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代,长江边上的李庄 | 《发现李庄》插图1937年,“卢沟桥事件”爆发,国民政府被追迁都重庆。首都南京和北平、上海等地一批学术教育机构一再播迁,栖息长沙、昆明等地。最后竟在一个“地图上我不到的地方”(傅斯年语)——四川南溪县李庄落箱。长江边上的古镇李庄,以山水的柔情与静默,接纳并呵护民族的“衣冠”,镇上“九宫十八庙”驻扎同济大学,乡下祠堂农舍,分布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和体质人类学研究所筹备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等单位。这批学者,或乘一架滑竿,或换一把油伞,行色匆匆,出没乡间泥泞。内中有中国社会学奠基人陶孟和,“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李济博士,“中国非汉语语言学之父”李方桂博士,“中国民族学开创者”凌纯声博士,“中国体质人类学莫基人”吴定良博士,“中国建筑科学之父”梁思成,以及享誉海内外的大学者傅斯年、董作宾、梁思永、巫宝三、梁方仲等。这批先生在后辈学人许倬云眼中,是“希腊精神与儒家修养结合的君子人”。他们大多生于晚清,系出名门,有深厚传统文化底蕴,病瘰在抱,忧国忧民,目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海外留学的经历,有学术救国的情怀,其立足点是贯通中西,研究方向是“中国问题”。他们不蹚政治浑水,不依附权势,捍卫学术自由,保持人格独立。▲李庄上坝月亮田,工作中的梁思成那时,小镇李庄与南溪县、宜宾(专区)、陪都重庆,甚至世界,意外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同有了共同的根须,共同的叶脉,共同的呼吸。海外邮件,写上“四川李庄某某信箱”便能准确寄达;同盟国一些科研机构,常收到寄自“李庄”的交换刊物书籍。印度学者狄克锡,曾在板栗坳史语所度过一段难忘的访学时光。外国教授史图博、魏特、鲍克兰、史梯瓦特、陈一荻等,跟随同济大学迁徙李庄,风雨同舟。波兰籍犹太人魏特教授成了葬在李庄天井山的孤魂。▲李庄史语所旧址李约瑟来到李庄,获取了写作《中国科学技术史》的一批重要史料,并从史语所挖走一个叫王铃的青年,成为日后重要的合作伙伴。外国友人费正清、费慰梅、翟荫等曾造访李庄,并与中国学者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梁思成、董作宾、童第周等保持长期联系。▲李约瑟在李庄板栗坳绿荫丛中的“田边上”,掩隐着一座战时中国最好的文科图书馆,藏有十七万册中西文图书。一大批学人追随至此,含英咀华,依靠图书资料,写出高质量论著。“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办事处”的柏木牌匾,曾挂在栗峰书院一户农舍门前,马学良、周法高、刘念和、逯钦立、任继愈、王明、杨志玖、王叔岷等,在那里苦读数年,完成研究生学业。后在南洋执教的校雠学大家王叔岷晚年感叹,身为北大研究生,竟一生未迈进北大校门。偏僻山村,远离炮火硝烟,但愚、贫、病、匪等魔影,会随风潜入,伺机作祟。李庄民智不开,一次“下江人吃人”的谣传,山山水水都回荡着惊恐;“太太客厅”的林徽因,曾光焰万丈,语惊四座,而在李庄月亮田,她是吃尽当光、卧床不起的病人;梁思成的兄弟、考古学家梁思永,胃病肺病并发,躺在担架上被抬着离开那片土地;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李济两个女儿,两年间相继在昆明和李庄病逝;川南匪患不靖,在刺刀的保护下,那些一心向学的谦谦君子终不免战战兢兢,蹇涩难行……▲梁思永一家在李庄乱世烽烟,板荡不已。破庙祠堂,庠序如旧。当代学人陈平原认为,战时教育科研机构内迁,是“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在组织上不是个人行为,而是集体搬迁;精神上不是逃难,而是弦歌不辍;教学不是应急,而是长远打算,“战时如平时”,着眼于战后建设与人才培养。李庄不再是一个地理意义的小山村,是衣冠南渡、文化抗战的重要场域;是一大批学人一大批学术成果的汇聚地;今日学界仍在传承其学脉和精神,仍在吸吮“李庄”的隔代或异代养分。▲千年古镇李庄 | 图/阿洲JIZ
二十多年前,写《发现李庄》,不识前路,亦无同道,单人瞎马。书一面世,托荫先贤,在受到学界认同、学人嘉勉的同时,作者也得到粗浅的学术规训。北京大学、中央民大、同济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等高校,给我提供过演讲平台,帮助我知晓“发现李庄”的学术与学术史意义。原中研院研究员、历史学家何兹全,梁思永先生遗孀李福曼,梁思成之子梁从诫等,曾接受我的专访。逯钦立的遗孀罗筱蕖、陈寅恪的长女陈流求、李济之子李光谟、梁思永的女儿梁柏有、董作宾之子董敏、石璋如的公子石磊、李霖灿的公子李在中等,与我成了忘年交。学者余英时、许倬云、王汎森、罗志田、王明珂等给我鼓励甚至点拨。这些来自各个方面的恩典与助益,也形如一根根缰绳,一副副鞍鞯,鞭策我这匹老马,不得不奋力前行。拙作《发现李庄》出版后,在收获肯定的同时,也遭致批评。当年同济大学教务长薛祉镐,是宁波鄞县人,工学博士。其子薛恭稼从杭州致信作者:李庄地处丘陵、坎坷不平,外地迁入安置点极为分散,丁文渊和傅斯年等出行皆坐滑竿。书中傅斯年体恤下情,丁文渊以滑竿代步,纯然法西斯。衡人论事,这是双重标准。再如二十四教授斗同济校长丁文渊,写成共产党对国民党的斗争,事实上是国民党内部CC派与政学派内讧,书里丑化教务长薛祉镐,说成蓝衣社特务。其实,他一生无党不派,鼎革以后一直是国家质量监督局高级工程师。材料不等于史料,史料未必真实。“治史如断狱”,薛先生的信让我醍醐灌顶。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每一时间段对史料有不同解读,比如二十四教授斗丁文渊的故事,背景极为复杂。一小小的李庄,还有中统特务伪装“化学教授”,一张乡野大书桌,竟有鹰犬潜伏……
“发现李庄三部曲”,是集二十年时间、无数人辛劳的新的史料、新的发现、新的表述。过去的李庄,是由知道那段历史的一个一个鲜活的人构成的,随着他们的一一谢幕,那段历史在逐渐被风干,被形塑,或有些扭曲。2004年5月10日,《发现李庄》在李庄举行首发式。十天后,我接到李庄友人左照环电话,说今早一点罗萼芬在宜宾去世。据说前一天他读完《发现李庄》,昨天一早就去宜宾城会晤东北返籍探亲的九姐罗筱菓。“在九孃(罗筱蕖)寓所当夜发病,送到医院就去世了。”我颤抖着把电话打到罗萼芬家,他儿子罗建新接电话,说:“父亲读到书很高兴,说认识你是这辈子的幸运,一家人都感谢你。”还说,“父亲和九孃姐弟见面,太激动了,说了一夜的话,直到说不出。”一本书,带走一个老人的生命,我一生愧疚,难以安宁。“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清金农诗),被年年秋风掠走的,还有李庄的芳草良木。发现李庄,是一场场肃然悲壮的告别仪式。当年我采访过的李庄友人,相继去世的,有板栗坳村民邓素华、陈金辉与母亲李婆婆,门官田村民张执中,以及镇原党委书记孙远宾、驾驶员周建东,等等。“生命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会停止”(卡夫卡)。西人不惧死亡,“死亡,使灵魂脱离身体这个牢笼,上到天堂,与诸神同在”(苏格拉底)。我的一位亲人死了,是我的一个部分死了。我的朋友故去,他带走了我与世界的一部分。季羡林在回忆北大历史系教授、宋史泰斗邓广铭时,特地提到一个词“后死者”——这是指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关系,也是“后死者”与“先行者”的关系。后死者应承续先行者的历史“托付”,有责任和使命,接着往下讲,往下做。《发现李庄》的作者岱峻死了,又幸运地复活为2022年版“发现李庄三部曲”作者。自第一次寻访李庄发现李庄,转眼二十多年。那时我未晋知非之年,而今已逾古稀,黄昏薄暮,来日无多。但文本“发现李庄三部曲”会留下来,会有更多的读者化为作者,汇人更多阐释、批评,进一步发现、充实。李庄,位于宜宾下游、长江南岸的一座小小古镇。很多人已经不知道,在抗日战争期间,这座古镇是与成都、重庆、昆明齐名的“四大文化中心”。寂寂无名的李庄在抗战时期安放了一张书桌,让它在这段历史的切片中群星闪烁。文化不灭,中国不亡,那时的李庄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几十年过去,岱峻的“发现李庄”三部曲,重拾抗战时期学人颠沛流离又壮怀激烈的岁月,用旧照片、档案、史料、书信讲述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国营造学社、大地测量组等机构的战时往事,追忆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梁思成等学者大师在民族存亡之际的勇毅与温情。“发现李庄”系列基于对大量一手史料的收集与梳理,以及对于相关学人后人、亲友的第一手访谈资料叙写而成。作者岱峻重视田野调查,注重口述史的采集。作品资料全面、考证准确,细节丰富,图文并茂,既有学术价值、文献价值,也情感鲜活、呼之欲出,是了解那个时代这些学人不可多得的资料文本。最新完成的“发现李庄”三部曲让昔日生活宛然眼前,人物与往事跃然纸上,比2004版《发现李庄》增加了三分之二的内容。在结构编排上,也与老版完全不同,新版与其说是修订,不如说是“历经数年的重新写作”,把社会生活与学术思想巧妙地勾连起来,呈现出历史的复杂性与丰富性。一本书的价值有多大?有时,它足以改变历史。20多年前,岱峻用一本书让李庄重回大众视野;如今,李庄已经成为旅游热点,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此次,有幸获得作者岱峻“发现李庄”三部曲少量签名版,极具收藏价值。数量有限,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抢先收藏:来源 | 本文节选自《发现李庄》中《前面的话》,作者:岱峻。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