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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麻风村的他,是世界的旁观者 · 上篇 | 人间

留守麻风村的他,是世界的旁观者 · 上篇 | 人间

文化


之前田野中那个男村民的嘲笑,多年以后仍在他耳边,让他意识到,只要娶不上老婆,就不可能在家乡得到尊严,那样还不如留在麻风院,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配图 | 《漫长的季节》剧照



沉没的麻风村往事丨连载




孙栾生说,他们家祖上从福建迁来,落到潮州庵埔前后,靠养鸭母为生。这片土地肥沃喜人,树枝插下去,第二日就能生出根。

他出生的1943年,是潮汕的饥荒年。当时日军在汕头地区已经盘踞了4年之久,把持粮价,加上那年干旱,粮食歉收,东西完全不够吃。饥荒之下,家家都想留男去女,因为养个“搭埠”可以“做种”,长大了也能留在自己身边,养了“走仔”,最后嫁出去只能是别人家的。于是很多女孩一出生便被扔掉,水草丰茂之处,常常隐匿死亡的腐败气息。孙栾生家住得离溪边近,几岁大的他,常能看见上游的水里晃晃悠悠飘来女婴的尸体。每回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父亲就会在水边挖个坑,把婴儿捞起来埋到土里去,不让她们曝尸荒野。

这段往事,我也从我母亲口中得到了验证。母亲是揭阳人,她说,我外婆的妹妹,当年也是这样子被丢进了田野里,用水牛刚犁出来的那层松软泥土盖住了身子。而外婆的邻居家,则会在丢女婴之前,先在孩子脖子上点了一点红作为印记。后来邻居家里又生了一个女孩,脖子上果真带了一点红色胎记,他们知道,这是她又寻回来了,就再也不敢扔了。

孙栾生就在这片萦绕着女婴魂灵的土地上长大。他开始记事的时候,有一天小他两岁的妹妹不见了,全家人惊慌失措地到处找,在池塘边看到了妹妹的一双小鞋。父亲踩到水里,把小小的妹妹从水草间捞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左邻右舍围着,有人说赶紧把屋后的老水牛牵过来,把妹妹面朝下放在牛背上,牵着牛走一圈,如果能把她肚子里的水颠出来,说不定就能活。可惜,无用。

儿时的孙栾生目睹这些,好像只是受到一场惊吓。等人到中年,回忆起来,才生出一种迟到的隐痛——那么小的女孩子,怎么就独自游荡在池塘的水波明暗之间,她黑色的柔软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漂来漂去。


孙栾生七岁大,土改开始了。父亲家里有人跟共产党沾亲带故,加上成分被划为贫农,顺理成章当上了土改队的小头目。晚上祠堂前的空地点起一盏煤油灯,大家伙聚到一起,母亲就抱着孙栾生挤在人群里看“斗争”。贫苦人骂有钱人,气势汹汹,横眉冷眼,小小个的孙栾生躲在母亲怀里看大人们的骂战,心惊肉跳。

被划为地主的,家里的经济要没收,屋内的东西也全都搬走。那些财产收缴后说是归公,实则大部分落入了土改队里各人的口袋,但偏偏孙栾生父亲什么也不要,一根杉木都不拿。旁人问,他就说:“现在有得住就好。接下来就看子弟,子弟要是无能,你给他房子盖好了也没用。”有人要拿走地主家的夜壶,父亲看不过去,还会站出来说一句:“某人啊,你连他的夜壶都端走,是想让他在大街上拉屎拉尿吗?”因此,孙栾生父亲就被调侃作“一点斗争力也无”的“三好佬”。

木头做的播音喇叭挂在街头巷尾,每天唱歌播报。“互助社”“初级社”“高级社”,广播里一套词一套词地换,土地在农民手上过了一遍,又去到了集体那里。孙栾生父亲对什么运动都很积极,从初级社开始就紧跟着入社了。但大家很快发现,搞起集体饭堂之后反而吃不饱了。孙栾生童年的印象里,有很多大脚的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人的脚会浮肿,涨得巨大。

有一天,孙栾生跑到家里茅草搭的鸡棚里避雨,看见两口小棺木端端正正摆在里面,惊了一下。回家问起,父亲笑着说:“这是你老祖父老祖母啊。”原来,土改之后,政府号召兴修水利,将山地改为田地,在规划范围里的坟墓就要后人迁走。那是他们家不知道往上几代的祖宗,棺材朽没了,只捡出来两副骸骨,他父亲就拿小一点的棺材重新装起来,先放着,准备等有合适的位置时,再择日下葬。

在孙家人看来,正是这次迁坟,变了家里的风水,原本稀薄的家门改运了,开始“出丁”了——孙栾生父亲本就是单传,第一任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后,在乱世中撒手人寰。后来他又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下了孙栾生和两个女儿。迁坟之后,孙栾生母亲接连生下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全家人欢喜不已,将此归功于这次给老祖宗搬家。

孙栾生父亲曾有几个姐妹,她们在战乱中嫁的嫁,走的走,只剩下一个妹妹。曾有一个华侨求娶她,但孙栾生父亲舍不得让唯一的妹妹远渡重洋——长兄如父,他不同意,这事自然就罢了。后来,妹妹嫁到隔壁的鹳巢村,离孙家住的西林村一铺路(5公里)远。孙栾生小时,每天天黑到路都看不清的时候,姑母就独自步行一个钟头来他家里,跟他母亲坐着,一起在油灯下说说体己话。

孙栾生问她:“姑姑,你怎么总是这么晚才来?”

姑姑说,没办法,自己要先煮饭给家里的孩子吃,照顾完那边,才有空过来坐。长大后,孙栾生回忆起姑母在夜色昏暗时走来的孤影,总觉得有些莫名的悲怆——时代走到这里,豆灯一盏,至亲寥落。


按潮汕风俗,孩子长到十五岁,无论男女,都该办“出花园(成人礼)”了。有钱人家要给孩子备新木屐、新衣衫,当晚要一身洗净,次日白天不能出门,须在家里宴请亲人,然后拜花公花姆(潮汕众多神仙中的两位,专门照顾孩童)。不过在1958年,农产品已经统销统购,禁止私人买卖,姑母只能从在村里偷偷卖猪肉的儿子那里,给孙栾生割了一块猪肉过来,家里又用糯米粉搓了一点丸子。吃完猪肉和糯米丸子,孙栾生就是大人了。




两三年后,孙栾生发现自己身上长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红斑。去检查,医生遮住他的眼睛,拿一根羽毛轻轻点长斑的那块皮肤,问他:我点了没有?孙栾生答没有。医生便断定是麻风发病了——他那块皮肤没有知觉。

麻风病在潮州土话里叫“泰哥”,这个词有时候也用来形容一个人身上肮脏、皮肤丑陋,用来恐吓小孩子。孙栾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西林村南边是一座山,因为“遍植桑树”得名“桑浦山”,在他“出花园”那一年,桑浦山下办了一个麻风院。当时西林村开了个会,村干部对村民说:“这些(生了麻风病的)人来到这里,你们不要去说人家的派话(坏话),不要去跟伊吵架。”

那时,政府对麻风病开始实行“边调查,边隔离,边治疗”,一两年间,全国各市县建立起了大量收容麻风病人的医院。麻风院选址,多是由政府单独辟一块地出来,成群的麻风病人宛如天外来客,忽然就落入普通人的生活周边。因为麻风污名已久,麻风院周围的农民与医院的冲突十分常见,村干部说这番话,也是防患于未然。

孙家有个邻居就在桑浦山麻风院当职,有一天,孙栾生跑到他家里玩,看见屋里挂着一只驳壳枪,枪上还绑着一条红绸带。他好奇,想拿下来摸摸,被邻居赶紧喝止:“快放下,这可不能四散来(乱来)!”

一到夏天,村里男女老少都涌到了山脚下的江滩上摸鱼钓虾。成年后,孙栾生有一天在韩江边捞贝,注意到江上停着一艘小船,有几个人正从岸边上船。他们脸上、身上的皮肤都有一些不大寻常的红色斑块,有的人手指还有一些缺失。船上载着一些木凳、行李,船夫撑开竹竿,小船就慢慢在江面上飘远了。

“咦,是桑浦山下的那些麻风病人。”孙栾生想。“这些人怎么上船了,他们要去哪里?”他稍稍想了一下,又把心思放回到水下泥沙里的那些蚬子上——能捞到一些的话,小个可以拿来卤,大个直接煮来吃,今晚就能加菜了。

如今韩江上还有捕鱼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花公花姆没有庇佑孙栾生,1961年,见过那些个麻风病人没多久,这病就像天上落雨一般,突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医生让他收拾一下衣服和床板,到古巷的岭后医院去医治。等医生带他到了那里,孙栾生才知道,原来那些麻风病人从桑浦山下迁出,经水路过大窖、到新乡,再绕大埔亭,一直往北,就到了潮州西边的山岭腹地。在一条叫“洋铁岭”的山峦背后,潮州政府为了收容本地的麻风病人,划出了这三百亩山地,名“后岭医院”。

一道山峦隔断医院与城区,长久以来,只有绕行蜿蜒的山路菜可以进到岭后。建院三十年后,才打通了一条五百米长的、没有灯的山体隧道。过了这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一出洞口,天光明媚,树木葱郁,岭后医院,到了。

木门高大,两边是鹅卵石砌的墙。院区没有封闭起来,里面山地起伏,很是开阔。山的高处是医疗室,山腰是行政办事处,山下面宽阔平坦的山谷则是米仓、文化室、打篮球和放电影的地方。住在这里的病人们称呼这里为“寨”。女病人在寨门口有三栋住房,数量翻倍的男病人分散住在山坡上,医生则住在山顶——很多麻风院都是这么布局的,据说是跟水流有关,上游的水干净,有“污染”的病人就会被安排在下游居住。

岭后旧寨

之前孙栾生在江边瞥见到的人,后来都成了同院病友。岭后病人最多时有三百多人,来自各行各业,文武双全。会做木工的帮大家削桌椅,有文化的开了个夜班免费教认字。孙栾生记得,有一个手脚健全的、从东凤镇来的病人,画画特别厉害,他描过一幅岭后的地图给大家看,各个地方各个景致,画得清楚明白,大受称赞。不过这人后来跑到登塘的山缝里自杀了。

当年这块地方曾是国民党军队与日军交战的战区,从高处的医疗室可以望见西北角的地里还遗留着一条一条的战壕。寨里年纪大点的病友们说,当年日本人在这里打死了很多人,来不及收埋,便带了一群狗过来吃尸体,后来军队走了,狗留了下来。那些狗因为啃食了太多死人,性情变得凶狠狂暴,见人就咬。院里安排孙栾生去放牛,一个工一角钱,一个月能拿一块多现金。一日傍晚,他牵着牛,抬头就望见一只硕大的山狗从对面的山头上走下来,那只狗浑身赤褐,足有一头小牛犊那么高。

每月,政府会给每个病人发二十八斤米,大概一天可以喝两顿粥,没有肉,盐都得省着用。虽然劳动力强的人能多得一点工分,但大家近乎平等地饿着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孙栾生就到田里抓几只青蛙拿回来,捏掉肚子,水烧滚了扔进去,也不下盐,就这么吃。有时候会发一些番薯,病人们就在下面厨房里煲,风裹着热气腾腾的香味,就把山上的医生也给勾了下来。那时,医生与病人同食是不被允许的——政府为了动员病人入院,宣传说麻风传染性很大,说得龙虎狮象怎样怎样,所以医患之间的隔离也做得紧张。医生下来给病人们看病,还得在中间的一个小房子里换好衣服、戴上口罩,要是被领导发现他们跟病人一起吃番薯,少不了挨几句批评。但有的医生仍会趁着管行政的领导不在的时候偷偷溜下来吃,会跟孙栾生他们悄悄讲:“免惊免惊(不要怕),麻风的传染性没有那么严重的。”——说来说去,“医生的肚皮也是幺的(饿得往里塌的)”。

岭后附近的农民也和医生们一样,为了几口吃的,什么也不怕。寨里种的番薯,附近枫洋镇的人也会偷偷跑进来掘几个走。偷得少也就算了,有阵子他们实在翻得太多了,寨里就安排了一个枫洋本地的病人去守田,说是同乡之间,总要给一点面子,后来偷番薯的事果然就少一些了。

冬天时最难熬,山里北风呼啸,裹着寒意滑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身上没有几两肉的孙栾生,瘦长一条,衣衾寒薄,就在寨里到处找暖和的地方——还真就给他找到了,寨门进来不远处,有个榨甘蔗的糖厂,整日火烧火燎。寨里种了大片的甘蔗,又有足够的病人做劳力,就在里面建了个榨汁的厂子,交给有经验的病人来打理。广东省卫生部门早就出了一份通知,安排各市县政府积极收购由麻风院种植出来的甘蔗和榨出来的糖。这份文件,也侧面反映出当时卫生机关是懂得麻风病的传染性有限,麻风病人接触过的东西是没有问题的。

十八岁的孙栾生已经是个半个人精了。他溜进糖厂里烤火时从不乱说话,也不叨扰干活的人,就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年底甘蔗收成的时候,两个连着的孔明灶日夜不停,热气燎人,火光暖照,灼烧的甘蔗叶与甘蔗渣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工人们用巨大的铜勺子一刻不停地搅拌,防止糖汁在底下粘锅——底下一焦,糖就苦了,这一锅就毁了。

三个大鼎的糖汁,最后只烧出来一个大鼎的量。糖汁越熬越浓,水汽蒸发,留下糖晶。孙栾生留心看大人们怎么判断糖已经烧好——要准备一个面盆的冷水,手在水里晃几圈,然后食指和中指迅速伸到沸腾的糖汁边缘挖一点出来,放进冷水里面冷却,再拿出来看,如果是软的,就还没好,如果是酥脆的,就说明水分已经熬干,可以关火了。

糖汁倒出来冷却后,再把凝结的糖块碾开,倒进竹编的筐里。一日一夜能榨出很多糖汁,天亮时,手脚健全的病人,每个人挑两箩筐,去古巷的政府开的收购站,报上单位名字,称重之后就可以拿到一张单子,再去银行出货款——当时买糖还要糖票,所以寨里做的糖,是不能分给众人的。

这就是黑糖(红糖)的生命史。一件事物,如果知道了它怎么来怎么去,感情就会不一样。孙栾生自小就明白这件事——在天空之下,在风雷雨雾之中,在泥土地之上,人类是和神灵、和各种动物植物一起生活着的。这世间,万事万物,没有一样不重要。




三年时间须臾而过。1963年,孙栾生割了两次皮肤去化验,医生说已经看不到什么麻风杆菌了,他可以出院了。孙栾生就欢天喜地,把自己来时的家当——两件床板和椅条,仔仔细细刷干净了,拿到太阳底下晒干,再拿一个盒子收叠好衣衫。到出院那日,一根扁担两头挑起来,晃晃悠悠踏上了回家的二十公里路。

半路上,忽然遇到一队学生将他拦了下来,说要考他的普通话:“且未且未,这几个词说了再走。”学生们一个个问:“‘慢走’怎么说?‘吃饭’怎么说?” 二十岁的孙栾生,只在祠堂里上过几年小学,勉强记得一些字,学生们见他回答不出来,就一遍遍教他,等他都说对了,才抬手放行。这一耽搁,他挑着东西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多。

孙栾生回村后,见街头巷尾都在背毛主席语录,学讲普通话。回家后,他发现自己欢喜得有点早了,家里的生活比在麻风院还要辛苦。大娘生的那个大姐,年长他十多岁,处处勤快,家里的事以前都是她在管。他回来前,大姐已经出嫁了,他回来没多久,父亲的胃大出血了一次,被送到了医院救治。出院后,生产队照顾他,只给他安排一些拔草割草的轻活儿。母亲要照顾几个弟弟妹妹,地里的活,便大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冬天天还未亮,他就要起床去池塘边挑水,挽起裤腿来浇田,回家时双手冻得通红,僵硬得拿不起筷子。小妹会绣花帮忙赚几个钱,弟弟也会摸几只虾回来给他补身体,他们都还在读书,还未走上社会。

生产队的领导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对从麻风病院医好回村的孙栾生也照拂了一些,有一回见他头发很长了,出纳还主动给他预支一块钱,让他拿五毛钱去剪头发。那时他二姐也出嫁了,剩下的五毛钱就被他存了起来,等到春尾政府卖春粮时再来买粮——他们还是在缺粮区呢。

又过几年,学校里兴起了红卫兵小队,学生不上课了,到处“大串联”,没钱就去银行支。文革第一年,潮州最有名的寺庙,唐朝建的开元寺,里面的佛像就被毁掉了。各个村里的“营老爷(游神活动)”也都停了,有些老爷、夫人像被砸毁,有些则被人请回家偷偷藏起来。西林村的三顶老爷轿子和一个香炉轿子也被人偷走了,这些轿子通常用沉木雕刻,镀金华丽,纹饰精美——要知道,金漆木雕是潮州本地的绝活,很值钱的。再过几年,串联就慢慢冷下来,政府又把年轻人喊回来“物生产”。

孙栾生完全不似当年的父亲,他身在人群中,对这些运动避而远之。起初大队安排他去放牛,孙栾生对牛跟对人一样,好声好气说话,要它走,就轻轻拉一下绳子说:“来来来,来做工课(干活)。”耕田的时候,也会小心不让耙犁插伤牛的脚。水牛脖子粗,力气大,耕田比较得力,但照顾起来也费心,天气热了就要牵它到水里泡澡。潮州原本有两只在韩江边镇水的牲牛(铁牛),清雍正年间所建,立在湘子桥边面朝江水。其中一只在发大水时被冲入了韩江,剩下那只在文革期间被当作迷信之物毁掉了。

春天秧苗刚插好,牛没有草吃,孙栾生便牵着水牛上了桑浦山,在山上住了几个月。当时桑浦山上有另一个大队的人在开山修路,他自己一人煮饭不便,就把米和一个小面盆托给人家,请开山队炊饭的时候多加一份。若哪天开山队的人过来跟他说“今天你自己煮噢”,他就知道,开山队今天加餐,人家有木瓜番薯吃了。

桑浦山在榕江的入海口附近,南北走向的两道山体,中间平地处有居民和耕田。那时还未分家的潮州、汕头、揭阳包围着桑浦山,春天时,山脚下晴朗,山顶上却下着簌簌的小雨。孙栾生喜欢爬到近揭阳这边的最高峰,看向东南——榕江的江面越来越宽广,水波荡漾,南流入海,行船就像小小的树叶一样,一片一片漂在江面上。

若望向汕头的方向,就能看见江边有两个小山头,早年潮汕人下南洋做生意,“过番”就从这里出——出海口的海底布满了礁石,是汕头的“龙石”,风水之地,不能炸掉,公海的船要进来时,须要里面的船出来接引。1969年夏天,这里遭遇了一场特大台风,汕头牛田洋的堤岸边,飓风夹着十米高的巨浪,把五百多名试图搭起人墙的军人和大学生卷进了黑色的海水。之后附近就有传言说,夜里总能听到他们的魂灵在哭闹,不得安宁,直到后来总理来了,说了很多安抚的话,这些魂魄才安静下来。

在桑浦山上住完一个夏天,等到北风起了,孙栾生就牵起自己的牛,下山去割稻子。


到1975年,生产队里的老保管年纪大了,要找人接班,但没有男社员愿意主动顶上——一是因为搞“四清运动”时,大家看到保管会计被当作靶子打,怕了,二是因为这个工作不仅收稻谷的时候要清点入仓,平时还要把稻子搬出来晒,跟妇女一起劳作。那时男人们去耕田,下午有一餐额外的番薯,晒谷的妇女们却没有。

队里指名让孙栾生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一起干——不过镰刀一响,那两人就溜了,最后还是孙栾生一个做了保管。因为没有番薯吃,妇女们“造反”抗议,这才争取到了同样的“番薯权利”,孙栾生也跟着有的吃。

稻谷收成,要入库,稻谷晒干了,称回一些给农民,剩下的继续入库。仓库的钥匙在孙栾生那里,一本簿子里面记着谁拿了多少,还了多少,又剩了多少。入冬后,几千斤粮食放在加工厂里,大家都要来拿,拖犁干活的人要吃,喷农药的人要吃,挖溪流的人、掘番薯的人也都要吃。孙栾生总是跟要稻谷的人说:“够吃就好,不要拿多,多了以后怎么办?”

1976年,文革结束了,孙栾生的父亲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孙銮生白天去参加“修补东堤”,晚上就回家照料父亲。白天干活的堤岸上,几根竹竿一个字一个字地挂起了一句话:打倒“四人帮”,思想大解放,生产力大解放!

父亲在临终前,曾把孙栾生叫到床边,先是说,要他跟已经出嫁的姐姐们多走动,不要疏远了感情,特别是大姐,毕竟大姐跟他们不同一个娘,父亲担心他一走了,孩子们情分就断了。孙栾生说,放心,除非大姐不要我们,不然一定会去的。

接着父亲又说,村里人办喜事请吃饭的时候,“你大胆去,免惊(不要怕)”。

父亲说这话不是没有原因的:孙栾生出生在饥荒年,到了婚龄时,同龄的男多女少,再加上他是患了麻风回来的,更难找到亲事。在潮汕农村,男人而立之年还未成婚,常常会被人私底下取笑。村里人结婚宴请的时候,孙栾生作为长子,时常要代替父亲出席,每次他去吃席,都如坐针毡,饭总是吃得不大爽快。

孙栾生明白父亲的意思,答应说:“好,你免烦恼,到时再看。”

眼看着父亲要不行了,孙栾生就去把大姐喊了回来——父亲是最疼惜大女儿的。大姐听到消息,一路奔走回家,遇到台阶都是两步当一步跨。她给父亲做了一碗甜面,洒了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糖。父亲吃下了,说:“很好吃,甜甜的。”吃完这碗面,人就走了。

按潮汕习俗,家里有人老了,要请“师公”来做白事,搭起棚子跟逝者告别。但公社说,就不要大办丧事了,可以照顾他们家八十斤米和一百块钱。出丧那日,公社十九个小队送来了十九个花圈,那一百块钱就补了父亲生病住院欠下的窟窿——孙栾生的二姐夫说,欠银行的钱,光利息,一年就没了一头猪。幸好大队里一个说得上话的人,说孙家孩子还小,公家得帮一点,才把这欠款给补上了,全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父亲入土时,孙栾生就在旁边看着,父亲的脚要绑着,棺木下去再拿掉。做风水看的方向好了,把指南针放在棺木上面,头朝哪里,脚朝前面,方向要对准,说得好像逝者还可以再坐起来一样。棺材和挖的坑之间要留一条缝,子孙要提前去灰窑拿一些蚝壳敲碎的石灰,加水,赶紧担到山上,等灰“发”好了,时辰也到了,有力的青年便扛下棺木,轻轻正正放好。埋之前,要用石灰浇筑整个棺木,家底厚的,灰也浇得厚,棺木保存的时间就越久,不会被塌烂。




日子仍然不好过。

学堂恢复之后,孙栾生的二弟三弟都去上学了,每天早上,母亲都要拿一个小布袋装一点米,给兄弟俩带到学堂,交给饭堂一起煮,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钵仔,再带一点菜脯,就是一天的饭食。有一天早晨,两个弟弟正在舀米,母亲就把孙栾生叫过去,说:“某人啊,你来,你看看。”

孙栾生望过去,只见老三拿着布袋子用力地抖动,把袋子里的米晃实了,又多抓了一把放进去。见母亲脸色有些生气,孙栾生赶紧劝道:“姨()啊,人家家里有华侨有钱的,鹅肉都有得吃,我们没钱,就这一点米,让他拿去吃吧,不要嫌他吃得多。”

有时候家里米缸见底,他就到大姐家里讨一点。大姐家离得远,一来一回通常天色已暗。拿布袋子装好米后,大姐总要把他送到门口,再细细叮嘱,从哪条路走回去更近一些——其实走过这么多次了,他哪里不知道呢。

父亲入土四个月后,还需有一次拜祭。本来孙栾生想要自己去,但十来岁的小妹缠着要一起。他买了两条小银剑鱼,在家里又炊了一块米糕,两个人就拎着去了。刚刚拜完,收拾了要走,就有一个半老男人走过来,好声好气地讨吃的——也许他是一直等到这兄妹俩拜完才过来的。孙栾生说:“可以给你,但是不能全给,拜的东西要拿一些回去,你理解吗?”说完,便把米糕掰了一大半递给对方。

在堤岸上工的时候,那些青壮年劳动力一个人下午能吃掉一堆番薯。孙栾生看着,总忍不住要多嘴:“有饭吃就算了,你们这个吃法,家里老人得饿死。”——他这里吃完了,剩下的食物再按工作量分到每个家庭,老人孩子就分不到什么了。一起耕田的时候,到了饭点,队里会有人担着饭到田里来给大家分餐,有的小孩子也眼巴巴地跟着送饭的人一起来了,刚歇下的母亲,一碗饭扒上几口,就会招呼孩子过去,把饭让给孩子吃。孙栾生望着,心里想: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孩子拎来()给我吃?我是不可能了,弟弟什么时候才能成家?


一大家孩子,大拉扯小,小照顾大,总算陆续成人。孙栾生二弟三弟读的书多,一个去了粮管所,一个做了老师。有一天,孙栾生从田里割完草回来,村里人迎面走来,笑着说:“你家里来了两个妹子呢!”讶异的孙栾生快步走回家,屋里头真的坐着两个没见过的女孩——其中一个在卫生部门工作,正是二弟的相好,两人是在一个讲政治路线的会议上认识的。

这妹子体格很好,孙栾生和母亲看了都很喜欢。婚事谈定,由母亲操办,孙栾生只负责一件事——跟粮管所讨一根杉木的指标,上桑浦山砍一棵杉树运回家,叫人来家里给新人做一张大床——不然厝里一穷二白,一件新物件也没有。

既然答应过父亲,孙栾生心里就有了身为长子的自觉,外头有人结婚了,需要家里出一个人去吃席,再怎么不愿意,他也硬着头皮去。有一天,他在田里干活,一个村民忽然间笑嘻嘻问他:“某人啊,你桌()吃得感觉怎么样?”这摆明了是来奚落他,孙栾生一下子直起身子来,大声说道:“怎么样,又香又甜呢!”那人便一脸讪讪,无趣地闭嘴了。

孙栾生心头火大,虽面上不表露,但是后来再见到这个村民,连招呼都不会打,全当他是空气。当然,这事他不会往家里倒,因为二弟的脾气比他还大,知道了怕是会去找人家干架。

到了1979年,孙栾生三十六岁了。在池塘中洗澡时,堂哥忽然来寻他,正事又不说,先问:“某人啊,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他说:“身体平平,没什么问题哩。怎么了?”

堂哥说:“你有没有三百块钱?有的话,可以去兴宁带一个妹子回来。”

是堂嫂在兴宁老家的隔壁人家,说只要有三百块钱给儿子,就可以把女儿娶走。当时大米一毛四一斤,用孙栾生的话来说,“百元大过大铜锣”,当地把彩礼叫做“送花粉”,三百块的花粉钱,差不多能买两千斤大米,无疑是天价了。

于是他说:“哪里有这个钱?手头有一点,还没捂热就买肥料投到田里去了。”

当时孙栾生的身体确实并无异常,谁知这话说出口的第二年,他就感觉身体不太对劲了——锄地的时候,左手手指有些僵硬,抓不稳锄头。孙栾生心想,这下完了。他自己骑车去了沙溪,找以前在岭后工作的一个麻风医生,医生一看,果然是麻风复发了。

他之前得的是界线型麻风病,菌数很少、症状较轻的那种,但当时的麻风药只有氨苯酚,治愈后还有30%的复发率,而且治愈后也应该补充营养好好休养,但他整日操劳,吃又不够吃——好了,重回岭后,已是板上钉钉,生产队保管的事情他交给了别人,仓库里还剩多少粮食,哪些是“早种”,哪些是“晚种”,哪些晒过,哪些没有,要怎么驱虫防潮,逐个写了标签,一项项都交接好了,才卸下担子。

至于家里,弟弟妹妹都已成人,没什么要交代了。

二弟刚好搞到了一张自行车证,全家人就凑了一百多块买了辆28的红棉——红棉没有凤凰和永久牌名气大,但在1978年的自行车载重比赛中拿了全国冠军,刚好就可以给孙栾生骑到山沟里去。这辆单车,后来在孙栾生岭后的生活里派上了大用场。

也就是这一年,潮州撤销了革命委员会,风暴停息,“改革开放”从农民的嘴里说出来是这样的:“体制下放了!”东南亚的侨民和香港的潮商集资,重新修复了开元寺,接着,韩江边被毁掉的那只牲牛也重新浇筑了。整个社会正从废墟中缓慢恢复生机,只有孙栾生,骑车掉头,往山里走去。




二次“进宫”,熟门熟路,早些年过来,医院还强调要病人自己带床板,这回则什么也不用带,空口白舌也可以了。以前三百多人的医院,现在病人已不足百人,孙栾生回到昔日的山峦,一木一石都如此熟悉,只是那些认识的面孔都已老了十多岁。他站在山里,环顾四周,感觉命运的捉弄如雷霆般在耳边轰然作响。

晚年时,孙栾生说,“一回懵懵,二回了了”。他第二次入院时,已看清楚,这一世,自己已经不可能再与麻风院断绝关系。他笃定堂哥说亲和麻风复发两件事之间的关系,就是冥冥之中命运的注脚。这次姻缘被撞散,全是老天的安排。

孙栾生入院不到二十天,三弟进山来告知他,自己将要成婚的消息。孙栾生很欢喜,问对象是谁介绍的,三弟说,是堂嫂。听说介绍人是知根知底的亲戚,孙栾生就放下心来,想着要包个红包,全身摸索一遍,林林总总的碎钱,加起来凑了十二块,正好是个双数,就这样全塞了过去。再后来,小弟结婚,他在寨里种的花生刚好收成,就拔了一堆载回家,拿去宴请宾客。

“娶媳妇房内红,嫁女儿房内空”,潮州的婚俗是男方家办婚礼,女方家不办,所以妹妹的婚事,孙栾生也没有什么能帮上手的。妹妹从小一直靠绣花帮补家里,每天放学,人还未踏进家门,母亲就招手道:“妹啊,快来做花。”

孙栾生偶尔会想,如果自己那时真的先成了家再发病入院,把老婆一人留在家里,也是对人家不住。


事已至此,第一先考虑治病。这事不能不紧张,倘若治得不好,留下手脚残疾,就没法下地干活,没法养活自己,就会成为家人的累赘。寨里很多人其实都已经医好了,就是因为后遗症,回不了家,离不开医院了。院里有一个医生,早年去广州培训进修过,自己也是麻风康复者。孙栾生第一次来时就知道他医术了得,这次来了便常常去找他,央他帮忙开几贴中药,然后自己拿个小火炉,每天都蹲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煲两回中药。办事处的行政老陆看到了,打趣他:“你怎么天天都在煲药?”孙栾生就说:“那当然,本来就是破相(生病)来治病的。”

他仍和上次住院一样,吃氨苯酚,再加上几年的中药,又康复了,皮肤里已经验不出什么菌。他很感激那个医生,觉得是他让自己免于手脚残缺。但还是有一些身体上的印记留下来了:本来跟常人一样的左手,手指有了一定程度的弯曲,无法伸直成一个平面了,手掌上的肉掉了很多,尤其是虎口,几乎摸不到什么肉了;左脚也因为溃疡也有了一些“死肉”,后来他有钱穿袜子的时候,即便是三十多度的夏天,也不会把袜子脱下来了。

1983年,麻风院里也跟着外面“体制下放”,把土地标给了个人承包耕作,不再搞集体生产了。为了鼓励耕作,留在寨里的人不仅可以无息贷款买肥料,原本要上交的公粮份额也取消了——外面直到2006年才取消了农业税。

孙栾生也不想回家了,他先是和另一个铁铺来的病友合作承包种地,那个人家里有老婆,经常回去跟家人“共度好时光”,孙栾生发现自己干得多,吃亏了,就很生气。第二年对方还想叫他养多一头猪,他干脆拒绝了,撇下对方,自己承包了四五亩田地单干。收获季,稻子不饱粒,风柜里一打,大半粒子轻飘飘干瘪瘪的。他去问枫洋的老农民,人家问他:“刚抽穗的时候你有没有再下一次肥?”他说没有。就这样一点点跟有经验的老农民请教,再长出来的稻谷就饱满了,风柜打下去的声音噗噗作响,落在他耳朵里非常好听——是粮食啊。


三个弟弟都结婚后,母亲说她一个人管不了那么一大家子,要分家了。兄弟姐妹就聚在一起,商量分家分厝,孙栾生也回去了。大姐听到消息,也赶来了,她不是为自己来的,是来劝孙栾生的:“你要留一点房子,不然将来无人爱你(要你)。”

1986年,国家正式取消麻风强制隔离,即使查出患病,也不再要求入院,只需在家服药医治就好。但孙栾生已经决意在岭后扎根——之前田野中那个男村民的嘲笑,多年以后仍在他耳边,让他意识到,只要娶不上老婆,就不可能在家乡得到尊严,那样还不如留在麻风院,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他最终没有要房子,因为他认定自己此生没有机会成家了。

但他依然还是长兄。

小弟在家里做了农民,但是分到的田地并不多。有一次孙栾生回西林村,小弟媳对他说,家里的米快要吃完了,孙栾生就说:“你不用烦恼,(我的)田里快可以割稻子了,一定要给孩子们吃饱。”之后,岭后麻风院那四五亩地里长出来的稻子,都被那辆红棉自行车一趟趟运回了三十多公里外的西林村。

岭南的夏季炎热多雨,到了六月收割的那几天,如果忽然来一场大雨,黄澄澄的稻子一被淋湿,尾巴重,杆子软,就全都蔫了,谷粒打都打不出来。所以,中午十二点吃完饭,即便地面还腾腾冒着热气,孙栾生也要抓紧时间下地。他戴上斗笠,将一条红色格子的长汗巾绑在肚子上,“防止暑气从肚脐眼进去”。稻谷打出来后还要晾晒,他就拿一架木头梯子倚着屋檐,把稻谷一袋袋背上屋顶,晒好了再背下来。六月的空气里有着粮食的香气,但热浪还是会让他中暑、小便带血。他就在山里拔一些草药——一种走路会粘在裤腿上、果实是黑色毛刺的植物,加上一点黑糖,煲了吃。

有枫洋人见孙栾生一个人种了这么多地,提出要跟他买粮食,他摆摆手:“粮食我一粒都不舍得卖。”

孙栾生晒稻谷的梯子和捞鱼的鱼竿

靠着岭后的这四五亩地,孙家的第三代不用再像上一辈一样挨饿了。后来地里又增加了土豆、番薯、芥蓝、花生,逢年过节,孙栾生还可以从鱼塘里抓一条二十斤的鲜活草鱼,绑在车筐里活蹦乱跳地带回西林村。堂嫂见孙栾生回回往家里载东西,说他做的是“赔本生意”,他只是一笑,说自己是“希望工程”。弟弟则信誓旦旦地说:“兄啊,以后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

家里头,孙栾生确实最看重小弟媳,她太勤快了,勤快得让孙栾生高看一眼——他每次回西林村,小弟媳都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1990年后,很多人下海做生意,有一天他载米回去,小弟媳拉着他,不好意思地问:“大兄啊,你有没有两百块钱借我?”她说想做点服装生意,又不够本钱,孙栾生一听:“说什么借,拿去就是了。”

小弟媳怀到第三胎时,管计划生育的人要她把这胎打掉。孙栾生的母亲不同意:“不能打,我大儿子没有成家,这个孩子不管男女,以后都是给他的。”后来小弟媳生了一个男孩,名义上给了孙栾生做儿子,孙栾生说:“就是我倒账(去世)的时候,他得来做点事。”


回到寨里,白天晚上,病友们闲暇时就坐在一起谈世情说世事。那日有个亲戚来岭后找孙栾生,一个枫溪病友看见了,便问他:“刚才来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孙栾生说是一个亲戚的孩子,来买水果。

枫溪人说:“这个孩子看起来,做生意只顾自己。”

孙栾生见他说得准,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会看面相。”枫溪人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人为了避战,把他送到了归湖凤凰山里一户人家做儿子,养父母家又将他送到汕头学五行之术,后来得了麻风才入院了。说完,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孙栾生,问他有没有老婆,听完回答,又说:“你还有一次婚姻的机会。”

孙栾生笑了:“哪里找去?怎么会有人要我?我也不敢想。”

那人说:“真的还有,你看着吧。”

不久后的一天,孙栾生从古巷买菜回来,骑车在回岭后的山路上。山上的树木茂盛,野草丛生,到了陡峭处,车骑不上去,要下来牵着走。后面有个年轻女孩,也牵着辆自行车在走,见到孙栾生便问:“兄啊,岭后怎么走?”

孙栾生问:“你到岭后有什么事?”

“我有个村里人在那里住的,他家人这几天在那里帮忙插秧,我过来载他妈妈回家。”

“你一个人来过这里吗?”

女孩说没来过,孙栾生便很诧异——进山本就容易迷路,何况这里面还是外人闻风丧胆的麻风村:“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不认识路你也敢来?”

女孩说:“文祠、凤凰那些地方,我也一个人骑车去呢!”

这女孩提到的这两处都是潮州僻静偏远的地方,文祠在西角,路深难行,凤凰在北边,山高千米。孙栾生见她长得高高大大,便知是常干活的人,又见她胆大心细,心里也起了一点敬意:“我就是岭后人,刚好要回去,你跟着我走吧。”

孙栾生在前面推着车走,女孩在后面跟着,两人也没说话,孙栾生只偶尔回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走了一会儿,两人推车到了一个略微平坦的地方,孙栾生指给女孩看山腰上一簇一簇坐落着的房子——那就是岭后麻风院了。到了寨里,孙栾生便带着女孩去找人。女孩也不怕这里的病人,见大家都在田里干活,扎起裤腿就麻利下地帮忙了。当晚女孩在岭后住了下来——那时恐惧麻风病的还大有人在,她实在是胆大。

隔天,孙栾生正在做饭,女孩下田回来过来找他,问他有没有衫裤要洗,说可以帮他一起洗了。那时孙栾生独自搬到了已经被弃用的医疗室住,离集体宿舍比较远,图个清静。那里有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清澈凉爽,洗澡洗衣服都方便,他住得很惬意,所以就大大咧咧地回答说:“什么衫裤?我没有什么要洗啊,我就一个裤衩。”

之后,这个从深河来的女孩又自己骑车来找过孙栾生几次,问他要不要帮忙担水什么的。寨里的熟人看出一点意思,便当面打趣,问她是不是想嫁给孙栾生?她也不承认。听到病友们私底下在嚼舌头,孙栾生才后知后觉,自个在心里琢磨:“难不成这个妹仔是想要跟我谈?”一个病友对他直言道:“哎,你就是不晓得,要是晓世情一点,谈着谈着就成了。”这样的话听多了,孙栾生也会为自己辩白:“我没有钱,怎么敢去要人家?”

农忙结束,深河那个病友的家人要回去了,孙栾生骑车帮他载着家人回去。骑了二十公里,到了深河地界,病友指着山脚下一处地方说:“呐,那里就是那个妹仔的家。” 孙栾生远远望了一眼,心想,听说她还有三个哥哥,看来也是穷苦人家。

后来那个姑娘再也没有见过。三十多年后,当孙栾生讲述起这段往事时,目光长时间地望着虚空的一处,拇指和中指轻轻地互相摩挲,像是一声对过去的叹息——没想到,那个学五行之术的枫溪人,说的话竟是真的。

对孙栾生来说,人生的一些关口,也许有着第二条道路,只不过他未曾选择。

(应受访者要求,孙栾生为化名)
《留守麻风村的他,是世界的旁观者 ·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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