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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买的房子,老了还能住吗?

年轻时买的房子,老了还能住吗?

社会


衰老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最先可能在视觉上感受到它:光线没那么亮了,色彩没那么浓了,眼睛变得黄浊化,看东西就像加了一层偏黄的滤镜;情况更严重的,看深咖色、深紫色、墨绿色,都会接近于黑色。

反映在肢体上,衰老会使腿部肌腱僵硬,臀部用力受限,背部变得佝偻,身体重量压迫在腰上。当你想从椅子上起身,迈上一个台阶,或者从马桶上站起,从浴缸里出来,都变得十分困难。

你可能不会知道,当衰老一天天迫近,心脑血管会变得脆弱,如果温度变化过快,它们很容易受到刺激收缩,让你的大脑和心脏突然梗住,甚至引发死亡。

而当衰老在身体上显露出来,卧室、厨房、卫生间,每个空间,细致到一盏灯,一块地板,一张沙发,可能都会给你造成不便,甚至暗藏着致命的危险。这时,你就需要正视衰老给你带来的生理和病理变化,对居住环境进行——适老化改造。

出生于1979年的王晨或许是最了解老人和房子的设计师之一。他从小在上海弄堂长大,接受了八年建筑学教育的同时学习了适老化改造,并深刻了解了日本的老龄化进程和适老无障碍环境。那时,王晨以为,一位失能老人在家里自由自在地独立生活是很普遍的事,但回到国内,接手第一例改造案例之后,他才发现,「大多数老人都住在并不适合他们的房子里,许多老人的生活甚至会因此落入困境。」

过去十年,除去疫情,王晨每年都会接到几十户家庭的改造需求。但当他真正开始推进细节,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有的老人没有适老的认知,对整个改造表现出排斥;有的老人被阻隔在12天的工期之外,觉得改造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还有的老人愿意接受改造,却坚决拒绝一个扶手。

在王晨看来,老人排斥改造,拒绝扶手,最根本的原因是——抗拒衰老。「在我们的文化中,一旦提到『老』,捆绑的词语是『衰弱』、『生病』、『死亡』,这些描述里都暗藏着一种无形的歧视,会让人感到无法接受,甚至产生一种『病耻感』。」

对于适老化改造,王晨在意的是两件事,一是正视衰老带来的生理和病理变化,二是尊重老人依然作为一个「人」的本质而存在。除此之外,改造还有一个很大的目标,就是赶在老人卧床之前,帮他们把生活做一个逆向拓展,扩大生活圈,「重塑他们与家人的关系,以及与社会的联系。」

如今,适老化改造在国内正在变成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数据显示,大概到2035年,中国将进入重度老龄化社会,60岁及以上人口将突破4亿。另一组数据显示,北京市99%以上老人选择居家养老,只有不到1%的老人选择机构养老。王晨认为,这种养老格局也会在其他城市推演开来,家庭空间是承接衰老的重要部分。

在日本,建筑学家观察到社会问题,就会反思现有的住宅设计是否合理。是增进了人的情感,还是破坏了关系?是给社会带来了好处,还是造成了问题?「其实,它们都指向一个终极问题:随着社会变化,更加适合人类居住的建筑形态究竟是什么样?」

在中国做适老化改造,王晨提供了他的经验和思考。




文|程静之
编辑|槐杨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1


之所以决定做居家适老化改造,要从我在国内做的第一起改造案例谈起。


那是2013年,我遇到一对住在老公房里的特殊夫妻。和绝大多数人相比,他们的一生可以说充满痛苦,男主人姓王,在他38岁时,唯一在读初中的女儿就因为肾癌去世了,不久后,王叔叔自己又得了脑溢血,造成双下肢瘫痪,此后在轮椅上过了接近20年。

失去自理能力后,王叔叔的起居全靠妻子照料。妻子身高只有1米46,体重不到80斤,整个人非常瘦弱,各种照料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特别是帮丈夫洗澡,每次,她都推着丈夫进卫生间,把他的双脚搭在浴缸上,丈夫在前面拉着一根不锈钢,妻子双手在后面用力推,洗完之后,他们再用相反的作用力从浴缸里出来,过程不仅费力,而且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最久的一次,王叔叔坚持了半年没有洗澡。

他们住在老弄堂的一层,大概40多平米的空间,里面光线非常灰暗,白天如果不开灯,基本什么都看不到。房子还带着一个小天井(院子),王叔叔原本活泼好动,空余时会在里面养鱼弄花,厨房的事情也是他负责。但瘫痪后,他做不了饭,进不了天井,更出不了门,自我价值完全失去了,整个人变得非常消沉。就跟天井里的花草和鱼坛一样,他的生活状态变得一片凋零。为了妻子更好地生活,王叔叔曾提出过离婚,也想过去养老院,房子留给妻子,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妻子一直坚持一边照顾他,一边上班。两个人过得很辛苦。

在轮椅上生活了20年的王叔叔。源《非常梦想家》


接手这户案例时,我刚从日本留学回国两年,在一家养老公司上班,当时的认知还停留在前一个国度给我制造的印象里——失能老人在家里自由自在地独立生活,是一件很普遍的事。但自从接手改造的这第一例,我才发现,随着衰老一天天迫近,大多数老人都住在并不适合他们的房子里,许多老人的生活甚至会因此落入困境,这给当时的我带来很大的冲击。

事实上,对于出现衰老迹象的老人来说,我们日常的房子里都存在着一些容易被忽视的危险。

首先是地面高低不平。适老化改造一般要求,房间里的地面不允许有大于5毫米的高差,材料要相对柔软防滑,以防摔倒,因为摔倒对老人是致命的,年纪变大后,他们的骨头密度降低,会患有我们常说的「骨质疏松症」,一摔,骨头可能就断了。

其次,温度是一个需要特别注意的元素。老人的心脑血管问题多由温度引发,我们就要避免房子内出现大的温差。控制温度的方法大致有三种,效果排列为:地暖>墙暖>空调,但是南方没有地暖,很多人给卧室装上了空调,但很容易忽视卫生间,窗户一打开,里面湿度大,热量丧失快,跟卧室能形成20度的温差(注:南方的冬天,卫生间如果没有取暖设施,气温只有几度甚至降到零度以下),这时,老人如果上厕所,心脑血管受到刺激收缩,很可能会突发脑梗或者心梗。

老人对温度的反应变强,对光线和色彩的感知却会变弱,大约会降到年轻时的一半,这也是老人衣服会越穿越艳的原因。他们眼睛最常出现的问题是黄浊化,看东西就像加了一层偏黄的滤镜,而情况严重的老人看深咖色、深紫色、墨绿色,都会接近于黑色。因此,老人需要相对明亮、色彩白一些的光,而这也是家庭设计中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点。

此外,老人还容易出现光线适应性障碍,比如光线突然从亮到暗,或者从暗到亮,他们的眼睛适应不了,一下子看不清楚,很容易出事故,做适老化改造,就要在灯光亮度上做好排布,使得光线能够慢慢过度。

谈到视力问题,你可能不会知道,房子的两面墙如果涂成一样的颜色,有的老人会看不出来,很可能撞上墙角。还有的老人会出现视野狭窄,有的感到周边被遮住了,只能看到中间一个小点,有的能看到周边,反而一个小点看不到,有的是单只眼球的部分看不到。针对不同情况,我们设计物品摆放时,就要避开老人的视野盲区,相应地,照明上也要做考虑,比如安装一个地灯,通过射出来的光线,把影子拉长到老人能感知到的范围。

前面说过,老人最怕摔,因此卫生间是家里最危险的地方,国内的卫生间一般进去是洗面台,接着是马桶、淋浴,多数情况下,我们就把浴缸改成淋浴,马桶和淋浴区旁边装上扶手。值得一提的是,在日本,马桶和淋浴会做干湿区分离,各自有一个独立的小单间,这在适老上其实很有用,老人上厕所首先不会感到湿冷,其次马桶间很窄,如果突发脑溢血,老人会先靠在墙壁上,而不是直接摔倒在地面,甚至很多老人在墙上靠一会儿就缓过来了,摔伤的可能性明显降低。

在国内,适老化改造正在变成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根据一组数据,我们国家每年约有2000万次老人摔倒,如果按照1%的骨折率来算,人数是20万,而老人一旦摔倒,大概率是盆骨和髋关节骨折,康复不好就是卧床。另外一个数据是,老人一旦卧床,平均生存年限只有两年半,这对老人和家庭的打击都是巨大的,而适老化改造是降低这种可能性的一个直接途径。

王晨按照王叔叔坐轮椅的高度,重新设计了花坛、桌面的高度。



2

自从决定做适老化改造,我开始系统地学习和认知衰老。2014年左右,我去德国考察老人辅助用具的品牌,恰好认识了一位人体工学博士,当时,她经过三年研发出一套「拟态服」,穿上之后,能让年轻的身体感知到一些衰老的特征。


我迫不及待地穿上了那套衣服,立马体会到,衰老真的会给生活处处带来不便:首先,我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膝盖、臀部、腰部肌肉用力受到限制,起身变得十分困难;接着,我尝试去走楼梯,每迈一个台阶,都感觉腿部的肌腱消退僵硬,怎么也抬不起来;去卫生间就更痛苦了,坐上马桶、躺进浴缸之后,身体的重心是往后的,没有扶手完全站不起来。

这套衣服还配了一副特殊的眼镜,我选用了模拟白内障的功能——这也是老人通常患有的眼部疾病,记得从会议室走出去时,我遇到一扇带有不锈钢把手的玻璃门,但完全看不到把手,后来才理解,不锈钢和玻璃有相同的反光率,白内障患者分辨不了,就会把它们看成一体。

这些细节带给我很大的不安和无力感。后来,我把这套衣服买了回来,希望更多设计师能够穿上它,体会衰老带来的生理变化,以此理解老人的需求,并设身处地地为他们做设计。

衰老的世界是十分细腻的。就拿老人的家具来讲,除了要选择圆角,高度也需要根据人体工学测算。比如,正常的沙发高度在40厘米以下,但老人适用的高度是45厘米,否则膝盖用不上力,坐下去就会站不起来;衣柜置物的高度不能低于1米,但又不能高过1米7,否则老人都会感到不便利。老人背部佝偻后,身体最大的负担转移到腰上,因此,厨房里的洗碗池和切菜台都要抬高,以免让他们弯腰,合适的高度是,用擀面杖擀面时能正好发出力量。

在老人居住的家中,存在着许多细小的高差,给老人造成摔倒的风险。

但在适老化进入国内的初期,当我把这些细节推进到具体的家庭,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

首先最大的问题是,大多数老人没有适老的认知,对整个改造都表现出排斥。我遇到最顽固的案例是一对住在弄堂里的老夫妻,他们俩都是小儿麻痹症患者,每次出行,得用双手交替移动两个铝制小板凳,再挪动臀部,一点一点往前移,而他们家的卫生间在房子外面,上厕所就变得非常困难。民政把案例推过来之后,我非常细致地给老人做方案,前后去家里劝说了14次,但老人就是不理解,会用恶劣的口吻说,「你不懂我的,我生活了几十年了,你管我怎么样?」

有的老人被阻隔在工期之外。比如我们局部改造一个卫生间,工期一般是12天,这期间家里没办法住人,老人会觉得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自己活得蛮好,你这是干嘛?结果就放弃改造。这其实会留下很大的隐患,因为老人的衰弱往往不是线性的,而是断崖式的,改变通常就发生在某一天,我经常听到,老人拒绝改造没多久,啪,摔一跤,骨折住进医院,之后长期卧床,人就突然衰弱下去。

还有的老人愿意接受改造,但坚决拒绝装扶手。记得我在上海做第一户局部改造,老先生是上海华东建筑设计研究院的第一代工程师,他太太洗澡进出浴缸,一年摔了三次,就找到我来做改造。第一步,我给他们拆浴缸,没问题;第二步,换地面材料,也没问题;到了第三步,准备在淋浴区装扶手,就有问题。

老先生是一个挺倔的老头,他就觉得自己和太太身体非常好,扶手完全没必要。后来,我给他列举了在卫生间可能会出现的几种状况,比如洗澡时间长了,身体可能站不住;小空间里聚集大量蒸汽,含氧量降低,也容易导致摔倒。不管哪一种情况,手边有一个扶手都变得很重要。

解释完这一套理论之后,老先生还是没有给正面反馈,只是说,「再考虑」。后来,我们又告诉他,扶手不仅在考虑他们的当下,也在考虑他们的未来,老先生的思想才转变过来。

这还属于说得通的情况,大多数时候,老人不听理性的解释,我就只能采用压制或者半胁迫的方法,在态度上故意压他们一头,或者告诉他们,摔跤会给子女造成很大麻烦,损失很多费用,用这种方法推动他们接受改造。这一代老人过得非常节俭,会很心疼花钱,再加上他们家庭观念又重,可以不在乎自己,但最害怕拖累子女或者第三代,变成他们额外的负担,就会同意给房子做改造,相当于提前买一份保险。

如果三种办法试过之后,老人还是不接受,那就要尊重他的选择。就像面对一个选择放弃治疗的病人,任何人不可能强行违背他自身的意志。

王晨接到的一些改造案例,老人居住环境超过他的想象。


3

其实,老人拒绝一个小小的扶手,最根本的原因是——抗拒衰老。


我们曾经跟开发商一起合作样板房,销售说,能不能解释一下你的设计点,我们好去跟老人做介绍。我说,你们千万不要这么做,没有一个老人会希望买一个和正常人有所区别的房子,也没有一个老人愿意听到「你好老」、「你身体不行了」这些话。

为什么如此害怕老?是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当老人身体机能退化,一定程度上变成社会的「弱者」,就会被当做一个特殊群体看待。一旦提到「老」,捆绑的词语是「衰弱」、「生病」、「死亡」,这些描述里都暗藏着一种无形的歧视,会让老人感到无法接受,甚至产生一种「病耻感」。

面对适老化改造,我们其实要谈两件事,一是要正视衰老带来的生理和病理变化,二是要尊重他依然作为一个「人」的本质而存在。

要改造一户老人的家,我的操作步骤是:首先了解房子,拿到原始的住宅结构图,测量房屋的各个部分;接着了解老人,掌握他的行走坐卧、生活习惯,甚至预测他今后生理和病理的发展态势;最后,我们也会跟老人的照护者详聊一次,把他的感受考虑进去。做好这些之后,我们才开始做方案,期间跟老人和照护者反复沟通,直到敲定最终版本,才能进行施工。

从病理上来说,老人最普遍的疾病是中风。我们接到的10户案例中,至少就有2户老人是中风,这也是导致老人失能和死亡主要的疾病之一,且老人每复发一次,病情就会加重一次。对于这类家庭,改造的主要理念是制定扶手系统,结合老人的康复状况设计行动路线,让老人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走起来。

所有病理中,认知症老人的改造是最复杂的。他们有自己固定的生活状态和行为模式,而且很害怕环境发生丝毫的改变。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个病症,我曾经请教过几位资深的护理专家,几位专家给我一句很经典的话,「认知症老人的居家改造,最好是不改。」但很多设计师不明白这一点,比如我了解过一个案例,设计师在改造时,没有考虑老人认知症的情况,给家里做了很大改变,结果诱发老人认知症加剧,改造后的第二年,老人就没了。

这也成为我有时拒绝接手一部分认知症案例的原因。印象最深的是一对80多岁的老夫妻,把子女送到了国外,老来两人都得了认知症,已经发展到互相不认识的地步。当时觉得自己对认知症的理解还不够,只能婉拒这次改造,再加上老人子女不在身边,万一改后出了问题,谁来负责?作为设计师,就要考虑改造面临的风险。

适合轮椅老人使用的洗手台。


除了病理,改造更要注意的是老人的心理。曾经有几位子女邀请我为他们父亲的房子做改造,老人80多岁了,脾气非常不好,看到我就说了一堆不要怎么样,我没老,状况还很好之类的话。我就开始跟他的子女聊,聊到最后,老人突然从房间里出来,问了一句,「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发现,他其实对改造是感兴趣的,无非要的就是一种尊重,不希望子女瞒着他做任何事情。后来,我把事情跟他说开了,并且让他参与设计,最后他都接受了。

对于不同的老人,总归是要想办法走近他的心。我们常说,照顾老人就像照顾孩子一样,其实不是的,老人毕竟不是孩子,面对前者要困难得多,因为孩子没有经历壮年期,会觉得被照顾是理所应当,而老人被照顾的心态是——这是一件有伤尊严的事。

事实上,社会对于失能老人是有一些认知偏见的。子女也因为「孝」,认为老人到了坐轮椅或者卧床的程度,就不必参与家务,这其实和医疗、心理学都相违背。「孝」并不代表可以替代老人做一切,一个人的自尊和自信,只能通过自我价值来实现,老人什么都不做,反而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废人,这不仅会对他的尊严造成伤害,而且会加速他病情恶化和死亡的速度。

适老化改造要顾及老人尊严,首要遵循的是「用进废退」原则,也就是不过度改造。但很多设计师很容易忽视这一点。比如我了解过一个案例,一名设计师给渐冻症老人做改造,就在天花板上安装一个轨道,上面吊着一个布兜,老人装在布兜里,就可以被吊着触达房子任何一个角落。但在我看来,这种终极手段就会损害到「人」的尊严。

我曾经跟朋友开玩笑说,如果我去做这户改造,就会给老人安装两层开关键,一层在一米的高度,一层在距离地面30厘米的高度,如果老人站不起来,爬着也能通过自己把房间的灯打开。可能一般人会觉得,这不是太残忍了吗?但事实并非如此,恰恰是这种微不足道的「自立」能够尽可能延长老人的身体机能和寿命,如果他第二天就要离开人世,但前一天还能照顾到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无可替代的骄傲与安慰。

我最早理解到老人的体面和尊严,其实是来自于我的爷爷。84岁那年,在一个下雨天,爷爷打井的时候差点摔下去,后来去医院检查出心脏病,隔了一年胃出血,再隔一年又中风,身体断崖式地衰弱下去。生命的最后5年,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但他到老都是一个很帅气的人,浓眉大眼,鼻子很高,哪怕身体坏到很厉害的程度,他依然会向我要一面小镜子,每天去照,只要胡子长了,就让我用一个电剃刀给他剃胡子。

做适老化改造后,关于尊严的模糊认知又在一位患强直性脊髓炎老人的身上得到强化。当时,他胸部以下的骨头都粘连在一起了,就寝时,臀部放到床上,双腿以下就直挺挺地悬在空中;上厕所时,他大约以40度角的姿势,僵直地斜靠在马桶上。他的移动也非常艰难,从床边到书桌大约两米多的距离,一点点挪动拐杖,至少要花费5分钟的时间。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老人这么严重的情况,就想尽力弥补他身体功能的缺失。我给老人找来一台站立式轮椅,从床上移动到轮椅上,老人的整个身体会被笔直地竖起来,机器就能成为肢体的延伸,帮助他移动和行走。但老人最终没有接受这台机器,因为辅助行走用的是一种很没有尊严的姿势,再加上医疗设备天然带有一种冰冷感,移动过程也会让人感到不适。

我就意识到,永远要把老人的尊严和心理排在第一位,其次是功能,最后才是美观。之后,我给老人的改造就换了一种思路——缩短从床到书桌的行动路线,努力维持他的工作状态。老人的社会身份其实是一位著名的俄语翻译家,能够继续工作,是维持他的尊严乃至活下去很重要的一种方式。

王晨与老人探讨适老化改造方案。图源腾讯新闻《先见之人》



4

最早接受到这一套适老化改造的教育,是我22岁那一年。那时,我在日本主修建筑学,毕业后拿到工作执照,就去了一家公司短暂实习,给一位老人家里做改造。那是一位76岁的老太太,患有高血压,下肢行走已经非常不便。考虑到老人要坐轮椅,我们先是在她家门口安装了一台升降机,可以填平门槛处的高差,其次是把榻榻米换成了床,方便老人起卧。经过一番改造后,老太太一个人住在房子里,做饭、上厕所都完全没有问题。


在日本,卧床老人洗澡也很便利,社区机构有专门的助浴间,配有助浴机和专业的护理人员。机构会派专车去接老人,洗浴过程中,护理人员会提前说明每一个步骤,避免引起老人的不安。甚至有部分顶级的洗浴设备,老人躺上托床后,并不是托床下降,而是让浴缸上升,这样老人洗澡过程中就不会有任何震颤感。

此外,老人生活的社区也是完整的。就拿最重要的看病来说,日本实行的是分级医疗,上午在社区医生那儿看完病,下午医生就会上门回访,做一些体征测试和护理服务。你就能感觉到,整个社会环境都在充分考虑老人的需求,老人不必去养老院,而是可以安心在自己的房子里变老,一直持续到死亡来临。

在日本,我做的工作其实不叫适老化改造,而是「居家无障碍改造」。事实上,无障碍不仅是一个家的概念,而是已经融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最典型的是大城市里的公共交通,当一位轮椅老人进站后,工作人员就会了解他的行程,老人下车时,他们会拎着一个小金属箱提前赶来,箱子打开之后,就形成了一个简易的过渡通道,能够填满车厢和站台之间的高差,方便轮椅进出。

这在国内依然很难做到。到目前为止,我们在国内所讨论的适老化改造,都局限在老人家里,但凡把它放大到小区,到社区,再到社会,难度就会变得很大。

回到2013年我所做的第一例适老化改造,王叔叔瘫痪后出不了门,就是因为单元门处有一个陡坡道,轮椅下去就推不上来。为了减缓坡道,我曾跟整栋楼的人打过交道。一共敲响了17户家门,逐一说明改造理由,但二楼一户人家始终不同意,那是一对患有严重视觉障碍的夫妻,他们对于改造非常反感,甚至骂了一些难听的粗话。其实,我能理解他们心里的愤恨,是来自于长期以来社会对于残障人士的疏忽。

到现在,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适老化改造也从无人知晓发展到逐渐被人们了解,但实施仍然面临着一些困境。

2021年,上海市民政开始牵头推动适老化改造,途径是让街道上报户数,算好每一户的补贴金额,再派施工队进家门。但毕竟施工队的能力有限,无法为每一户做精细方案,而简单的做法可能无法适应不同的使用场景以及老人复杂的病理变化。

另一方面,精通适老改造的人才也很紧缺。目前,以我们的人力和成本计算,整体改造的设计费需要每平米收800元以上,才能维持团队的生存。但问题是,即便老人有消费能力,也不愿意花这个代价去改造。在他们的认知里,政府会为此买单,设计师也应该免费做公益。他们宁愿把几万元花在买一个马桶上,也不愿意为更好的设计付费。这样一来,很多需要精细化特殊设计的老人与家庭就可能面对巨大的风险。

2018年,为了推动适老化改造,我在现有公司的基础上,又单独成立了一家公司,招了七八名设计师,承接的业务一部分来自私人订单,一部分是政府的改造项目,各个区和街道会找我们做样板和试点。但疫情来临后,政府的项目放缓,陆续封控又导致没办法上门,公司断了现金流,团队因此而散掉了。解封后的半年,找我的私人订单逐渐变多,但社会对此依然认知不足,没有更大的资本进来,订单数量受限,以至于目前,我还是没办法主推这件事,目前公司主要做大型养老设施的设计,适老改造只占业务份额的一小块。

其实,上海对于适老改造也下了一定决心,在全国算是走在前面的城市,能够补贴到一些老龄家庭,但改造还是难以触达每一个真正有需要的角落。印象最深的案例是一对住在弄堂里的母女,母亲有轻微的精神障碍,女儿是智力障碍。推开她们的家门之后,你简直不能想象有人居住在这样的环境中——矿泉水瓶、锅盖杂乱地摆在凳子上,客厅的地砖缺一块少一块,厨房里是一片黑色的油污,卫生间的墙面严重裂开,马桶周边肮脏不堪,天花板上结满蜘蛛网,一直垂落到人的头顶。除了卧室还存在人生活的气息,其他地方变得就像一座废墟。

后来,残联给这户人家拨了4万元,但对她们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改造也因为钱款问题一直被搁置,直到那名母亲突发脑溢血住院,后来又得了子宫肌瘤,引发大出血去世。

涉及到社区,无障碍困境十分明显。比如老旧小区里装电梯,就有人会不同意,原因是担心影响房价;很多社区没有无障碍的通行坡道,如果考虑加装,也要耗费不小的工程量和费用。

进入社会层面,无障碍风险更是无处不在。就拿上海地铁来说,最典型的是徐家汇地铁站从9号线换乘1号线,要经过一个非常大的坡道,一般人看来没问题,但如果是患有帕金森症的老人,就会因为疾病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一直撞到障碍物为止。无障碍卫生间的「障碍」更多,90%以上都无法使用,有的门外设置了两层台阶,轮椅无法跨越;有的安装了弹簧门,需要人手拉开,操作轮椅的老人一旦松手,门就会自动弹回;更夸张的是,很多卫生间里的扶手都装反了,老人使用时根本无法借力。

其实,要实现无障碍改造并不困难,最关键的是「人」的意识。最近,我跟一个日本朋友通电话,了解到他妈妈患癌后又生存了十几年,如今已经90多岁,在轮椅上过生活,但他可以推着妈妈在日本四处旅游,不单依靠无障碍设施,还有许多人愿意提供帮助。这是一个让我非常动容的细节,因为人是无处不在的,当失能老人出现在公共场所,如果面对的都是有帮助意识的人,无障碍才能真正地实现。

上海徐家汇地铁站从九号线到一号线换乘通道,对于帕金森症老人是很大的风险。


5

人在衰老的过程中,除了身体会变瘦、变小,生活空间和关系圈也是不断缩小的,从整个社会,到社区,再到一个家,乃至一间卧室,最后退回到床上。


也因此,适老化改造还有一个很大的目标,就是赶在老人走到最后一步之前,做一个逆向拓展,把他们的生活圈放大,重塑他们与家人的关系,以及与社会的联系。

在日本,建筑学家观察到社会问题,就会反思现有的居住环境,到底是增进了人的情感,还是破坏了关系?是给社会带来了好处,还是造成了问题?其实,它们都指向一个终极问题:随着社会变化,更加适合人类居住的建筑形态究竟是什么样?

如今,我们同样在面对一个老龄化逐渐加深的社会,什么样的社区和户型,里面拥有怎样的配置,才能适应越来越多的老人,也是一个特别需要思考的问题。

在目前的家庭结构下,同住一个房子的通常不会超过三代人,无非是孩子、中青年和老人。孩子在居住上可顾及的地方较少,重要的是如何维护中青年与老人的居住关系。事实上,老人只有在家里上厕所、洗澡、做饭都感到无障碍,和家人才会相处愉快。相反地,当房子里充满不便,老人就会闭锁在自己的卧室中,逐渐淡出一个家的视野,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刻,跟人的感情其实是越走越淡的。

适老化改造一个很大的愿景,就是改变这种形态。除了安全上的硬化设计,改造也会注意情感上的软化考量。比如,相比于其他空间,我特别提倡家里的厨房要做大,因为老人退休后,闲暇时间变多,待在厨房里的时间就会变长。他们每天的生活状态是,去超市买菜,回来拆包,洗,切,煮,拿上桌,和子女分享,料理三餐几乎占据了一天的时间,你怎么能不把厨房给他搞得很舒服?

另外,开放式厨房更有利于增进老人和家庭的关系,厨房和餐厅的接触面越多,老人就越能跟家人发生对话。简单想象一个场景:周末,中青年带着孩子去探望老人,老人很隆重地去买菜,回来面对的是封闭式厨房,把门一关,在里面忙活一下午,晚上大家吃完饭,中青年和孩子拍拍屁股走了,没有交流。但假如是一个开放式厨房,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老人做饭时,孙辈坐在餐桌边,代际就会有沟通,关系和距离随之拉近,这对老人的心理愉悦是很有帮助的。

然而,目前市面上的许多户型,几乎不会考虑到老人的心理。我曾向房地产商提出开放式厨房的建议,最后却遭到否决,原因是销售担心油烟大,尽管集成灶已经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还是顾虑这样的房子不好卖。我就感到非常不解,放眼现在的城市,从上午10点到下午5点,年轻人去上班,孩子去上学,房子使用最多的是老人,为什么偏偏不顾及老人的需求?

除了户型,我们居住的社区,几乎都是高楼样貌,单元门形式,看似保存了一些边界感,户与户之间的关系其实是非常疏离的,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都被困在高楼里,人与居住地的连接越来越有一种淡漠感。

一个有趣的观察是,在适老化改造中,弄堂老人的居住环境较差,但社群关系却比高楼老人要丰富得多。作为老上海典型的建筑,弄堂楼上是住户,楼下是店铺,老人需要点什么,一上街就能买到。此外,弄堂也让老人的生活圈保持相对完整,家与户的关系非常近,老人能经常去邻居家串门,聚在一起打麻将。还有一个场景刻在我的印象里:我曾经看到,弄堂里有两栋挨着的楼,一位老人站在阳台,一位老人站在户外楼梯,两人就这样隔空亲切地聊天。

但在现代化住宅,上面那些适合老人的生活场景已经不可能发生,弄堂式的城市规划方法也基本断绝,城市越来越失去人情味。

如今,我们国家正走在和日本相似的老龄化路线上,当老一辈人在社会中隐形,和下一辈的联系减弱,社会关系就会走向碎片化和细胞化,人在其中内心会充满不安。怎样才能让人之间有更多的信任感,就是要让老人重新融入一个家,融入社会,成为整体的一部分,而居家适老改造是其间很重要的一步,我们要像重视年轻人的智能家居生活一样,重视老龄后的便利生活。

事实上,当老人的无障碍环境得到改造,他们很容易就能重新抵达周边的生活圈。

回到最初提到的王叔叔家,发现问题后,我首先是把房子里的墙面(非承重墙)打通,变成一个大空间,方便轮椅自由转动;其次,拆除卫生间的浴缸,改成淋浴,并加上扶手,轮椅老人不需要外力辅助也可以单独洗澡;接着,降低灶台、洗手台的高度,坐在轮椅上正好可以操作;最后,把天井的整个地面抬高,去除和房子之间的三级台阶,实现轮椅可达。更难得的是,在居委会的协助下,多数居民了解了这例改造,最终同意降低单元门外坡道的倾斜度。

王叔叔改造后的家。


记得改造完成之后,王叔叔和妻子第一次进门,困苦的面庞上慢慢有了笑容。之后,妻子开始忍不住掉眼泪,王叔叔就说,「不要哭,以后我们要一起好好过日子。」那时候,你能感觉到,他们对生活是有新的盼望的。

这之后,我每年去他们家回访一两次,发现生活的变化非常鲜明,王叔叔能够自主上厕所、一个礼拜洗两次澡,还能负担起做饭的家务。妻子很大程度从照顾中解脱出来,关注重心终于能稍微转移到自己身上,开始参加社会活动,甚至当了楼组长。

十年间,他们对房子和生活都很珍惜,漆过的家具和墙面如今还被保护得像新的一样。随着家里变得明亮,吃穿住行便利起来,王叔叔也开始注意生活的品质,穿衣服变得整洁,天井里的花每年都会繁茂地盛开

王晨和王阿姨走在弄堂里,改造完成后,他每年会去回访一两次。源腾讯新闻《先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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