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爸爸的 19 年

题图：来自网络。

一直没有勇气写爸爸，因为怕回忆会引起内心深深的痛。

我和爸爸只共处了 19 年，虽然那时的生活条件并不富足，甚至可以说是贫困，但父亲对我的爱，却让我的内心一直是富足和充盈的。

在诺言社区了解到臣服的力量后，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于是，我拿起笔，鼓足勇气写下了这些文字，献给我在天堂的亲爱的爸爸。

▲ 我的爸爸

亲爱的爸爸，我今年 42 岁了，恰恰是我们初次相见时，您的年纪。

1981 年，那个冬日的子时，8 斤重的我，白白胖胖的，出现在了您的面前。虽然我是二胎，也不是男孩，但我出生带给您的喜悦却大得几乎淹没了整个村庄，您就差没拿着喇叭到处宣传了。

“老闺闺，老闺闺”，是您一直对我的爱称。

妈妈说，老马家的人天生就喜欢孩子，这点您很像我爷爷。爷爷虽是个暴脾气，但不论发多大火，只要一遇到孩子，他的火气就立刻烟消云散。刚摆起来的架子也全然消失，甚至可以立刻趴在地上给孩子当大马骑。

而我都上初中了，还骑着您的脖子上满屋走。

后来，我听说了很多在我出生前关于您的事情，虽然这其中一定含有很多主观色彩，但也是您留在我记忆中的碎片，我也想捡拾起来。

那时候，妈妈是村里 30 岁未结婚的老姑娘。因为妈妈的二姐嫁到了沈阳城，姐妹俩感情很好，就想着把妹妹也能拽进城一起做个伴，于是，二姨就做起了媒婆。

在二姨的牵线下，您和妈妈认识了。

郎才女貌，看起来很般配，但当时二姨对爸爸的家境全然不知。婚后，妈妈才知道您的家里“成分”不好，爷爷在那特殊的十年期间被抓走，只剩奶奶一个人带着一堆孩子过。

后来，妈妈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因此，您和妈妈在婚后经历了长达 10 年的“离婚长跑”。直到我出现之前，妈妈还一直喊着要离婚。

为了逃离您，妈妈离开了老家，甚至我的姐姐都是在大姨家出生的，那段时间，妈妈就带着姐姐寄宿在大姨家。那个年代不同于现在，缺吃少穿，条件艰苦得难以想象。后来，妈妈带着姐姐到处奔走，一直没有安稳的居所。

但即便需要跨越不同的城市，即便交通非常不方便，您还是坚持“追”了妈妈十年。从您 32 岁到 42 岁的这十年，妈妈在哪儿，您就追到哪儿。

就是这份坚持，让我的出现成为了可能，让我和姐姐有机会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长大。

十年可是个不短的时间，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难以想象，您在姥姥家的亲戚面前，遭受了多少白眼，受到了多少不待见。

我不知道您坚持的力量是什么，我想应该是爱情吧。后来，我读《山楂树之恋》时，总是不自觉地想到了您和妈妈的那些岁月。

▲ 年轻时的爸爸和妈妈

妈妈给我讲过很多她心酸的往事。在这十年间，她曾被亲哥哥撵出去没地方住，曾带着哇哇大哭的姐姐坐在路边哭，甚至奶奶还带人来抢姐姐……这些事情，您虽从未说过，想必也一定是苦不堪言，因为您是这十年里的男主角。

而我的出现，像是里程碑式的转折。

有了我以后，妈妈开始死心塌地和您回老家过日子了。

那时的家是一个两间的小土房，但有个超级大的园子，种满了各种好吃的。

我还记得，园子里的每个黄瓜尾巴都被我咬了一口，房后的园子有颗大桃树，东面有个大猪圈，养着两头大白猪，还有我最怕的红色大公鸡，只要它出来我就趴在地上...... 

这些是我 5 岁前的模糊记忆，现在回想起来，那 5 年的日子是融洽幸福的。

后来，因为姥姥生病，妈妈是老闺女，需要回家照顾姥姥。在我 6 岁时，我们随着妈妈举家搬迁到姥姥所在的盘锦市小洼村。这次搬家，跨越了不同的城市，200 公里的距离。

刚回去时，我们没有房子，借住在二姨给她大儿子置办婚房的青年点里侧的一间房里。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当时房里的样子：一进门就是灶台，接着一个矮墙，里面就是南北方向的炕，我们一家 4 口就蜗居在这样一个不到 10 平米的房间里。没风时，一做饭就满屋子烟。

院子都是连着的，没有独立的入口，要进我们家的门就必须要路过二姨家的前院。二姨家的大儿媳有点神经病，很看不起借住在这里的我们，总找茬儿和妈妈吵架，甚至有一次把妈妈打伤了。

于是，大姨出面借钱帮我们买了房子，我们一家人终于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新家。

新家的房子一下升级成了 4 间，朝阳一面是砖墙，北侧墙是土坯的，还有一间小下屋，可以堆放杂物。前房主在这个房子前，盖了新房搬走了，但曾把这里改成养鸡，屋里的味道可以想象。即便这样，全家人也欢呼雀跃。

从此，我们的家似乎更加安稳了……

在新家，我们终于可以伸开腿脚睡觉，妈妈上班也更有动力，但也有山大的压力，因为那些借来的钱。

妈妈在供销社上班，每个月 100 元的工资供全家人吃喝。您那时没工作，每天都在想各种办法发财，还会时不时地领不同的人到家里吃饭、说事。那时候，吃饭可是件大事，因为自己家人还吃不饱呢，妈妈自然会时不时地和您吵架。

在我记忆中，您一直是弱势，从不动手，不说脏话，不骂人，随便妈妈怎么唠叨。妈妈动手，您就躲，或者拦着，架自然打不起来。

在家里，一直是妈妈主导乾坤，经济上，您没有做出太多贡献，地位自然就差一点。或者是因为您爱妈妈，所以就一直很包容。

小时候，我和姐姐多少受了家庭气氛的影响，总觉得您一无是处，都是妈妈对，自然会站在妈妈一边。

妈妈整天叨叨您，不讲卫生，不会赚钱，都是负面信息。幼小的我，还不太好分辨谁对谁错，随着年龄一点点大，我也觉得您身上有很多问题，比如不注意自己的形象，衣服裤子都穿不整齐，有时候我还会有些嫌弃。

还记得，有一次，在离家不远的大街上，一个骑着三轮车的人载着您回来，好像是刚从诊所看病回来（我后来才知道您当时已经病了）。我从对面迎着走过，您喊了一声老闺闺，我没吭声，装作不认识，害怕被同学熟人看到，说你的爸爸怎么是这么个形象，怕给自己丢面子。

就是这一幕，让我一直很痛恨自己，因为那时以后的不久，您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道理小时候妈妈经常和我说，可当时我的虚荣心却把自己包裹得透不过气。

这一幕藏在我心底，从未敢掀开。

家里的日子一天天艰难地过着，而我却全然不知。

随着一点点长大和懂事，我开始发现东西南北院、还有附近几个要好的小朋友的家里条件都比我好。最简单的对比就是房子，人家是地砖，房子是水泥的，还有组合柜；我们家是土地，砖房没罩面，房子还总漏。

自卑感和虚荣心慢慢在我心里升起……

去小朋友家玩回来以后，总会想很多，会不自觉地进行对比。八九岁时，我总爱收拾打扫房间，甚至把院子里的杂草都拔得干干净净。觉得这样会增加我家的颜值，抵抗贫困，让小朋友来我家玩的时候，有点儿面子。

我很努力地学习，没有家长的督促，全凭自觉。妈妈和您都没时间管我，但却给我营造了勤奋努力善良的家庭环境，虽有些贫苦，但精神是富足的。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您自然也是非常自豪，甚至毫不掩饰的到处显摆。有一次，您告诉我，我同学的爸爸问您我的成绩，您故作低调的说“就那么回事吧”，实际上心里早已美成了花。

高中的时候，我住校，您离开的前两日，我正好回家住了一晚。现在想想，这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那天见到您的时候，您还是好好的，只说胃有点不舒服，去医院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大夫只说让回家休息。

然而，就在距离我高考 50 天的时候，您却突然离开。这个五雷轰顶、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甚至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悲伤。我的身体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腮腺发炎，打了一周的吊瓶后，坚持地参加了高考。

据妈妈描述，您离开时，手里还捧着厚厚的报志愿指南书。我知道，我是您的希望，您的寄托，直到最后一刻，您还捧在手里舍不得放下。

上大学，我去了您小时候待的那座大城市，可惜您不在了。不然您估计会买个喇叭告诉全世界的人，您的老闺闺考上了大学，因为您一定会无比的自豪。

虽然您一辈子都没能发财，但是我知道您一直有着自己的梦想。

您总有好多新奇特的想法，家里很多新鲜事物都是您鼓捣来的。石英钟、黄色的黑白进口电视机、人生第一件羽绒服，我现在还记得是红色的，花了 30 元钱。您自己买电机做的小飞机，真的可以飞起来。您还不知道从哪买来的织毛衣机器，换卡尺就能打出不同款式的毛衣。这些都让我觉得很神奇。

家里的第一台收音机，第一台录音机，您用各种木匠工具打出来的碗架子，贴花的板子，推拉的玻璃门，还有车床机器，一个木头转一会儿就能出现各种好看的花纹和样式，您还买了各种刻刀，打印图纸，在家里雕刻龙凤。现在回忆起来，我才知道您的内心其实是一个艺术家！

可梦想总是被实际的生活打碎，您这些美好的愿望都没走太远，没能走上脱贫致富的道路，在世俗的眼光里这就是失败的。

后来，您也许是被生活折服了。您去了劳务市场，负责揽活带几个人一起干，从雕龙刻凤的艺术家变成了社会底层的劳动者。但同时，您开始逐渐有了收入，也更有价值感了。

每天晚上回家，您总是买点吃的回来，一个烤地瓜，几个不是很新鲜的桃子或者是一根大甘蔗。每天我都期待着听到您把那破二八自行车把斜倚在厨房的窗户上的声音，嘴里说着“老闺闺，我回来了”。可以想象您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也是充满欢喜和兴奋的，这就是您简单的快乐吧。

如今，您离开我已经 24 年了。

开始的几年，我总梦到您去哪创业了，找不到家了，托人带话说一时半会回不来。梦里特别真实，可一醒就别提多难受了。

妈妈也说，好长一段时间，总能听到您车把碰窗户的声音，可是一想才意识到，人已经不在了。

虽然咱家条件一直不好，但您却从未让我不敢花钱，您经常说：钱是贱种，越花越涌。

在那个文化生活十分贫瘠的年代，您也从不吝惜花在精神层面的钱。还记得我 7 岁时，因为怕挨妈妈骂，您骑车偷偷带我去市里照相馆拍彩色照片。虽然我的童年回忆中有很多贫穷的颜色，但您却给了我充满色彩的、无限美好的记忆……

因为您给予我的一切，现在的我：乐观、向上、不怕失败、尝试新鲜事物、不惧怕新环境、善于表达、包容豁达、善良实在、不骂人、不说脏话……

谢谢您，只怪这辈子我们的缘分太浅，让我没来得及报答您。

如果下辈子让我选爸爸，我还会选您，不会嫌弃您的年龄大，不会嫌弃您的衣服破，不会嫌弃您的一切……

我爱您，我最亲爱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