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每一本小说都是一场绚烂豪华的梦”

2023-07-17 13:07

22年、23年，上海译文出版社陆续推出《漫长的春天》《上锁的房间》《兽之戏》《爱的饥渴》《春雪》《假面的告白》《新恋爱讲座》等三岛由纪夫作品，近期又上新了他的随笔《不道德教育讲座》。

三岛由纪夫将西方文学技巧与日本传统美学的内核有机结合，“每一本小说都是一场绚烂豪华的梦”，最终又归于哀婉与沉寂，令人久久回味，萦绕在心。

《春雪》是最能展现三岛由纪夫个人风格的作品，今天，译文君与各位分享译者邹波撰写的《春雪》译后记，从作品本身与翻译的双重角度，品读三岛由纪夫的文学魅力。

作者：邹波

一、生命与爱情

在《春雪》的终章，1914年初春，松枝清显死于肺炎。同时死去的，还有他和绫仓聪子的爱情。小说中虚构的时代已历经百年，描绘的故事依然像极了现在的爱情。深深爱恋却欲言又止，在误解猜疑中苦恋。年少时的敏感、多愁、善妒、牵挂、宽慰，爱恨交织的不舍，没有参透尘世悲欣的种种，都如影随形。

《春雪》于1965年9月至1967年1月连载于《新潮》杂志，是《丰饶之海》四部曲的开篇之作。三岛在文末加了注解：“《丰饶之海》以《滨松中纳言物语》为参考文献，讲述梦境与转生。另外，标题为拉丁语月之海（Mare Foecunditatis）的日文译名。”“丰饶之海”借用了开普勒和第谷时代星象学家的古老月球学的概念。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认为：“整个《丰饶之海》就是一份遗嘱。最终呈现的是无，虚无。”

1964年，三岛中学时代的老师松尾聪出版了《滨松中纳言物语》校注本。这部平安朝后期的物语文学现存五卷，作者据推断为女性作家菅原孝标女。故事开篇讲述已故式部卿宫之子源中纳言与继父不和，却与其女大君相好。他在梦中得知父亲转生为唐土的三皇子，便启程赴唐。在他走后大君怀孕，随后剃发出家，生下郡主。在《春雪》中，出身贵族家庭的清显频繁做梦、与聪子背叛世俗的爱恋、最终聪子的出家，以及后三部作品中的轮回转生主题，都受到《滨松中纳言物语》的启发。

据三岛自述，《春雪》是一部平安朝风格的恋爱小说。他将故事背景设定于大正初年，明治时代日俄战争的记忆已被人淡忘，昭和时代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尚未来临。贵族制度下，深受西洋影响的新贵族与坚守孱弱传统的旧贵族并存的时代，一段不被祝福的爱恋，既有时代弄人的意味，又有亘古不变的宿命在其中。

作品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风格。文章仿佛一幅古代长卷——春日樱花，夏日海滨，秋日红叶，以及别离时的春雪。在描摹事件的同时，立体地呈现出男女主人公外表高贵骄傲、内心孤独脆弱的性格，以及为了得到爱情不惜背叛家庭和社会道德的浪漫精神。雪日清晨的初次幽会、镰仓海滨的相会，都是情景交融、优雅浪漫的经典。在小说的第三十九章，清显让聪子怀孕的丑闻被父亲得知后，父亲责打清显时，母亲及时请出祖母，救下清显。这一段落体现出封建家庭中父权的无情压迫与母性的溺爱，与《红楼梦》宝玉挨打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值得一读。

三岛由纪夫是日本战后最具国际影响的作家之一。曾于1965年、1968年两度获得诺贝尔奖提名。三岛由纪夫原名平冈公威，1925年1月14日，诞生于东京的祖父母家。祖父平冈定太郎出身农户，1868年明治维新后把握机遇，从内务省事务官起步，升至首任桦太厅长官，跻身新晋贵族。祖母夏子则出身古老的武士家庭，少女时代被寄养在公卿贵族有栖川家，兼具武家规矩方正、公家典雅高贵的个性。《春雪》中，祖父母的经历被投影到松枝（武家）、凌仓（公家）两种不同性质的贵族家庭之中。三岛出生时家道已经中落，祖母将振兴家业的希望寄托在长孙身上。三岛几乎由祖母一手抚养长大，幼时的玩伴基本是家中女仆和邻家的女孩。《春雪》中描写“这家宅邸里住着无数女人”，与三岛幼年的经历相似。三岛在这样的环境里无形中养成了敏感、细腻、阴柔的性格，以及对男性粗犷、勇猛的憧憬。

三岛六岁时便进入面向贵族子弟的学习院就读，1944年中学毕业后，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三岛在学习院就读的经历在《春雪》也有较为详细的体现。1945年2月三岛接到应征令，因误诊而免除兵役。战败日当天，三岛在发烧的状态下得知战败的消息。战败后第四天，《文艺文化》杂志的同仁好友莲田善明在马来半岛的战场自杀。《春雪》的结尾这样写道：“回到东京两天后，松枝清显去世了，年仅二十。”这一虚构隐喻了二十岁时三岛的蜕变：文弱的少年三岛已死，日后的他将追寻“文武两道”的理想，健身、习武，在战后美国文化日益侵蚀的时代，针对日益颓靡的社会，鼓吹坚毅武勇的古代文化精神。

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第一章标题为《1970/11/25》，即三岛去世的日期。书中这样写道：“下午两点，休息室电视上翻来覆去推出三岛由纪夫来。音量调节器出了问题，声音几乎听不清。反正都与我们无关。”《丰饶之海》完稿之后，三岛以自戕的极端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正如同村上春树的隐喻，三岛激进的呼声并未产生回响。而他的文学却跨越了国界，日益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

二、翻译如演奏

哈佛大学杰·鲁宾教授翻译过芥川龙之介、村上春树的作品。他认为，翻译是最为深入的读书方法。而且，“翻译文学作品，并非被动地接受原作的内容，而是积极想象作者所注入的所有细节，即所有视觉形象、声音、气味、感触、味觉，以本国语言尽量正确地加以表达。”

笔者认同这一观点。首先，译者是最认真的读者。准确理解原文的信息，是翻译的基础。翻译行为与演奏相似：原文类似曲谱，音符的弹奏必须准确，然后再追求风格的再现。不同的译者会呈现出不同的“演奏”风格。当然，语言与音符不同，词语既具有核心的词义内涵，也有模糊多变的外延。每个词语的词义并非拘泥于词典的释义便可达到准确的对应。

翻译如何做到准确，是每个译者面临的最基本的问题。日文译成中文的过程中常见两类问题。首先是具有日本文化特征的专有名词翻译，例如服饰、习俗等。对于这类中国读者较为陌生的词语，本书倾向于“让读者向作者靠拢”的“异化”翻译策略。即不采用比附的方式，用中国相近之物进行对应。作品中出现“双六棋”“歌留多纸牌”“御立待”均保留日文汉字，添加注解进行说明。翻译的功能之一在于异文化的交流与吸收。“异化”的翻译策略能够引进新的概念与思想。近代中国以鲁迅为代表的“硬译”派，着眼于吸收外来概念、表达方式，以期达到充实本国文化、语言的目的。“归化”的翻译策略，采取目标语读者所习惯的表达方式来传达原文的内容。虽然便于理解，但却难以达到概念上的对等，也无法引入新的概念。近年来“刺身”一词逐渐取代“生鱼片”，也是“异化”翻译策略趋强，新概念被接受的例证之一。

其次，日文中有大量的汉字词汇。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这些词语大多与中文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差异。因此，在处理日文汉字词时，本书有时不直接使用日文汉字词，而是在众多的近义词中选择符合文脉的词语。例如，日文中“安心”一词，如果直接使用日文汉字词，意义虽能传达，但总有隔阂之感。因此，在文脉较为口语化时，译为“放心”“踏实”；文脉偏向书面语时，译为“释然”等。另外，作品中出现了若干暹罗（泰国）人名，翻译过程中请教泰国留学生，人名按照泰语发音进行翻译。三岛在作品中引用了田边繁子翻译的《摩奴法典》，笔者翻译时参阅了日文版《摩奴法典》以及中译本，以求意义的准确。

笔者在翻译《春雪》的过程中，始终思考文体是否可译这一问题。中国的翻译研究非常盛行，但讨论的问题主要集中于信息是否得到准确传递。笔者以为，翻译至少有三个层次，在信息之外，还有文体和神韵的要求。达到意义的对等，是翻译的基本要求。而文体的再现显然是更高的要求，也影响了译作多大程度上反映出原作的神韵。

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中引用了释赞宁《译经篇·论》，指出中国古代的翻译家已经认识到“翻也者，如翻锦绮，背面具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显然，“单面绣”的背面虽然与正面的图案完全对应，却缺乏正面图案的神韵。而好的翻译应该如同“双面绣”，背面看不到针脚，能呈现出肖似正面的图案。因此，译作能否从文体风格层面进行再现，决定了译作是“单面绣”的背面，还是“双面绣”。

如前所述，《春雪》是一部浪漫主义的文学作品。作品的语言热烈、华丽，想象瑰丽、丰富，句式复杂、绵长。中文不缺乏丰富的词汇，长句却非传统的中文所擅长。翻译技巧中常见“拆句”，以往的译文也多将《春雪》中的长句进行拆分，以达到简洁、流畅的效果。然而，这样处理无疑会削弱原作文体在绵延的铺陈中所描绘的、主人公年轻而热烈的爱恋。

事实上，现代日语与现代汉语一样，经过一百余年的演变，从词汇到语法、句式都受到印欧语系的影响，呈现出“欧化”倾向。中国语法学家王力在讨论“欧化的语法”问题时，指出现代汉语在语法欧化过程中，出现了复音词的创造、主语和系词的增加、句子的延长、可能式和被动式以及语法标记的欧化等新现象。三岛在文章中频繁地使用长定语、比喻排比等修辞，多以关联词构成长句。以偏向“欧化”的现代汉语翻译且处理得当，则不会造成阅读的障碍。

【译例】

悬于远海上的积云，仿佛被搅过的凝乳。深沉的阳光射进云层厚厚的褶皱，阳光雕刻出含有阴影的部分，使其显得格外雄壮。然而在云层的谷部，光线淤积的部分，远比此处的时间慵懒的时间，似乎正在浅睡。而壮阔云层的面颊被阳光晕染的部分，反倒似乎被迅疾的、悲剧性的时间经过。所有的一切，都是绝对的无人之境。因此浅睡也好，悲剧也罢，在那里都是同质的嬉戏。

这段文章的原文用词华丽、修辞丰富、句式绵延。译文则选择较为典雅的词汇，并尽量避免用词的重复。同时保留原文的修辞、关联词以及三岛特有的长句特征，以求再现原文的文体魅力。

不同的译本好比一首曲谱的不同演奏版本。在准确弹奏音符的基础上，理解原作的整体精神与细微之处，再现原作或庄严或谐谑、或粗犷或细腻的风格，则是演奏者，也是翻译者的使命所在。

- END -

三岛由纪夫作品（部分）

《不道德教育讲座》（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