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童老成这样,到底经历了什么?
人总是会反复被叶童打动,比如我。
热映的电影《我爱你》里,她演一位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者。
记忆退化,但还能模糊认人。
老年痴呆很多演员都演过,叶童好在哪?
别人都是抓着「糊涂」来演,演如何犯糊涂。
叶童偏抓了「清醒」演,戏眼全在几个瞬间清明的眼神。
她演糊涂已到90分,但还是能给自己重点,属于自己托着自己的戏。
而她演清醒,又是靠一些细微的眼神来表现的——
她的角色糊涂时,常大小便无法自禁。一次在外弄脏裤子后,接受别人好意买的衣服,在厕所里换了,走出来,脸色羞懦。
一瞬间,是病人,是女人,是老人,是人,都立住了。
客观说,这部电影本身并不出色。虽然话题够好,探讨生老病死,都是大题目。
人文关怀也够,体现了老年人的情爱需求,但处理和解读都比较刻板套路。
片中梁家辉、叶童夫妇的几个「不孝子女」设定更是脸谱化。
但胜在演员够好,尤其是叶童的表现,一点都不扯脖夹硬,把信息量少得可怜的人物最大化,螺蛳壳里做道场。
大部分内地观众对叶童的印象,似乎就只有许仙。
甚至,长期能看到她别的作品有「看叶童女装太别扭」、「看见许仙就出戏」的弹幕。
说来好笑,这位金像奖第一位双料影后(两最佳女主、一女配),她最初选择去台湾发展,并且接下《新白娘子传奇》这个反串活儿的原因,是想突破以往的形象标签。
结果,反而彻底被标签化。
那,在许仙之前,她有什么标签?
风情,冶艳,飒爽,自由。
作为广告模特出道,她的表现力和时尚态度自然、疏野。
一直都是各类平面杂志的宠儿。
可塑性也强,宜庄宜放,可贵可简。
1984年,由Ray Chow负责发型,刘天兰负责服化,张叔平担任美指的这期《号外》更是经典之至。
她的戏路也十分多变,出道第一部电影,被新浪潮导演谭家明看中,饰演《烈火青春》里的少女Tomato。
轻盈,空虚,浪掷青春。
在这个颇具放逐性的「焚烧伊甸园」故事里,整个社会的年轻人都在用最有力的肉体无意义地交合。
唯独她有一种春潮带雨晚来急的生命力。
当年便凭此角提名金像最佳新人奖。
《92应召女郎》里,她演一位特别服务者。
小麦肤色,高挑窈窕,松弛自如,眼底的风韵生生压了张敏一头。
《和平饭店》里,她是磨人精小曼。
这个角色甫一登场是性转韦小宝的路子,奸懒馋滑。十句话里十二句连带标点符号都不能信,给一群亡命之徒哄得一愣一愣的。
叶童拿捏这种跳脱的角色也很有一套,动作表情给得碎且多。不是俗套地去演「娇俏」,正经敢塑造出一个幺蛾子。
至于和她「锁死」、终身捆绑的许仙,也真不冤,演得够好。
没有因为反串就一味追求板正,她的许仙风采是流动的。
同时又有一种承袭自戏曲的程式化韵味。
她也是历版唯一将许仙这一人物身上「求不得」、「得非所愿」的凡人悲剧性演出来的。
看似团圆的大结局,她却选择用木讷、干瘪、抽去灵魂的老态来处理。
是真正理解了这个人物——
许仙,名字中有「仙」,命里有「仙」缘,最终也飞升成仙。但他真正的心愿不过是人间鸳鸯,白头相伴。
在最后的「三天情缘」里,小青收敛了如火烈性,白蛇也早已参悟,那个西子湖畔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却成了唯一放不下的人。
叶童其实是位很有方法的演员,但观众看时,往往已察觉不出她的方法痕迹。
她能够将所有方法转化为自然流露。
少一点搔不到最痒点;多一点嫌太泛滥,低级。
如果说叶童过去的戏味,有文学化的悲怆底色,外加三分古典、三分江湖、三分无可参考的天成;如今可以说都被她消化归一,已有气象。
张国荣在1989年某期《今夜不设防》里,夸赞叶童是「天才」演员,挥洒自如。
刚刚出道第一部戏,面对新人很难应付的大尺度戏码和「老行尊」们的为难,她已经能够不怯场,态度自然。
哥哥更曾表示,自己如果做导演,第一部戏一定找叶童。形容她为「影坛唯一的女雅士」。
由于这些赞美总被提及,几乎每次介绍叶童时,都会用来佐证她的成绩和天赋。
叶童也曾在《金星秀》里表示:
哥哥走了那么多年,其实我不想再沾他的光。这一段话,很久之前他说的。
当时影坛习惯把女演员分门别类,但我似乎一直没有分类,所以当时Leslie他会认为,我好像很有天分,其实只是没有把我分类好。
如果他还在世的话,我想可能他会不那么认为。
要我说,她是过谦了。
比起许多真正蹭着逝者余光的不相干人士,她这话有气节、有温情,对故人尊重,又足够自尊。
还当真称得上「女雅士」。
文妖李碧华对叶童的看法,与张国荣不谋而合——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叶童那就是:
室雅何须大,有麝自然香。
指向的,是同一种沉水香般的超逸。
叶童拍戏有三个原则:
一不会重复演同一个角色。
二不轧戏,不会同时开戏。
三不拍续集。
这在香港电影「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只要票房大卖,电影公司及背后涉及的势力一定会追续集。而某一类型片赚钱,也必然会扎堆把它拍到烂。
但叶童却「戏格」硬净,寸步不让。
她对角色的想法与理解,总是独立精到。
没有如今演员开口万年不变的套话和滥用的高大上概念。
但与无形有调的戏路不同,戏外的叶童总是显得很随性,甚至有些随遇而安。
几乎没有斩钉截铁的一面。
16岁应征广告模特,被担任广告导演助理的陈国熹注意到。
广告的反复补拍,让二人有了更多接触,但她年纪太小,陈国熹不敢约她出街约会。直到后来因为圈子里的人搭线,再次熟悉。
八年恋爱,关系稳定,但她并没有要结婚的打算。连最终步入婚姻,都是顺水推舟。
我本来没有想过要结婚的,我只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已经够了,可是当他问我要不要结婚的时候,就是对这段感情负责任,那我觉得那也挺好的,因为我认为始终是两个人嘛,不是说因为我是女人的身份,所以我就必须要求他娶我,或者我必须要结婚。
丈夫婚后常有一些花边新闻,她也总是冷处理,能消则消。自身从来没有绯闻(除了和几个同性大美女的)。
淡然的态度,和同性戏里戏外、真真假假的情愫,让外界对她的取向有诸多猜测。
也都被她含糊带去。
她几乎没有闺蜜好友,也很少去评价他人做法想法。许多和她认识多年的圈内人士都称她「太神秘」。很随性,但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猜不透在想什么。
这其实和她从小家庭教育是少输出个人意见、自我表达被压抑有关。
她习惯穿梭在大街小巷,独来独往。观察他人,而不是被观察。
人到中年,想学吉他,想唱歌,组乐队,想玩话剧,就立刻投身参与。
她给人的印象是前卫、新潮的,实际她本人又是古肃的。
或者说,戏中的叶童,也是戏外的叶童。
似乎反差很大,但艺术表达也是她很大的自我抒发渠道。
淡淡放低自己,再猛热地释放出来。
鲁豫有约曾经做过一期叶童的访谈,题目叫「叶童·我不是许仙」。
意旨当然想是扩宽一些人对她除「许仙」之外的了解。
与「只知许仙」的观众极端相反,也有一类人痛惜叶童的魅力和实力,对许仙避之不及。
所以也常常能看到,她只是「被许仙耽误了一生、被许仙捆绑的女演员」这样的论调。
其实,这些观点也都只是大众赋予她的。
她自己并不在意被「许仙」捆绑,或者被观众叫「许仙」。曾多次表达过这样的看法——
那你问有没有被定型的感觉,如果大家喜欢那个角色,我不可以跟大家说,你别再喜欢。那你们就继续喜欢吧。
很多演员演了那么多年的戏,也很少会有一个戏会让大家喜欢,大家那么喜欢,那我也是觉得很难得的,也可以把它当做是我的代表作。
与她的洒脱自如相比,只图「扩宽」的,倒显得有些「窄」了。
有时观众可以得到的一种尊重是,塑造角色的演员与你一样,对角色有珍视和感情。
而这其实也是对创作团队和对手演员,存感恩之心。
尊重,同时却不自居、不擅专,不是除我之后再无许仙。
她还真不是那些狂三诈四的,连真正擅长的戏路还没摸索出来,一两个人物都还没立住,就每天把「突破」挂在口边的演员。
某类角色,观众还没认准非他/她不可呢。就呐喊「不要给我设限」,「我不只是某某某!」强调太多次,反而像炒作。
更有的,甚至否定自己早期作品。
其实,这里面有大量属于戏保人、戏带人红,角色设定盖过表演的。比如一些仙侠仙偶捧出的小演员。
观众爱的是那个人物够「苏」,故事和cp够有趣,其自身并没有能力实现突破。
还有一些,反而是靠天天自cue「我不是!我不只是!」反向让观众把他/她与角色捆绑。
说白了,还是把自己看得高于角色,高于作品。把「星途」看得重要过「戏路」。
在叶童身上,总是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洗炼,有光彩,但从不轻浮。
如今更是被折射在面貌和参差的白发里。
她那种随遇而安,也更像是葆有主动性和选择力的「逢遇而安」。
或者说,已接近被滥用的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但人们常常败在是以「努力达到」为导向来追求它的。
实际这样境界,需要天赋清灵,也需要一些时机来逢,来在某一瞬明悟。
一味渴求,是求不到的。
这是她雅士有逸品的地方。
确实可以强调一个女字,雅士不需要性别之分,但这样的女性使人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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