意的地点,她常常想象这里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情。正面看,这座宏大建筑面宽足有20间房,两侧车道配有欧式扶梯、直通气派的大门,依照资料,应当是以四星级酒店标准建造的。仅剩的一扇玻璃门前,立着一尊巨型木雕关公像,跟大门同高,说不清是守门还是堵门用的。旁边裸露的水泥柱子上贴着一张新近的法院文书,说明该房产涉及债务纠纷,任何人不得随意拆改。

从青青大酒店楼顶俯瞰

“废墟是创造开始的地方。”婉婷这样解释她对废墟的痴迷。在我眼里平淡无奇的荒芜空间,她看起来四处遍布“生长的痕迹”。跟一个月前她来时相比,残余的房间隔墙完全被敲掉了,原先摆在空地上的椅子不见了,多了个水泥推车,地面无来由地冒出了积水。

她问我:“你不觉得这里适合弹吉他唱歌、念诗,或者拉起一个姑娘的手表白?”

“很适合做一切浪漫的事情。”我答。

婉婷戴上耳机原地徘徊,我顺着铺满渣土的楼梯往上爬。当我站在三楼独自打量楼板中央一个用途不明的正方形空洞时,她石破天惊的歌声突然从二楼飘了上来,“刻在我心底的名字,忘记了时间这回事”,吓得我心脏一颤。看来婉婷的忠告没有错,废墟里面最吓人的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而是保安、狗和其他探险者。

一路爬到楼顶,才找到一间尚有人类活动痕迹的房间。一张办公桌上摊着纸张发脆的收据本,上面有一行手写的字迹“六边扳手”,似乎有人记账到一半就匆匆离场。墙角堆放着整整两筐录像带,地上散落几个遥控器,有电视的、录像机的、空调的,都看不出品牌。我在桌旁捡到一张彩色印刷的塑料工牌,属于某位酒店宴会厅副经理,照片不知为何是黑白的。

无人管理后,游乐设施可能被搬离原来的位置

时间倒推到世纪初,青青旅游世界的开幕曾经颇受瞩目。园区占地面积是现在的上海迪士尼的两倍,足有3600亩。内里配套在今天看来也毫不逊色——游乐区、四星级酒店、马场、野外拓展营地,还有河网丛林穿插其中。酒店里有可容纳600人的餐厅、10间KTV包房、歌舞厅、钓鱼池、健身房、高尔夫球场,照此推想,那位宴会厅副经理当年也算是肩负重任。

偌大的园区中,游乐场的面积大概与我们路上经过的小型马场相当,看来规划时就不是创收重点,早早荒弃也是情理之中。树丛里一颗大张着嘴的龙头,指引我们发现了低矮的“过山车”轨道,类似一个微缩版迪士尼“小矮人矿山车”,铁轨部分已经完全没入茂密的植被。海盗船还算完整,油漆斑驳脱落,搁浅在失去电力的底座上。旁边的粉红色岗亭原来应当是控制室,现在被掏空了,留下外面“新马游乐公司”的字样。脚边扔着一红一绿两个小火车头,婉婷说这是别人为了拍照才搬过来的零件,我抬头看,果然发现了那种过去小型游乐场里常有的空中观览轨道。四辆观览车没来得及开回车库,悬停在失去吊椅的“空中飞椅”顶棚上方。左手边,龙头过山车的顶棚上写着“乐在其中”,项目名字脱落了一半,依稀认得出“神龙”两个字。右手边,海盗船门楼上用英文花体字标着“super pirate ship”。五花八门的娱乐元素,都挤挤挨挨地浓缩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

“青青旅游世界”里停摆的游乐设施

今天看,青青旅游世界恰好卡在了市区和城郊发展的时差缝隙里。它开业的2001年,松江大学城刚刚开工,附近的地铁线还没建成,过于庞大的规划导致景区经营成本过高,很快入不敷出。此后十余年间,园方有过一些挣扎,搞过野外拓展营地、团建基地和真人野战训练场,但零星游客始终支撑不起整个园区的开支。2014年,上海欢乐谷和松江万达广场在两三公里外先后开业,自此,很少有人再想起生不逢时的青青旅游世界。不必再遵循任何日常守则,乐园向我们敞开后台的秘密。童年时代百思不得其解的奥秘一下子摊开,才发现欢乐元素的制造过程索然无味。

小卖部的后门,只剩下没有玩具的货架与失去冰淇淋的冰柜。我站在旋转木马的操作室外朝里看,操作台朴素得令人失望,八个圆形按钮,加两个旋钮,台前的空间只够一个人直立或者半坐着。我曾梦想当上游乐场的操作员,拿捏所有孩子的“命门”,但眼前的简易棚屋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这实在是一种会引起幽闭恐惧的职业体验。

不再转动的旋转木马上,没有人争抢座位,没有铃声催促,我从容挑了一匹白色的小马,脚踩着烂棉花样的转盘,再踩着摇摇晃晃的踏板骑上去,前后晃动身体,想象它还能奔驰的景象。低头看,脚下散落了七八张女高中生照片,像是从写真集里扒下来的,想不出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将它们遗落在这里。

旋转木马是废弃游乐园里最受欢迎的摄影道具

旁边的林荫道上,两辆电瓶车开过来,冲下来三个七八岁的男孩,大呼小叫地试图徒手推动海盗船。起初我还在心里嘲笑他们,但船身真的微微晃动起来,带头的男孩已经攀上了堆满落叶的船身。随后跟来的两位家长见怪不怪,帮孩子慢慢将船推高。

其中一位父亲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搬来这里10年了,当时这座游乐场就已经荒废,“运营成本太高,与其亏钱,还不如坐等地价上涨”。附近小区的居民可以随意进出此处,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家的后花园,“散散步也蛮好的”。没有电力驱动的海盗船摆动得平稳温柔,庞大的船身还是带起呼呼风声。孩子们兴奋的呼喊很快盖过了我们的谈话,翘起的船头能轻松够着树梢。最胆大的那个孩子手脚轻快地爬上去,展示伸手摘到的树叶。看他兴奋的表情,这艘海盗船,和迪士尼、欢乐谷或者环球乐园的游乐设施没什么分别。

海盗船油漆斑驳,仍可以靠人力推动

顶俯瞰荒废的拓展营地被孩子们称作“攀岩场”

记录怪味游乐时空

沿着与青青旅游世界相反的方向行驶,穿过上海市区和过江隧道抵达长兴岛,我们在一片堆满砂石的建筑工地里找到了所谓的“埃及主题公园”,它是“上海特技城”仅剩的遗迹。婉婷说她见过这里的照片,但实在不想跑那么远。即使有了过江隧道,抵达这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开出隧道不远,经过一座小型水闸,朝着吊车林立的码头方向走,首先闯入视线的是一面“法老雕塑墙”。四位法老正襟危坐连成一面景观墙,足有两层半楼高,被圈在蓝色围挡里面。中间两位法老的屁股下面嵌着一间玻璃房子,看上去过去像是售票处,如今被当作办公室。法老像面前设了一道防扬尘的水雾墙,从院门进入的大卡车个个都要穿过水雾,接受法老的检阅,然后在他们的凝视下卸货。

法老像凝视着进进出出的大卡车

青年导演朱晨亮的长片《灵与岛》就在这里拍摄。片头,镜头穿过长长的过江隧道,来到这片位于水闸、码头、民房包围中的遗迹。2020年,朱晨亮从上海出发驾车走遍全国,探寻各地废墟,拍过烂尾楼和未建成的赌场,最后还是回到起点,在这座游乐园里住了10个月。他在电话里对我解释这个场所的独特性,“当你要选择一个空间进行长时间的拍摄,就需要每天在这里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情,一般废弃的空间很难保持这种流动性,但这里不一样,太有生机了”。

跟朱晨亮影片里的场景对比,废墟又发生了些微变化。通向村里的那面铁皮围挡换成了砖墙,法老像两侧的神庙状柱廊被拆除了。我穿过一地泥水的院子,朝防备地盯着我的值班大姐走去。此前,我们已经因为隔着围墙远远拍照被数落了一番,看见乖乖送上门请求许可的我,大姐倒是非常耐心地对我解释了一番。“这里不安全,不让拍照也是为了你们好。”问及为何偏偏不拆除这座显眼的雕像,她朝身后斜靠在躺椅上的黑衣大哥瞅了一眼,“得等领导批准了才拆呢”。大哥悠悠看了我一眼,并不答话。僵持间,大姐隔着我,朝外面准备离开的大卡车挥挥手,在进出登记表上记下一笔。运筹帷幄,气定神闲,颇有金字塔守护者的风范。

沿着院墙走,经过一尊希腊风格的神像,肌肉强健的神祇一手举起貌似铁镐的工具,一手握着类似铁钉的物件,像是鞭策工人奋力劳作的吉祥物。站高一点才能看见,他脚踩一只怪兽,应该是从某个希腊英雄故事里挑选出来的勇士。院墙尽头是菜地,菜地旁的欧式凉亭围了半人高的防水布,被改造成了一间颇具景观性的室外旱厕。

脚踩猛兽的神像被院墙遮挡,看上去像在劳作

我在村口转了一圈,只有看仓库的大姐是长兴岛本地人,回想起90年代这里的热闹,她最鲜明的记忆是“有一间黑乎乎的屋子,走进去以后好像人头脚颠倒过来”。至于池塘边那座奇怪房子的用途,她不大记得了,“大概是有吊桥可以走进去,也可能是水帘洞”。而对于我和她的回忆能否产生共鸣,她深表怀疑,“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吧!”

站在村口,一面被奇特的游乐园建筑环绕,一面是极具现实感的棚屋、菜地和仓库,朱晨亮说的那句话显得很贴切,“空间就是很多时间维度的叠加”。转过墙角的菜地,一片小小的水域上栖息着一座蓝白相间的异形建筑,花纹模仿了埃及法老的直条纹头巾(Nemes),趴伏水面的形态却像是墓穴或是祭坛。低矮的半圆形洞口与水面相接,被杂物遮挡,仿佛通往深不可测的异世界。池塘对面,一座城堡造型的二层小楼看起来是过去的小卖部,如今被养鹅人当作住所。一群膘肥体壮的白鹅懒洋洋地逡巡,片刻,像是受了什么召唤,排着队扑腾下水,隔着网栏朝对面的神秘建筑游去,交头接耳,嘎嘎大叫。

鹅塘与神庙,形成奇特的对照

朱晨亮也对这群大白鹅格外在意过,“你没法不注意到那些鹅,实在太吵了,从早到晚耳朵里充斥着它们的声音。”大白鹅成了他跟村民缔结联系的工具,村民请他去家里吃饭,他顺势提出买只鹅请他们帮忙养着别杀,后来又在鹅身上绑上了摄像机。养鹅的金伯告诉他,这片小池塘是一个大白鹅中转站,鹅从盐城的大养鹅厂运来,在这里中转、宰杀,卖到上海市区。金伯摇着小船带朱晨亮在那座建筑里转了一圈,对着一潭死水讲起建造乐园时这里溺死过孩子的传说,“如果他们活到今天,也该30岁了”。镜头对准活的鹅、待宰的鹅和死的鹅,与金伯口中真假难辨的传说交叠。“鹅好像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它们的命运被人主宰,突然死亡是它们的宿命。我觉得在那个空间的能量里面,积攒了很多鹅的灵魂。”朱晨亮说。

来之前我问了几位上海本地朋友,没人记得长兴岛曾有过这样一座游乐园。但点评网站上还有“上海特技城”这个条目,偶或有人留下“上当了”之类的恼火评论。在村民的记忆中,乐园的创始人应当是某位搞房地产发家的村长,联合一家影视公司打造了“上海特技城”,这里似乎还当过国内最早的电视游戏类节目《快乐大转盘》的外景地。

长兴岛的上海特技城,过去的游乐场所被当作办公室或居所

秦伯在朱晨亮的影片里是重要角色,见证过乐园的辉煌时代。他1994年来到这里工作,管理300多个人,负责舞厅、清洁、导游各项事务。当时整个长兴岛、凤凰村,旅馆家家爆满,保安队伍一大早便操练起来,“那时候我们真开心”。热闹很快过去,1998年游客逐渐消失,1999年秦伯也不干了,“不存在了,没有人发工资了还在这里干什么呢?”伴着他的缓缓叙述,镜头扫过他在那间蓝白房子前、埃及壁画前和游船上意气风发的几张照片。

在那10个月里,朱晨亮还拍到了在这里搞先锋音乐的阿樑、沉迷自制机器人的村民吴伯和拍抖音的网红小贾。废弃的人造埃及景观保持着强烈的在场感,与依旧辛苦生活其中的人们产生微妙的共振。

大概由于中午造访,我没有在村里遇见什么神奇的人物,秦伯在废楼入口处搭建的那间木板房门户紧闭,只有大白鹅依旧宣示它们的在场。在这里稍微多待一会儿,便会感到时空逐渐扭曲。朱晨亮讲给我的体验更加具体:“手机信号是断断续续的,供电时有时无,一只表一会儿停一会儿走。你很难不去想象这里是不是在发射什么特殊的信号波。”

在90年代留下的游乐园废墟中游荡,可以窥见上个时代的游乐趣味和神奇想象。这些样本在今天看来显得极具拼贴感,粗糙、迷惑又迷人。搞音乐的阿樑口中,乐园倒闭后的大约2000年左右,这里曾经成为一群先锋艺术家的创作基地,“荒废得像一个狂欢乐园,一个巨型马戏团”。反过来理解,野蛮的拼贴式审美有点儿过于超前,难以持续取悦大众游客,加上地理位置过于偏僻,上海特技城的荒废似是必然。

上海美国梦幻乐园,几乎被完全拆除

相似的时间段,同样主打异国风情或人造奇观,离市区更近的“上海环球乐园”“美国梦幻乐园”和“福禄贝尔科幻乐园”也都难逃美梦破碎的命运。从资料上看,它们当时的野心都颇令人惊叹——位于嘉定区的“美国梦幻乐园”曾经是国内首个真正意义上的主题乐园,包含西部牛仔、岛屿探险、现代美国等5个主题区域,力图还原美国小镇风景;同样位于嘉定的“上海环球乐园”在1996年试营业,模仿的是深圳锦绣中华的模式,以微缩世界景观为主,开园当年接待游客接近70万人次;差不多同时开业的“福禄贝尔科幻乐园”则主打科技感和声光特效,声称融合了中、美、日、德、意、法等八国科技。千禧年前后,这三大游乐园连同长兴岛上海特技城先后倒闭。失败的叙事是相似的——合资开发商对本地市场认识不足,园区维护费用巨大,地理位置偏远,巨额亏损导致停业。我经过凉亭公厕旁的牧羊女雕像,绕着池塘边并列的三座欧式建筑走了一圈。其中一栋楼的后窗依稀可见闪亮不锈钢的风道,应当是原来的厨房餐厅。后窗正对的空地上,一座只剩支柱的凉亭被当作葡萄架,拴着一只无所事事的山羊。不知是不是我们的镜头激发了它的表演欲,山羊几度攀上水泥柱子,卖力地啃食一串串尚未成熟的青葡萄。

凉亭融入了菜地,现在被当作葡萄架,一只羊正在努力地啃食青葡萄

厨房楼上,就是影片里秦伯跳舞的地方,也就是过去的KTV。晨光里,秦伯从大红色的被套里坐起来,翻看一本塑封点歌单,开始播放《难忘今宵》,跳起类似广播体操的舞蹈。从废弃的窗洞往外看,簇新的吊车、水泥浆罐,和村里的小楼一起,即将醒来。

专业废墟探索者

日落时分,我们站在北京八达岭奥特莱斯后面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呆望着一座逐渐陷入黑暗的童话城堡。它就是北京知名的烂尾游乐园“沃德兰”,这个名字源自英语“wonderland”,很符合它曾经的定位:“亚洲第一大主题乐园”。

沃德兰停工的时候,八达岭高速尚未建成,它没能等来属于自己的时代。2013年,BBC曾刊出一张拆除中的沃德兰工地的图片,两位工人站在瓦砾上挥动铁锤,背后是还算完整的裙楼。“一座被废弃的主题乐园,即将被改建成商业中心。”图片说明写道。这里所说的“商业中心”就是现在的八达岭奥特莱斯。在孙晨眼里属于入门级别的废墟,我们爬上去依然狼狈。入口两侧的圆柱形堡垒是封闭的,并不与主体建筑相通。要想进入洞开的大门,只能直接翻上门前一人高的水泥台子。我臂力不行,只能用全身体积来衡量这座建筑的巨大尺度——勉强把上半身扣上台沿儿,一条腿跟着挂上去,努力侧身往上翻滚。半个肚皮都蹭了出来才爬上去。

夜幕下的沃德兰城堡

站在入口前,我踟蹰了一会儿。未建成的城堡很适合当作黑暗童话的意象。失去管理后,人造娱乐景观的衰败速度触目惊心。那些为了吸引眼球、营造梦幻感的设计缺乏实用性考虑,比其他废弃建筑物更容易走向诡异、荒诞和危险。我记起朱晨亮的作品集中也出现过沃德兰的身影,是一部叫《纸城堡》的短片,母亲用哀伤的语气给女儿讲了一个童话城堡坍圮褪色的故事。片尾,女儿独自来到灰色的城堡外迷茫地眺望,但没有进入。

幸好那个小姑娘没往里走,我心里为她庆幸。即使外面太阳还没下山,城堡内部也暗无光线,必须打着2000流明以上的强光手电前进。孙晨领着我们穿过一层大厅,原本开阔的空间被简易夹板隔成一圈相连的房间,隔墙上总有几个不规则破洞,像是有人在这里随机发泄破坏欲。我们这些初来乍到者在看不清走向的过道里小心摸索,孙晨则自言自语地四处走动录制视频,忽大忽小的说话声在看不到尽头的走廊里飘浮,我得鼓起十二分胆子,提醒自己不要多想。

像一只停止摆动的巨锤,梦幻城堡成为另类狂欢的最佳场地。地上有散落的圣诞树枝丫和揉成一团的圣诞老人服,脚踩着碎玻璃和破木板往前走,我来到一间布置着巨大“Merry Christmas”字样的房间,看来有人曾煞有介事地在这里举办过圣诞晚会。走廊另一端的房间里,幼稚的字体写着大大的“好朋友”,旁边画着一群大小不一的红色千纸鹤。这些静默诡异的房间都被笼罩在粗大的水泥横梁之下,如果抬头看,会感觉自己在一口高压锅里,整座城堡死死扣在自己头顶上。

沃德兰内部,被简易隔板分割成许多房间

城堡内直通塔顶的旋转楼梯

站在塔楼平台,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商场和高速公路

城堡另一头,有个半圆形出口,框出外面一片绿油油的田园。稍微有一点光亮和生机透进来,废墟立刻温柔了许多,像个被抛弃的委屈孩子。孙晨说那里是村民的果园,过去来探访废墟的人也偷过果子,惹得村民更加提防。我借着傍晚最后的光亮站了一会儿,才有勇气踏进黑洞洞的塔楼。

孙晨很遗憾没能带我们进入“地下龙宫”,九龙游乐园的招牌景点。孙晨安慰我们,即使翻越围墙也无济于事,几个月前他的一位朋友设法到了通往龙宫的桥头,但那里已经安上了一道严严实实的铁栅门。“那里面太好看了,保存完好,建筑质量实在厉害,80年代到现在,一点都不漏水”,回城的路上,孙晨还在感慨。“地下龙宫”建在湖心岛地下,原本的设计是参观者可以乘坐游览车深入地宫,沿路全是神鬼造像。孙晨最后一次来是2021年,还扒拉过那些脑袋,“宫女的背后是鱼头,龙王的背后是另外一张脸”。进去了五六回,他还是没能把里面全转个遍。

在十三陵水库边远观“地下龙宫”

婉婷和孙晨都强调自己不会轻易向人透露废墟的地址。在视觉经济时代,废墟探险成为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像孙晨这样早年进入圈子的人可以通过朋友获得信息,婉婷却是花钱找其他博主买过地址,她还听说一位博主把地址卖给剧组,得了两三万块钱。朱晨亮离开长兴岛一年了,我告诉他,乐园跟他所见的样子没有太多区别。他说,想在结束墨西哥的拍摄后带一群人回到长兴岛,做个艺术社区。经历过疫情期间的孤独和分裂后,这个魔幻的地点让他觉得很适合当作一个精神连接点,“这个世界可能不是我们想的样子,我们眼睛见的可能是一个虚像,可能如梦幻泡影”。

北京游乐园的摩天轮,在经历过公园废弃和重修后仍是地标

那天,前往长兴岛的路上,我们还曾经过美国梦幻世界旧址。那里只剩一座小小的湖心岛,岛上一人多高的野草杂树里还有两间低矮的水泥房子,屋顶高耸,目测是仿照美国动画片里的草屋形状建造的。屋子背后,我发现一块齐整的菜地,一对老人在这里精心照料他们的南瓜、丝瓜和上海青。提起这里曾经的乐园,老人的回忆略带夸张,“比迪士尼还要漂亮,90年代门票就要100块,我们普通人要做工一个星期才能赚到”。老人热心地指点,穿过菜地旁一人多高的野草丛,还能看见一座荷花池,“是过去留下来的,你们再过一个月来看,还要漂亮”。我拨开野草张望,池边的水泥饰边还保存完整,远远看去有点儿中式古典风味。一座曾经的乐园里,只剩这池荷花还在坚持生产景观。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26期,参考文献:罗恒忠、程乾、林美珍,《中国主题公园时空发展格局及影响因素》)







排版:孙孙Boy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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