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场里的致命烟花爆炸
令人错愕的突然爆炸背后,一方面是烟花行业多年遇冷,今年重新火爆后,非法生产增多,一方面则是养猪行业面临亏损。
夜间的爆炸
事故发生时,虽然身在十几公里外的县城里,史桥(化名)还是在睡梦中被那声巨响震醒了。他记得,当时的声音像“很重的关门声”,但完全没想到,是他曾工作过的养猪场里烟花爆炸了。养猪场平时不能进人,他是因为在附近开了一家建筑公司,接了这家养猪场的活儿,所以在这里开过挖掘机推土,并负责猪场的设施建造。
史桥说,这处养殖场建在醴陵市板杉镇竹花山村丘陵地带的一处山谷内,当地山不高,只有几十米,“养殖场是刘建军建的,竹花山村的党支部书记”。这处养猪场叫“民旺生态养殖场”,根据天眼查资料,成立于2013年,法定代表人为刘国华,合伙人则是刘建军。据新华社,刘建军是刘国华的丈夫,事故发生后,刘建军已被警方带走。
网传现场视频截图
据报道,今年6月底,刘建军把养猪场内一处猪棚,出租给了邻镇村民李某中进行非法烟花爆竹生产。他们从外地购置原料,昼伏夜出,组织工人通宵作业,疑似制作俗称“狗尾草”的小型烟花产品,最终导致了爆炸起火。目前现场发现的5具遗体中,一具系李某中,其余4具无法辨认,公安机关正通过技术鉴定手段确认身份信息。
另据新华社,一名参与此次竹花山村事故处置的应急管理部门干部估计,“引发此次爆炸的炸药量级可能在100公斤以上。”
王洋(化名)在事发地板杉镇旁边的镇子上有一家烟花厂,他告诉本刊,烟花制造主要有制药和组装环节,其中制药环节最为危险,要给烟花纸筒里灌装烟火药物,而烟火药物主要由硝酸钾(氧化剂)和木炭(还原剂)构成,这两者放在一起就有致燃致爆的风险,在操作中需要严格的厂房设置和相关设备,如果是手工制作或使用工具不当,都会导致爆炸伤亡。
在高温下,这些混合物同样很可能引发爆炸事故。王洋说,进入6月底当地气温超过34摄氏度,他们烟花工厂在6月底就放了高温假,“如果是温度超过了34摄氏度,涉药工序就不易操作裸露药物了。”当地一家烟花原料厂告诉本刊,他们也在6月就放假停产了,9月气温降低后才能继续开工生产。不过,和事发地同在板杉镇竹花山村的烟花企业人士王玲(化名)说,她们是到7月10日才放假的。
除了高温,场地也是影响烟花生产安全性的重要因素。李小泉(化名)在板杉镇旁边的镇子上有一家主供出口的烟花厂,他告诉本刊,烟花生产的原则是,“小型分散、少量多次、及时运走”。具体执行起来就是,占地上百亩的大厂房需要被分成很多小工房,每间几平米,互相间隔要达到10~20米,一间仅供一人操作。
在制药环节,一次只能从仓库中取10公斤以内的原材料,一天分多次拿取,而不能一次性把原材料堆放在工房。上完药的新产品要立刻运走,也不能堆放在工房。也因此,李小泉说,“正规厂子要好几百亩,设在偏僻山间,有防爆土地。但家庭作坊,一般就两三百平米,十几人聚集在一起,安全系数很低”。而根据媒体报道,此次非法生产烟花的李某中,在猪场租用的场地仅60多个平方。
另外,李小泉还提到,“非法窝点拿货渠道不明,原材料的化学稳定性不好,容易爆炸。”本刊以进货者身份致电当地某原材料厂时,对方表示,该厂虽然放假了,但表示“可以问问,哪里还有货可拿”。
烟花生意重新火爆背后
养猪场的爆炸事故发生后,据醴陵市政府官网,7月12日,醴陵全市举行烟花爆竹“打非清剿”动员大会。刘玲告诉本刊,事故发生前,“(安监站)几乎有时间每天都来,有时候一礼拜,主要看他们的情况安排。政府一直在打非,只是屡禁不止。毕竟人力都有限的,都不知道(哪里在做)非法生产,你怎么监管?”
就在事故发生前10天,根据醴陵市政府官网,醴陵市浦口镇在7月2日对废旧房屋的夜间巡查中发现,有一户人家屋内非法生产狗尾草手工装药,现场遗留的狗尾草烟火药、药物达到了139.2公斤。
不光如此,据醴陵市公安局统计,2023年以来,醴陵已侦破类似刑事案件31起,采取刑事强制措施54人。今年7月以来,醴陵市孙家湾镇在废弃厂房、养猪场、老旧民房等区域排查中,发现了非法生产现场9处,收缴、销毁非法烟花爆竹成品、半成品30余箱。
刘玲告诉本刊,今年的非法生产涌现的原因是,“原先厂子很多,因为这几年不景气,业务不好,有些厂子选择退出了,现在看全国放开了,又想在里面赚钱。”
刘玲说的放开,指的是今年一些地方陆续放宽了烟花“限燃令”。根据浏阳烟花燃放协会统计,今年春节期间,全国各地约有500场大型烟花表演活动,燃放金额超过2亿元——相当于2022年全年的体量。
《暗格里的秘密》剧照
上述烟花企业负责人王洋(化名)也告诉本刊,七八年里,他所在的镇子,烟花厂从十几家减少到3家。国内在2018年开始大面积禁止燃放烟花后,烟花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但今年春节后,行情突然变好,尤其是一款叫“加特林”产品,直到如今依然火爆。
正是在火爆的市场刺激下,一些曾经离开的行业人士又回到了这个行业。但王玲评价,“退出十几年了,隔行如隔山了,让他再投资搞一个(正规)工厂都不可能的,那个投入太大了。”
王洋对“投资太大”解释得更明白,他说自己2006年开始筹办烟花厂时,从村民那里租了几百亩荒山的地,价格是500元一亩一年,但现在,合规的土地,已经涨到了上万块一亩。他记得,自己当年建厂,筹集了五六百万元的投资金额,“现在注册要几千万的”。此外,他的工厂生产设备主要包括上药机、压泥底机、插引机等,机器一台3~5万,一个厂起码有10~20台机器。
《三十而已》剧照
亏损的猪场与普通打工人
这次爆炸事故另一个引人关注的地方在于,发生在猪场内。与火爆的烟花行业相比,养殖行业在今年称得上惨淡。
根据中国养猪网数据显示,2023年1月湖南省生猪价格最高约17元/公斤,此后一路走跌,截至7月15日,降至约14元/公斤,相比去年同一天23元/公斤的生猪价格,同比跌幅近一半。
今年60多岁的包丰(化名)就是一名养殖户,在此次事故发生的板杉镇养了几十头猪,去年一头300斤,能卖4500元左右,今年只能卖2000元出头。
不过,猪价在跌,饲料却依然处于高位。同样中国养猪网数据显示,从去年11月开始,作为饲料主料的豆粕,价格最高涨至5777元/吨,今年4月开虽然回落至4000元/吨的价位,但7月15日又回升至约4300元/吨。包丰说,如今他一年的饲料花费就要几十万,他计算过“生猪价格要在17元/公斤才能保本”。
包丰的养殖规模在当地算小的,亏损也相对小,他听附近的很多养猪户说,有的已经亏了几十万元,“他们规模大的都是要养上千头,这在我们农村,第一年你亏得起,第二年呢,资金链就断了”。他还提到,当地养殖户多的都是只养一种动物,如果不养猪了,也没有别的可以补上。
图|视觉中国
“有的就只好空出养殖场,不养了,空了还亏得少一点,一直养就越亏越多”,包丰说。至于空出来的养殖地会用做什么,他说并不了解,“养殖场一般人进不去,能出租给别人的做那个的(指非法生产烟花),都得是场地很大的”。
不光对养殖户或非法烟花生产上来说,火爆的烟花行业显得诱人,对普通工人来说,同样如此。李小泉告诉本刊,在烟花厂工作,“最危险的药物工作一个月拿5000元以上,最轻松的组装包装一个月拿3000元左右”。而据新华社报道,有监管部门人士表示,养猪场作坊非法生产爆竹的工人,一晚上的工资或许就可达上千元。
醴陵市均楚镇某村一位26岁的村民告诉本刊,当地普通农村家庭,经济条件都一般,以他自家为例,“2006年才把土胚房改建成水泥房,还欠了十几万债”,家里的孩子也比较早就没读书了。为了还债,他父亲后来去了城里收废品,母亲则进了服装厂,一家人打工,这几年家里情况才有所好转。
他还告诉本刊,十几年前,镇上就有做烟花生意的人来每户每家,问想不想接私活。任务是组装类似“大地红”的鞭炮,把引子插进爆竹,组装一个1块钱。他的父母通常在自家院子门口组装,有时也在屋内,一天赚二三十元。后来镇上有人在家组装鞭炮后被炸伤,脸毁容了,村上的人意识到危险性,接私活的情况才开始减少。
图|视觉中国
因此,如今烟花虽然依然是当地支柱产业,但村里和他同龄的年轻人,现在大多在电子厂、机器厂打工,很少有人去烟花厂。多家烟花企业的负责人则也提到,如今厂里的工人,年龄多是40多岁到50多岁的人,赚点钱补贴家用或养老。
江西上栗县也是烟花生产大县,该地一位28岁村民则告诉本刊,“从小身边有很多因为这个产业致残的,如果有选择的话,没人愿意做这个”。据红网株洲2011年报道,醴陵于当年强制关闭了81家存在安全隐患的烟花爆竹生产企业,那时登记注册的烟花爆竹生产企业有503家。这一数据到2023年已经减至176家,据湖南日报,目前醴陵市烟花行业上下游从业人员15万,产量约占国际市场的十分之一、全国市场的五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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