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元，挑战坐轮椅“走”100米：无人成功

文｜雷妮

编辑｜王菲宇

上海南北高架路的车流不息。高架下，共和新路京江路路口的人行绿灯亮起，27岁的女孩奶油，滑动轮椅缓缓上了斑马线。

背部倚着轮椅靠背，奶油的两只手同步往前推动轮椅车轮——更准确地说，是固定在轮椅大车轮外侧、直径比大车轮小5厘米的手轮圈。手轮圈带动车轮转动，推动轮椅往前走，尝试之后，平生头一回使用轮椅的奶油觉得，坐轮椅“也不是很难”。

然而，当她穿过高架下的地道，准备再回到人行横道上时，刚才的笑容和不以为意瞬间消失了。斑马线和人行横道之间一道角度较陡的路缘坡让奶油满头大汗。费劲地滑着轮椅，用身体平衡着翘起的车头，奶油的脸上戴上了“痛苦面具”，嘴里不由念叨着“不行了”。好不容易滑上了人行道，一座天桥出现又在眼前。没有电梯或坡道，这座大约有两层居民楼高的天桥，从轮椅上看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轮椅上的奶油有些绝望了。

坐着轮椅、不依靠外人的帮助，能否在城市里走100米？这是自媒体“滤镜粉碎机”发起的一次挑战。活动邀请肢体健全的普通人来参与挑战，并设置了奖金：只要能走到100米，就给500块。前来参加的挑战者5位挑战者都是年轻人，和奶油一样，他们在一开始都对这个挑战不以为然。100米而已，能有多困难？染了一头橙色头发的小王甚至对着镜头口出豪言：“我可以走到你们破产，有轮椅也无所谓！”

小王今年24岁，日常从事影视行业，每日的工作就是在片场跑上跑下。和奶油一样的是，他的起点也是共和新路京江路路口。和奶油不一样的是，他没有选择和天桥“硬刚”，而是选择了绕路。行至高架下的地道，里面有两位热心的爷叔为他指路，告诉他不远处靠近静安大悦城的地方有一条地道可以穿过马路。

但爷叔嘴里的“不远处”，让滑着轮椅的小王额外绕了近两公里，足足花了50分钟。过坡、下坡，几厘米的路缘坡让小王一次次使出全力，这个最开始信心满满的年轻人，脸色不由沉重起来。终于到了要走的地道，小王才发现这是一条机动车地下通道，汽车、电动车和其他车辆呼啸着从眼前驶过。“我已经心灰意冷了，” 小王选择了放弃，“太危险了”。他伸出双手，不停推动手轮圈的手掌覆满尘屑，掌心的皮肤已经起皱。

静安区北部的三泉路上，两个男孩年糕和饱饱面对的是河面上的一座小桥。桥身的坡度让轮椅上行格外吃力，但只要过了桥、进入桥对面的地下人行通道，他们就可以挑战成功。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地道的入口处犯了难：虽然有无障碍坡道，但坡度实在太陡峭，轮椅真的能平稳地滑下去吗？犹豫了几分钟，两人分别选择了放弃。

23岁的饱饱注意到，当他在人行通道入口踟蹰不前的时候，身后排了很多等待的电动车。他们大多是身上带着货物的外卖员和快递小哥，虽然没有一个人开口催促饱饱，但他们脸上焦急的神色让年轻的饱饱感到分外窘迫与歉疚。“我觉得因为我的原因，给别人添麻烦了。”

幼师小沈也体会到了类似的羞愧。她要挑战的100米，是从港城路地铁站外的小广场滑到地铁站内。港城路站位于地铁6号线与10号线的交汇处，作为换乘站，这里乘客人流量大，进出站口有两排Z字型的金属门桩进行分流缓冲。

小沈的轮椅就卡在了这些金属门桩中。身后路人来来回回，小沈总觉得他们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唰”的一下，她的脸红了。来来回回折腾了将近20分钟，一位阿姨主动前来帮忙，地铁站里的工作人员也赶了过来，他们拔下金属门桩，让小沈通过。折磨了小沈20分钟的难题，最后获得解决，不过短短一分钟。

一条11分钟的视频记录下5个人的失败经过。今年3月底，这条名为“走100米就给500块！这些被百米困住的人，把我看哭了”的视频在“滤镜粉碎机”的B站平台发布。

对于持续关注这一账号的“老粉”来说，“走100米给500块”的挑战显然离“滤镜粉碎机”的往常风格有点远。“滤镜粉碎机”的内容大多围绕着衣食住行展开。毕老师、姜总、熊BoBo三位男性组成的测评官前往热门旅游目的地、入住网红民宿，揭开网络热门打卡照片背后的真实样貌。

从吃喝玩乐到轮椅出行，策划这期看起来颇有些与众不同的节目，灵感来源于身边朋友的真实遭遇。今年3月初，袁文逸的朋友赵阳因为踢球受伤，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腓骨骨折的他都要依靠轮椅和拐杖出行。每天打车上下班，赵阳都需要司机帮忙开关车门。这是因为他的腿上打着石膏无法弯曲，坐在汽车的后排车座，他把腿放在车座上，整个人呈现半躺的姿势，手够不到车门的把手。

一次偶然陪同赵阳打车，袁文逸才发现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困境。而在此之前，另一个成员朱家诗偶然看到了奶奶洗澡的状况。在两平方米不到的淋浴间里，奶奶搬来一个小塑料板凳，她一手拿着淋浴头，一手扶着窗台边缘，一边缓慢吃力地坐下，一边用上海话念叨着，“有困难，一条腿也抬不起来”。再起身时，奶奶抓着淋浴间推拉门的扶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站起来。推拉门前后滑动，老人一个不注意就会摔倒。这个窘迫的状况让朱家诗一下哽咽了。在她的印象里，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一直身体硬朗，家里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没有想到在生活中，他们需要面对这么多不便。

从朱家诗的这次偶然发现出发，“滤镜粉碎机”在去年年底拍摄了《两亿老年人，困在厕所里》，呼吁大家看到老年人的困境，必要情况下在家中安装防滑扶手。在为视频做功课的时候，团队走访了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他们看到，在骨科和骨外科门诊，等候的大半都是老年病人，他们中许多都在浴室或厨房滑倒而受伤。第六人民医院骨科副主任医师施慧鹏还在视频中提到，老年人因为肌肉密度和骨骼密度的下降，在摔倒之后更容易受伤和骨折。

将老年人的困境和赵阳的状况联系到一起，袁文逸和团队伙伴意识到，除了本身出行不便的残障人士，身体机能退化的老年人、骨折或受伤的“暂时性残疾”病人，他们都会面临出行和生活的难题。相比官方公布的国内8500万残障人总数，在城市生活中遭遇不便的人要远比这个数量更多。

在确定轮椅出行挑战的选题之后，“滤镜粉碎机”的五位成员进行了一个月的筹备。团队成员的上下班路线、微博上大家提到出行困难的公共场所，他们一一前往实地勘察，最终选择了三个挑战地：共和新路天桥，三泉路地下人行通道和港城路地铁站。

袁文逸告诉我们，选择这几个地点，当然有拍摄条件的考量，但更多是因为这三个地点几乎是挑战之大成。天桥、机动车地下通道、地铁出入口、门桩、台阶、路缘坡和缝隙，这些日常生活中看着不起眼的小困难，在这三个地点中汇聚在一起，轮椅出行的难度顿时几何形增加。 

调研的过程中，成员们坐在轮椅上轮番体验了一遍在城市里“走”100米。一些靠双腿无法感知的难点，在手轮面前纷纷显形。毕老师想要从江宁路桥近的人行道通过，结果意外发现路中间有一个绿化带，人行道只有一米宽，遇上直立在路中的电线杆，人走过去都很困难，更别说轮椅。

姜总坐在轮椅上，他来到了静安区悦达889广场。悦达889广场毗邻长宁路和万航渡路交叉口，长宁路两个方向的车道加起来足有40米宽。因为轮椅行动的速度要慢得多，一个绿灯的时间完全不够走到马路对面，必须要在路中间的中岛等下一轮绿灯。在马路中间，姜总来来回回尝试了几次，其中有一次是一个要过马路的女孩把他推到了路对面。

在勘察的过程中，坐着轮椅的成员们遇到的路人都相当友善。即便没有主动帮忙，大多数人也没有显示过不耐烦。但是袁文逸发现，路上很多行人总是盯着手机而不注意周围。在地铁、医院这类人群密集的地方，轮椅出行者很容易被撞到。

在《走100米就给500块》视频中，弹幕和评论围绕最后小沈的案例展开了讨论。为什么顺利进入地铁站，她也被判定挑战失败？袁文逸向我们解释：“对于残疾人也好，坐轮椅的人也好，出行最大的障碍之一就是需要求助别人。一个合格的无障碍设施，应该能让轮椅人士靠自己独立出行，而不是靠运气，或者等在那里让其他人帮忙。”

1961年，美国制定了世界上第一个无障碍标准，这套标准得益于美国政府从1950年代末开始推行的对二战残疾军人权益的保障。在之后的半个世纪中，包括英国、加拿大、德国等几十个国家和地区相继制定了有关法规。城市中的无障碍设施建设，日益成为考察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标。

根据中国残联2017年的百城调研数据显示，国内无障碍设施整体普及率为40.6%。相比国内其他城市，经济和发展领先的上海在无障碍设施和适老化改造上也一直走在全国前列。根据公开资料显示，上海市轨道交通15条线路的338个站点都建有无障碍设施，拥有无障碍低地板的公交车有2400多辆。去年12月初，黄浦区延安东路西藏南路人行天桥的无障碍电梯已经全部竣工。今年1月发布的《上海市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更是从法律法规层面保障了无障碍设施的使用。

但在建造和改造之外，许多无障碍设施疏于日常的维护和管理，一些无障碍通道被阻，引发远比出行不便更大的危害。2019年，北京截瘫者之家创始人、长期推行无障碍出行的公益人士文军，在云南大理意外身亡。他当时正在云南大理的酒店考察。酒店的无障碍通道被私家车占用，在寻找其他入口的时候，文军跌入了一个深坑，那是一个距地面约2米的地下车库入口，没有任何警示牌和标示。

“滤镜粉碎机”的姜总在悦达889广场的时候，他失落地发现，广场物业用铁栅栏把人行道栏住了三分之一，路边又停放了很多非机动车，留给轮椅通行的道路十分有限。

因脊髓肿瘤手术而造成高位截瘫、个人靠轮椅走过10个省的“滚遍中国”发起者权鹏在考察了多地的无障碍环境后，对香港圆方大厦的无障碍厕所赞赏有加，厕所门是感应的，内有扶手、有紧急呼救按钮，冲水马桶在侧边，轮椅人士不用转身也可以按到按钮。

相比之下，很多其他城市的无障碍设施，存在或大或小的使用困难：无障碍坡道的坡度太陡、表面太光滑摩擦力不够，坡道的拐弯太多，公共场所的无障碍卫生间关闭或被卫生工具占据、内里空间狭小、轮椅无法转身……这些不足与障碍，在城市里生活的健全人士很难察觉。

毕老师在跑了包括医院、公共厕所等公共场所实地踩点后，仅对银行的无障碍环境印象深刻，在他的观察中，银行里的步道相对坡度较缓，大部分无障碍通道都畅通无阻，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对轮椅人士也会特别照顾。

近年来，一些互联网平台加入进来，协助无障碍出行。袁文逸说，目前市面上一些导航会规避残障人士无法通行的路线。比如视频中作为挑战地点的三泉路地下人行通道，如果使用高德导航，系统会也给出另一条路线建议，只不过要多绕一公里。

虽然这些尝试还有很多可以优化之处，但袁文逸觉得，看见问题，也许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经过实地调研和拍摄，她和同伴们都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坐在轮椅上，完全无法预测自己在出行里面临的诸多难题，更无法感知，在亲身经历窘迫时可能涌上心头的万千思绪。袁文逸说，在采访里，很多出行不便的人都提到，因为怕给别人增加麻烦，他们会选择尽量减少出门。她觉得，拍摄这一期挑战视频，让更多人看到问题，也许就能在未来打通一条路。“打通一条路，也许不仅仅是出门与否，对很多人来说，这或许意味着他们可以证明自己生活的尊严。”

排版｜俞冰如

审核｜王菲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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