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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华的夏天

在清华的夏天

生活


《人物》决定在本周末推出一个新专栏,作者是纪录片导演陆庆屹。此前他最主要的表达方式是影像,最出名的作品是纪录片《四个春天》,但这一次,我们希望邀请你在文字中听他讲述。


这是在北京春天快结束的时候萌生的主意。当时我们在哥哥陆庆松的小院里聚会,他在院子里最茂盛的一棵树下摆了桌椅,我们就在树荫下赏花、喝茶、聊天,陆庆屹也在,也正是因为有他在,故事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他有一肚子的神奇往事要讲,仅仅是开场时提了句即将到来的夏天,他就有数不尽的回忆——紫竹院夜里的蚊子、大雨下的桥洞,还有那些夏天一起踢球的伙伴,第一次听摇滚的现场……原本午后就要结束的聚会一直持续到了太阳下山。


那天,我们最强烈的感受是,这些好故事不应该只存在于北京郊区的小院里。于是,我们邀请陆庆屹开设一个专栏,一年写四篇文章,每期主题分别是春、夏、秋、冬。今天的文章所呈现的就是其中一部分——陆庆屹写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清华园,那是他在北京经历的第一个夏天。在此之前,小陆的名气是爱打架、总旷课、不好好上学,是标准定义的问题少年。但他到北京投奔哥哥,有了许多新的经历和际遇。这个故事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个人回忆,陆庆屹的讲述更像是一种共同记忆的回响——北京曾经还有这样的面貌,日子还有过这些细节,人还曾经这样生活。


以下就是陆庆屹四季专栏的开场——34年前,他在北京经历的第一个夏天的故事。





文、图|陆庆屹


1

⼗五岁那年的夏天,我住到了清华⼤学⼋号楼的402室。那是1989年7⽉,我刚结束两个多⽉的流浪⽣活,前路⽆光,在清华教书的哥哥决定收留我。

⼋号楼是⼀幢凹字型的四层红砖筒⼦楼,402在它的东北⻆。哥在⻔上钉了⼀个三⻆形的⼩布兜,⾥⾯斜插着⼀⽀铅笔和⼀⼩叠⽩纸条,布兜旁边虚按着两颗图钉。有⼈来找他不遇,就写⼀张字条,钉在⻔上。我看了看,布兜旁边的钉痕很少,说明他的朋友并不多。

房间明明有⼀扇不⼩的窗户,屋⾥却异常的昏暗朦胧,仿佛蒙着⼀张薄纱。也许是窗外有树的缘故吧?可树尖也只⾼到窗户⼀半的位置,上⾯还是⼤敞的蓝天。房间⾥所有⻆落都有⼀种被时间打磨过的痕迹。尤其是那架古⽼的⿊⾊钢琴(哥是⾳乐⽼师),两根雕花柱⼦和琴盖的棱⻆,露出了⾥⾯的⽊⾊,让⼈很想伸⼿去摸⼀摸。

我们从⾏李袋中取出常⽤的物品,其他东⻄塞到了床底。安顿下来后,哥给我定了⼏个规矩:不许带⼈到这⾥来;不许出去打架⽣事;不许犯罪。我僵直地站着,觉得这些训话好像带刺的篱笆,把我们两⼈远远地隔开了。可能哥也觉得⾃⼰⼝⽓太过⽣硬,呵呵赔笑了⼏声。我仍然没有反应,两个⼈就这么尴尬地沉默了⼀会。

我不愿⾯对他那柔和的眼神,就出⻔下了楼,在⼀个没⼈的地⽅呆了⼀会。再次回到⼋号楼,刚上三楼的楼梯⼝,就隐隐听⻅急促的钢琴声在⾛廊⾥回荡,我慢慢地⾛到屋前,⻔敞开着,⾥⾯的琴声如同暴⻛骤⾬⼀般倾泻出来。我站在⻔边骄傲⼜崇拜地听了⼀会,感觉不和我说话的哥哥似乎更亲切些。我悄悄探出⼀点头往⾥看,隔着上下铺的床框,看⻅哥打着⾚膊侧对着⻔,嘴唇紧绷,身体有节奏地晃动着,两⼿在琴键上快速地⻜跳,汗湿的脊背映照出窗外树叶的绿⾊。等他弹完⼀段停下来,我缓⼀缓,⾛进屋去。他回头朝我笑笑,抓起椅背上的⽑⼱擦擦脸,⼜擦擦前胸后背,说:「等我冲个凉,带你出去转转。

在我到北京前的某天,哥已经给我买了⼀辆⾃⾏⻋。他拍了拍⿊亮的⻋座说,在清华没有⾃⾏⻋是不⾏的,你骑这⼀辆吧。但我固执地选了旧的那辆。我们跨上⻋,穿过来时那条南北向的林荫路,顺着⼩河南岸往⻄骑去。校园⾥遍地枝繁叶茂的⼤树,我们⼀路穿⾏在浓荫覆盖的隧道⾥,被深深浅浅的绿⾊包围着,袅袅的柳条在头顶飞动,微⻛吹拂在脸上,令⼈⼼旷神怡。哥沿路介绍,这是⼴播台,这是同⽅部,这是⼤礼堂,再往⻄是⽔⽊清华……我看得眼花缭乱,⾛⾛停停,⼀时也记不住那么多地⽅,但就在这⾛⻢观花的过程⾥,「清华」这两个字逐渐在我脑中变得具体⽽清晰起来。

我⼀直默默跟在哥的身后,有时候他会对着那些迷⼈的景物喃喃感叹,像是想引起我的共鸣,也像是⾃⾔⾃语。我看着他有些急切的样⼦,⼼⾥充满了感激。我对他的情感和认知,时常在⼀个「⼤我六岁的哥哥」和「清华教师」之间交替游移。

次⽇⼀早,我骑上⻋四处乱逛,⼼⾥隐隐有种不知道能留在这⾥多久的担⼼,想抓紧时间把这个校园看饱看够。难以想象⼀所学校会如此庞⼤,⽽且布满了⽆数草⽊夹道的弯曲⼩径,如蜘蛛网⼀般错综复杂,每⼀条都看不到尽头,很多⻆落似乎都藏着秘密。遮天蔽⽇的⼤树⽆处不在,⼀幢幢精美俨然的⽼建筑掩映在树丛间,显得神秘⽽幽静。清华就仿佛⼀幅⻘绿⼭⽔的⽴体画卷,⼀⼨⼀⼨地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仿佛⼀座隐秘⽽独⽴的⼩城,与外⾯嘈杂喧嚣的街道,被⼀堵⾼墙隔成了两个世界。

正值暑期,校园⾥⼈迹寥寥,除了⻛声和蝉噪,偶尔的⻦鸣,⼏乎听不到其他声⾳。在这岑寂的繁盛⾥,⼼⾥时常会涌起荒凉感,让我产⽣正在探险的错觉。下午时分,我爬上荷塘南侧的⼀道荒草丛⽣的⼩丘,躺在柳树荫下的草丛间,披覆着震天的蝉鸣,在绵⻓的忧虑和深深的⾃我厌恶中,茫然地思索看不清的未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我怅惘地⾛下⼩丘,顺着河边,慢慢找回去的路。

 陆庆屹与哥哥陆庆松 



2


我忐忑地回到房间,哥正坐在窗前发呆,脖⼦上搭着⼀条湿⽑⼱。看到我,他⼏乎要蹦起来,眼神⾥闪过⼀丝愠⾊,随后挤出笑容问我是不是午饭都没吃,我点点头。他指了指电炉上的⼩铝锅,说:「回来就好,快热了吃吧。」

屋⾥暑热未消,我刚坐下,⼀连串的汗珠就从头上冒了出来。哥把窗台上的蚊⾹挪到钢琴下,打开了⼴播,找到调频FM87.6。他说⼗点有电影配⾳精选。那天播放的是《简·爱》的最后⼀段,罗切斯特失明后,坐在椅⼦上,听到了简的声⾳。当他颤抖着声⾳说「⻅⻤,你不是说你要结婚,那么早晚,有个傻⽠会找到你」的时候,哥闭着眼同声念了出来,眉头上堆积着深深的皱纹,仿佛他化身成了电影⾥的主⻆。随着配乐的钢琴声响起,我突然⼼⾥⼀软,差点要掉下泪来。我们静静地听完后⾯的⾳乐,哥说:「这个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还录了磁带,但总觉得在⼴播⾥听到,更让⼈有⼀种不期⽽遇的惊喜,更加百感交集。」他⽤⽑⼱擦了擦汗,继续说:「《哈姆雷特》和《叶塞尼亚》的选段也都特别精彩,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播出。」说着说着,他变得热切起来,还告诉我,每天中午调频⾥有评书、相声,每周⼀期的⾳乐排⾏榜也很棒,还可以点歌等等。我呆呆地听着,⼼想北京真好,⼴播⾥会有这么多五花⼋⻔的节⽬。

第⼆天,哥带我去图书馆借书。我没有借书证,只能在⻔外等着。哥兴冲冲地抱着⼀堆书出来,说借了七本,争取⼀天看⼀本,⼀星期来借⼀次,说完他⾃嘲似的做个⻤脸,哈哈笑起来。接着他领我到⼋号楼旁边的⼤学⽣之家,买了两瓶酸奶,⼀⼈⼀瓶,就在店⻔⼝的院⼦⾥,挑了⼀张树荫浓密的⽯桌,坐在翠⾊掩映的树下,看了⼀下午的书。⼲燥的⻛时不时吹过,哗哗哗的声⾳在头顶响起,法国梧桐的阔叶像浪⼀样,⼀层叠⼀层地不停翻滚。阳光趁机钻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在书本和⽯桌上慌乱地跳动。这时我们放下书,抬头看看这绿⾦相嵌的树伞,凝神谛听簌簌的⻛声,⼼⾥像被轻柔的⽻⽑拂过⼀样。

七⽉下旬,天⽓⼀⽇热过⼀⽇,远处的房顶和树在热浪⾥漂浮了起来。哥去剃了个光头,细细的眼镜链⼀下⼦也显得很扎眼,看上去很凶的样⼦。我们不停地钻进⽔房,把脑袋浸到桶⾥的冷⽔中,再把⽑⼱浸凉,搭在肩膀上。即便如此,淋淋的汗⽔还是不停地冒出来,从早到晚。我从没领教过这样的酷热,整⽇昏昏沉沉地,只想着往外跑去找⻛吹。哥对我以前的「事迹」有所⽿闻,因此只要我独⾃出⻔,他就有些担⼼。

⽔房⾥时常有⼏个⻘年教⼯⽤⽔给⻄⽠冲凉,把⽔⻰头开到最⼤就⾛了,⼤股⼤股的⽔哗哗地⽩⽩流进了下⽔道,有时候⼀个⽠就要冲个把钟头。哥每次看⻅就咬着嘴唇直摇头,等他们离开了,就过去把⽔关掉。次数多了之后,哥也顾不得⾯⼦了,⼲脆直接过去当⾯关掉。对⽅总是⼜羞⼜恼,嘟囔着什么低头⾛了。

我也变得越来越珍惜⽔,看⻅开着的⽔⻰头⼀定会去关上。后来有⼀次,其中⼀个戴眼镜的显然积怨已久,故意把⽔开得很⼤,挑衅地看着我们,哥去关⽔,他⼜拧开,⼜关,⼜开,两⼈僵持不下。眼看要推搡起来,我怒⽕中烧,像装了弹簧⼀样冲过去。哥连忙拽住我,那⼈惊恐地往后缩,尖叫道:「你是谁,你要⼲什么?」转身抱着⻄⽠跑出了⽔房。那以后,冲⻄⽠的少了,哥对我也更担⼼了。


3


为了吸引我进⼊新的⽣活轨道,他想了各种办法来捆住我的脚。他下⾎本花了37块钱,去祥云体育买了⼀个「⽕⻋头」⾜球,当时他的⼯资是六⼗多⼀点。「这球是真⽪的,很软吧。」 他挑了挑眉头,意⽓⻛发地⾛出了商店⼤⻔。⼀路哼着他经常弹奏的旋律,⼀⼿拎着球,⼀⼿扶⻋把,身体随着蹬⻋的节奏悠然地摇摆着。骑到⻄南⻔外那条林荫道,他把⻋⻰头撒开,⼤声地唱了出来。

他花了两天来矫正我的踢球⽅式。「不要⽤脚尖踢,⽤脚⼸推,这样叫推球,脚⼸接触⾯⼤,⽅便控球。

每天下午四点,空⽆⼀⼈的校园⾥总能冒出⼆三⼗个⼈到球场来,分成⼏队踢⼩场⽐赛,每进⼀球,失球的⼀⽅要做三个俯卧撑。哥总是⿎励我加⼊那些⼈的「⽐赛」,我在看台上看了好⼏天,才⿎起勇⽓参加了进去。

最开始,我笨拙的停球、接球、传球经常遭到队友的抱怨,经常有⼈指挥我:「⼩孩,喂,说你呢,到后边防守去,别在前⾯添乱。」他们碍于我的年龄和⼩身板,不太好意思太凶了。但这已经让我⾮常恼怒,因此每天中午⼗⼀点半,我灌满⼀⼤瓶⾃来⽔,就去球场了。我把⽔瓶掩在场边的草丛⾥,避免被晒成热⽔,再脱下背⼼盖在上⾯,然后开始眯起眼对着墙苦练脚⼸推球,常常⼀直踢到晚上九点半,天彻底⿊下来,找球都不容易了,我才离开。

不出两天,我的脸变成了⿊红⾊,眼睛显得更⼩了。看着镜⼦⾥的那张脸,⼼⾥挺⾼兴,这样就像踢球的⼈了。

我喜欢让别⼈舒服,说起话来总像在讨好⼈,这感觉让我很瞧不起⾃⼰,因此⼲脆闭嘴不说。再加上总有⼈问我是哪个系的,或是不是少年班的,这些问题让我感到很尴尬,我总不能若⽆其事地回答,不,我不读书,就是个瞎混的。在别处或许还好,但在成群的清华⾼材⽣⾯前,我说不出⼝。我只能回答,我哥是这的⽼师,我暂时到这来住。说完,我明显感觉到他们发出的那⼀声「哦」⾥⾯,隐含着失望和更⼤的好奇。

有⼀天,很多⼈回去打饭了,球场上剩下的⼈越来越少,组不成队,我⾃⼰拿球对墙操练起来,不远处有⼀个⾐着崭新的陌⽣⼈也在对着墙踢,他个头很⾼,穿着⼀双⽪球鞋,这是我在球场上⻅过的第⼀双⽪鞋,他的球也是崭新的。不久,球场笼罩了⼀层鲜艳的粉⾊,天空⾥出现了⼤块的晚霞。我们都停下来看天。我不由对着晚霞哼出了《hey Jude》的「啦啦啦啦」。那⼈朝我⾛过来,问:「你也喜欢Beatles?」我点点头。他温和地笑了,说:「Beatles 是我最喜欢的乐队。」我们⼀边看着天,⼀边攀谈了起来。他问我有多少 Beatles的专辑,我想了想,⼤概有七⼋盘吧。他眼睛⼀亮,问能不能去看看。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他叫罗鹏,已经毕业四年了,偶尔回清华来踢踢球,但球场上已经没有认识的⼈了。我到草丛⾥把空瓶⼦找回来,⾥⾯还剩⼀点⽔,我晃了晃递过去,罗鹏摇摇头笑着说:「别喝这个了,我请你喝可乐吧。」

我们拎着可乐瓶快⾛到402⻔⼝的时候,我才想起哥不让我带⼈过来的规定, 脑⼦嗡了⼀下,站住了。罗鹏问怎么了,我犹豫了⼀会,跟他说了实情。罗鹏仰头⼤笑,说,没关系啊,我不进去,站在⻔⼝好了。我忐忑地推开⻔,还好哥不在。我放下⼼来,回头⼀看,罗鹏靠在⻔框上抬⼿擦汗,我抱歉地朝他笑了笑,他说没事没事,这挺好的。我连忙把所有Beatles的磁带都翻找出来,摆在⼀张凳⼦上端过去,两个⼈就蹲在⻔边聊起⾳乐来。

我很久没有跟哥以外的⼈说话了,聊得很忘我,腿蹲麻了,就站起来抖抖腿。罗鹏问我平时都做些什么,我说就是踢踢球,看看书。他⼜问我都看什么样的书,我⼜进屋把哥借来的书搬出来。罗鹏⼀本本翻着,嗯嗯地点点头,说:「你喜欢看⼩说的话,我推荐⼀本给你,崛⾠雄的《起风了》,这是我看过最哀伤最美的⼀部⼩说了。」我从⻔上的⼩布兜取出纸和笔,让他写下作者和书名。

正聊得投机的时候,哥回来了,惊愕地看着我们,⼀步⼀步缓缓地⾛过来,我和罗鹏站起来让他进⻔。他放下包,回头看着我们,忍俊不禁地笑了,邀请罗鹏进屋坐。罗鹏摆摆⼿:「不⽤不⽤,真的挺好的。」他扭头看了看⾛廊两端,说:「这⼉有⻛。

夜深了,我们的肚⼦都叫了起来,罗鹏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看表,跟我们告别,问能不能借两盘Beatles的磁带回去录,我和哥异⼝同声地说,没问题啊。我送他下楼,当他打开⻋锁的时候,我⼼⾥很不舍,让他等⼀下,然后⻜快地跑上楼,拿来了⾃⾏⻋钥匙,想要送他⼀程。他哈哈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拐上南北向那条林荫路时,⼀阵凉丝丝的夜⻛吹来,身体从⾥到外都感觉很惬意。我们慢悠悠骑出了清华南⻔,停下来作别。罗鹏⼀脚⽀地,偏着头想了⽚刻,问我的脚是多⼤码的,说想送我⼀双⾜球鞋。我瞪⼤眼睛,使劲摇头:「啊,不⽤不⽤。」说着催他快⾛,然后掉转⻋头,⻜快地骑远了。

接下来的⼏天⾥,我被《梵⾼传》迷住了,幻想着有⼀天也能像苦⾏僧⼀样艺术地⽣活。时常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缄默的⻛景发呆。窗前的法国梧桐如起伏的绿浪,填满了楼与楼之间的空隙,把我和地⾯完全隔开,以⾄于我常常有凌空⽽居的错觉。下⾯看不⻅的林荫上,偶尔有嗓⻔⼤的吼着「让我⼀次爱个够」,⼀边打着清脆的⻋铃,⻜速地远去了。

 在球场踢球 


4


哥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两张床板,垫在地上,再铺上芦苇席,⽤⼀盒图钉固定住,像榻榻⽶⼀样。此后我就经常赖在了「榻榻⽶」上。

时近⼋⽉的⼀天下午,天阴沉着,我迷迷糊糊做着梦,突然被⼀声炸雷惊醒,接着听⻅密集的噼啪声。⾬停后,依然阴云密布,空⽓⾥弥漫着清甜的湿⽓。哥⽤⼒地⼤⼝呼吸着,哇了⼀声说:「⾛,出去散散步,闷在屋⾥太亏啦,这么舒服的天⽓。

我们⼀路踩着⽔,往五四⼴场附近的野林⾛去。乌云亮了⼀些,偶尔映现出浓墨般的云边。暴⾬过后的萧瑟随处可⻅,操场外的⽩杨林⾥,四处散落着被⾬折断的枝条残叶,显得很颓败。隔着⼏排被⾬浇⿊的树⼲,站着⼀个穿⿊⾐的⼈,时⽽低头,时⽽抬头,然后⼜绕着树慢慢踱步,像在寻找着什么。

哥看我好奇,说别过去,⼈家在拍照呢。——拍照?我⼜仔细看了看,那⼈旁边⻤影⼦都没⼀个,给谁拍照?我坚持说去看看,哥似笑⾮笑地说,⾏吧,但别离太近了,⼲扰到⼈家。于是我们假装漫不经⼼地慢慢往那边靠近。离得越来越近,那⼈脸上的眼镜逐渐清晰起来,消瘦的脸颊很像⽼家的知⻘沙⽼师。他朝我们扫了⼀眼,⼜看往别处,四下张望着,突然⼜快⾛了⼀步,两⼿举起相机⽐划了⼏下。我⼼⾥瞬间有点失落,真的在拍照啊……我打量着这略显阴郁的杨树林,不禁替那些胶卷感到⼼疼。我有点愤愤地盯着他看了⼀会,当他眼神要往这边看来的时候,我赶快别过头去。

「喂,同学。」我们正要离开,听⻅那⼈在叫。我迟疑⼀下,转过身去。

「同学。」那⼈快步⾛过来。

——我⼼⾥⼀乐,我怎么就成了他同学?不过能和清华学⽣做同学,还是挺开⼼的。我仔细看了看他,隐隐觉得,这⼈⽓质还挺好的,不禁为刚才对他的愤然有点抱歉。

「不好意思,打扰⼀下。」他陪着笑说:「能不能请你们从刚才那⼉再⾛⼀下。」看⻅我们有点疑惑,他指指身后:「你们从那⽔边过去的时候,倒影很漂亮。」

我和哥应他的要求⾛了好⼏遍,他在⽔对⾯蹲着、站着各拍了⼏张,我边⾛边看那⼀滩平平⽆奇的积⽔,⼼⾥满是疑问。还很想问洗出照⽚来能不能给我两张,却怎么也开不了⼝。

那⼈道完谢,满⼼欢喜地⾛开了。等他⾛远,我学他的样⼦也蹲到⽔边研究起来。⽔⾯上,树影在细⼩的涟漪⾥轻轻晃动。我⼼⾥⼀动,突然发现波纹平滑的光泽和柔和的弧线很美。倒影⾥坚硬的树⼲也扭曲出让⼈愉悦的规律的光影。我看得⼊了迷,等着⼀颗⼀颗⽔珠掉下来。哥在四周转了转,回来说,「要不我站到那边,让你感觉⼀下,肯定有不同的味道。」然后我们俩互相给对⽅当模特,在⽔边玩了起来。

晚饭过后,我在⼀张纸⽚上画⽔纹图案。哥抽着烟,沉思了很久,问我是不是实在不想再上学了。我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他说:「好,我带你去⻅昌熙。」

 陆庆屹的画作《窗》的草稿 



5


⽩⽯桥路被四排⾼⼤的⽩杨树夹在中间,遍地是⼤⽚的积⽔,被⻋辆碾压得四下⻜溅,路旁的灯光被映射得纷乱剔透。从清华的寂静中出来,我仿佛从梦中回到了⼈间。晃晃悠悠骑了半⼩时,哥说⺠院到了。这是他的⺟校,可他除了说它⻝堂多,饭菜种类丰富好吃之外,没有了更多评价。

我们穿过拥挤昏暗的楼道,找到七号楼318室,屋⾥没有⼈,⻔锁着。哥⽤⼿压住嘴唇想了想,伸⼿在⻔边的⻆⻆落落摸了摸,没有找到钥匙。「怪了……」他不解地皱着眉,让我从⻔上的天窗爬进去。我吃了⼀惊,这不是他禁⽌我做的事情吗?可看他表情很轻松,完全不当回事。好吧,我利索地⼀跃,两⼿勾住⻔框⼀使劲,⼏秒钟就钻了进去。我来不及看屋⾥陈设,先把⻔打开了,哥笑嘻嘻地拍拍我肩膀⾛进来。

房间⾥正对⻔⼝摆着⼀个影壁似的铁书架,书架上挂着⼀块抽象图案的⿊布,显得有点阴森。紧挨书架的书桌上赫然摆着⼀台巨⼤的⿊⾊⻜利浦⾳响,上⾯布满了精密复杂的按键和缤纷的⼩灯,看得我⼼⾥砰砰直跳。书桌和右侧墙壁之间留出了⼀道过⼈的缝隙。⾥⾯隔出了⼀个别有洞天的空间,没有床,⼀⼤块⿊布铺在地上,堆满了磁带和包装漂亮的盒⼦、罐⼦,还有不少外国杂志,四处散落着有点古怪但看上去⼜很昂贵的东⻄。哥不客⽓地脱了鞋,光脚⾛进去,随意看了看,坐在墙边的软榻上。他招呼我进去,我迟疑了⼀会才敢往⾥下脚。软榻太宽太矮了,坐也不是,靠也够不到墙,我只好僵直着背,茫然⽽好奇地打量书架背⾯上那张伸着⼤红⾆头的海报。

⻔响了,⼈影⼀晃,昌熙从书架后的暗处⾛进光亮⾥,瞪⼤眼睛盯了我们⼀会,嘴⻆慢慢咧出仿佛不可思议的笑容,说:「怎么回事?这是你弟吗?」他穿着⽜仔裤——我⼀直梦想拥有的东⻄——肩膀很宽,腿很细,⼀头⻓发披在⿊⾊的T恤上,脸显得很苍⽩,像个磁带封⽪上的外国摇滚明星。我倒吸了⼀⼝凉⽓,⽴刻意识到了某种巨⼤的差距,⾃⼰身上的背⼼和涤纶裤有多⼟⽓,我把脚往⾥收,想把已经开了线的裤腿遮起来。

哥倒是很⾃在,嘿嘿⼀笑,说:「你怎么把⻔锁了?」

「不会吧。」昌熙叉开⼿搭住前额,往后顺了顺他那头蓬松的⻓发,思忖着重复道:「不会吧,我怎么会锁⻔。」他想不明⽩似地摇摇头,褪下拖鞋,眼睛⼀直盯着我⾛了进来,笑意越来越强烈,像看⻅什么稀奇动物似的,从我⾯前经过,⾛到窗边撩开帘⼦,⼿还没放下,⼜回头盯住我,最后⼲脆在我⾯前⼀⽶的地⽅,盘腿坐下,肆⽆忌惮地上下打量起来。

在⽼家要是谁这么看我,恐怕他脸上已经挨了⼀拳,然⽽昌熙率直的笑容只让我感到新鲜,我也上下打量着他,莫名地跟着笑了。他哈哈⼤笑起来:「你看着也不像你哥说的那么坏啊。」哥噗嗤出声,两个⼈对着放声傻笑起来。我没有在他们的笑声⾥感觉到嘲讽的意思,⼼情慢慢也放松了。

哥让昌熙教我画画,昌熙呲了⼀声,⾛到窗前,勾着窗帘往外看了⼀会,回头来问:「真的要画吗?」我没说话,哥明确地点点头:「嗯,我觉得我弟是天才。」我顿时头⽪发麻,脸烫了起来。哥从包⾥取出我画有波纹的那张纸,昌熙疑惑地看着我,接过去,凑近灯光,皱着眉看了好⼀会,说:「这样吧,我给你个画夹和素描纸,你先回去随便画,画什么都可以。下星期我去找你们。」

往后的⽇⼦,我的⽣活⼜多了⼀项内容。我缩短了踢球的时间,看书倦了,就画⼀画窗外的树叶房顶⽩云,画床,画桌⼦,画窗帘。有时候不知不觉就歪在席⼦上睡着了,醒来笔还握在⼿中。哥不知道从哪⾥搞回来⼀块⻓条的边⻆料镜⼦,靠墙⽴在桌⼦上,我就把⾃⼰当模特,每天⻓时间地对着镜⼦画⾃⼰的脸和五官。

 陆庆屹人生中画的第一幅水彩 


在我等得有些焦急的时候,昌熙拎着⼀瓶⾚霞珠红酒和开瓶器来了,⼜从包⾥掏出⼏盘跟留学⽣借来的磁带,还有⼏本厚厚的画册。他让我接住画册,⼜把磁带递给哥,让他挑⼀盘来放,然后打开瓶塞:「来来来,先喝酒。」他带着嘲讽的微笑把红酒分到搪瓷缸⾥。我觉得那酒很难喝,脸烂起来,昌熙看得哈哈⼤笑,不时要跟我碰杯,只要我喝上⼀⼝,不管是什么反应,都会惹得他哈哈⼤笑。

哥挑了⼀盘《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塞进录⾳机。⼀阵⼼跳声缓缓从寂静⾥响起,隐约有⼈说话,夹杂着阴险的冷笑,接着似乎有直升机盘旋在天际,远处有⼈在呼号……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乐,被那种迷幻的戏剧感吸引了,静静地听着,仿佛躲在⿊夜⾥偷听外⾯混乱纷扰的世界。哥靠墙坐在席⼦上,⼩⼝抿着酒,⾯⾊沉静地闭着眼。昌熙略微仰头坐在钢琴凳上,眯起眼睛,似乎在看窗外极远的地⽅,咬着双唇,偶尔跟着旋律缓慢地点着头,在节奏急促的时候,他激动起来,收紧眉头,闭上了眼睛,全身轻微晃动,抬起右⼿像轻抚着空⽓,仿佛在指挥⼀只虚空⾥的乐队,⾳乐随着⼿指的起伏流淌了出来。

⾳乐在⼀⽚喧闹过后,悠⻓的弦乐、歌唱声、⿎声戛然⽽⽌,余下遥远的⼼跳声渐渐⾛近,依然伴随着冷笑、呼号、呓语,⼀切⼜都远去,渐渐归于沉寂。磁带还在空转着,我们都没有说话,聆听着寂静的空⽓。过了⼀会,昌熙睁开眼,露出温和的微笑,坐下来和我们碰杯。这次他没有再笑我,⽽是问我听这样的⾳乐什么感觉。我说像漂浮在太空⾥,做了⼀场梦。他撇着嘴点点头,笑了,⼜跟我碰了⼀下杯。

我们⼜听了John Lee Hooker、Dire Straits、David Bowie,他们热烈地聊起来,我似是⽽⾮地听着,感觉看到了⼀个完全不同的热情洋溢的哥哥。晚上⼗点多,昌熙才想起画的事。我羞怯地从画夹⾥取出我的画,他细细看了⼀遍, 然后对着⼀张我在⼼烦意乱时瞎点的钢笔画看了好久,说:「这张挺好,以后就这么画。」我和哥⾯⾯相觑,昌熙看着我们⼜笑起来, 说:「不是敷衍你,教还是要教的。」他取出⼀张⽩纸,对着哥看了看,勾⼏笔,⼜刷刷⼏笔,两三分钟,画出了坐着的⼈的轮廓,他让我⾃⼰看:「你想想,为什么我要画这些地⽅。」我琢磨了很久,说不出所以然来。昌熙说:「画最重要的是结构,转折的地⽅要强调出来。你看,我只画了你哥的膝盖、胳膊肘、肩膀这些地⽅,只要位置对了,整个⻣架就准确,其他地⽅可以随便填。」他⼜很快把哥的脑袋和五官勾勒出来:「画脸也⼀样,只要把⽿洞、嘴⻆、⿐孔、眼⻆的位置放对了,这⼈就出来了。你记住,其实⾳乐也是这样,⽂学也是这样,慢慢你就能体会了。

 陆庆屹画的在窗前作画的昌熙 




6


⼋⽉的夜晚,常有来去⽆常的⻛,此外再⽆其他声息。过了⼏天,昌熙带着⼥朋友焕焕来了,另外还有两个朋友,逸⻘和建刚。哥带⼤家去⼤学⽣之家的树荫下喝啤酒,三个⻓发男和⼀个光头佬罕⻅地出现在清华⾥,仿佛搅乱了⼀池安静的⽔。路过的清华学⽣⽆不侧⽬,惊诧地盯着我们边⾛边看。我⼼⾥既得意,⼜有点难为情。

焕焕思维很跳跃,性格开朗,经常拿我开玩笑。第⼀次⻅⾯就盯着我笑了半天,跟哥说:「你弟太好玩了,脑袋、眼睛、嘴,哪⼉都圆圆的。」她坐到我旁边,东问⻄问。⼜问哥为什么要接我到北京来。哥轻点着头,眼睛藏进了眼眶⾥,想了好⼀会说:「我想给他更多选择⽣活的机会。」⼤家突然都安静了下来,沉默地看着空处。焕焕⻓叹了⼀声,冷不丁搂住我脖⼦,在头顶亲了⼀⼝。我吓了⼀跳,斜着眼偷偷看她,昌熙沉着声⾳说:「喂,你是不是爱上她啦,要不你俩谈恋爱吧。」⼤家哈哈笑起来。

吹着习习的凉⻛,⼏个放肆的家伙喝着啤酒,热烈地聊着⾳乐美术⽂艺,时间眨眼就过去了。晚上⼗点,⼤学⽣之家要关⻔,他们⼜进去买了⼗来瓶啤酒, 回到402,听着⾳乐继续聊。焕焕对我的兴趣还没有衰减,她握紧拳头,⼸步站着,说要跟我学打架,惹得⼤家⼜是⼀顿⼤笑,她却认真瞪着眼。昌熙让我把画拿给⼤家看,我迟疑着取出来,忐忑地等待他们的反应。⻅他们认真地指指点点谈论着,我感动得有点发抖起来。每看⼀幅,焕焕都低声惊呼⼀下,翻完最后⼀张,她定定地看着我,说:「你真应该学画,以后找他找不到,就找我,随时都可以来。」逸⻘和建刚也点头说:「也可以找我们啊,都在⺠院。

每隔⼏天,我就背上新画的素描,骑⻋去⺠院找昌熙。他总是不在,我推⻔进去,在屋⾥睡⼀会。昌熙回来后,看看我的画,指出⼀些要点,然后放起⾳乐看书,或坐或躺,不再管我,正好当我的速写模特。焕焕也经常到他宿舍,每次都要调戏我⼀番,搞得我神魂颠倒的,越看她越觉得好看。

焕焕似乎很忙,每次吃完晚饭就匆匆⾛了。昌熙和我趁着暮⾊,在附近找个安静的地⽅散步闲聊。他问起我来北京之前的那些事,唏嘘不已,对我直摇头,⼀副不可救药的表情。⾛在学校⾥,沿途都是⾼⼤整⻬的杨树,两侧的树冠合拢在了⼀起,让那些路显得神秘⽽幽深。起⻛时,头顶哗啦啦响成⼀⽚。

昌熙来找我们的时间没有规律,⼀般是下午,吃完晚饭,再坐⼀会,打开录⾳机,听听他新弄来的磁带。他习惯在兴致很⾼的时候离开,让⼈猝不及防,临⾛前会留下⼀两包好烟和⼏本画册。我和哥跟他下楼,骑上⻋送⼀程,有时候送着送着就快到⺠院了,⼲脆再到他那⾥呆上⼀夜。

昌熙第⼀次夜半来袭,是在末伏的⼀个⾬天。哥去参加学期前的新⽣夏令营了,我在梦中被刺眼的灯晃醒,强光直射⼊瞳孔,产⽣巨⼤的耀斑,什么也看不⻅。我以为是⾃⼰睡前忘了扭灯罩,正要伸⼿关灯,它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后⾯传来⼀个低沉的声⾳:「怎么睡这么早?」

⼏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是昌熙。他说正在看书,莫名其妙停电了,⿊灯瞎⽕也不知道⼲什么好,⼜不困,就晃过来了。「去散步吧,外⾯舒服极了,来的路上都舍不得快骑,晃荡了⼀个多⼩时才到,别浪费了。」

我们⼩⼼翼翼穿过杂乱的楼道,来到楼下,昌熙做了个深呼吸,说突然想喝酒,问我屋⾥有没有,我说没有,他指着⻄⽠棚说,那⼉应该有吧。卖⻄⽠的⼤汉被叫醒,有些不⾼兴,撩开披在身上的床单,推亮了⼿电筒,照在我们身上,狐疑地看了看,嘟囔着去翻啤酒。我说不好意思,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摆摆⼿说没事,说完⼜接着低声嘟囔。

我们各拎上⼀瓶,兴致勃勃往⼴播台⽅向⾛去。⼴播台在河边的⽼楼⼆层,⻔⼝有两棵不粗壮却很浓密的法国梧桐。昌熙就着远处路灯的光看了⼀会,说这是梁思成的设计。⼴播台⻄边⼩河的两岸,是⼀重重的浓柳,象团团滚滚的⿊云,浮在低矮的天际。⼩⻛吹过,梳出⼀些缝隙,漏过来远近的微弱路灯,忽明忽暗,像烛⽕。空⽓很湿润,漂浮着淡淡的河床腐味,我们不以为意,拎着酒瓶⼦,继续顺着河往北⾛去。

路上没有⼈,偶尔某楼亮着⼀两盏灯。远处空地的⽔泥,泛出极弱的⽩⾊,像⽔,⼜像⼀团浓雾,匍匐在地⾯。两⼈在⼀簇⼀簇的⿊暗⾥穿⾏,时不时停下来,靠着⽯栏杆喝两⼝啤酒,抽⽀烟。我撩着近⼿的柳条,⼀路拂过去,柳叶摩擦着⼿⼼,有⼀种酥痒的奇妙感觉。

我突然想起《梵⾼传》⾥写到,提奥和梵⾼常常在席凡宁根的沙丘上散步,思绪就随之⾛远了。我问昌熙:「你觉得梵⾼痛苦吗?」

「嗯?」昌熙警觉地看了看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没什么,我只是想,是不是都要过痛苦的⽣活才能画好画。」

「呵呵,谁会不痛苦,但是我想梵⾼画画的时候,内⼼应该是狂喜的吧。要是画画让⼈痛苦,那就没有必要去画了。」

昌熙停下来,喝了⼀⼝啤酒,问我:「你为什么要学画?你喜欢画画吗?」 「不知道,⾄少在画的时候很喜欢。」我倚着⽯栏杆,看渐渐显现出来的⽔纹,像银灰⾊的蚯蚓在⽔⾯扭动。看了⼀会,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要画?」 他⻓吸了⼀⼝⽓,⼜喝了⼀⼝,沉思了⼀会说:「也许就是命运吧。那时我⼤概⼗岁,我爸是个⼯⼈,不想让我重复他的命运,想让我学点乐器,就带我去⽂化宫找⽼师。当时他上楼去咨询,我在楼下等着。⽂化宫的⼤⻔是罗⻢式的,⻔拱上的玻璃窗全粘着灰,⼤厅⾥很暗。正对⼤⻔的墙上挂着⼀幅达利的画,也不知道什么⼈临摹的。我正看着那幅画,突然从⼤⻔上⾯射进来⼏道⾦光,穿过⼤厅,正好照在那幅画上,整幅画都闪着光,感觉美极了,⾊彩和笔触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呆了,好像被吸进去,被感召了似的。我仰望了⼆⼗分钟,是真的从内⼼⾥仰望,感觉所有⼈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个对着那幅画,整个世界安静极了。等我爸下来,我就说要画画。

我闭上眼睛,默默想象那画⾯,仿佛⾃⼰就是画⾯⾥的那个少年,被神圣的⾦光包围着。

「我⼀直觉得,画画的动⼒应该是真正的冲动和热情,⼀定要听从⾃⼰内⼼的意愿,不想画的时候可以不画。你刚开始,当然不能这么超然,明白?」「不太明⽩。」我咬咬嘴唇。

「你要明⽩我就不说了。送你⼏个词,看你能不能记住:⾃我拯救、纯粹、诚实。」我默默地听着,⽆意识地跟着昌熙的步⼦⾛⾛停停。我琢磨着他的话,似乎明⽩,⼜很模糊,但「听从⾃⼰内⼼的意愿」这⼀句,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成了我往后的⽣活⾥所有选择的准则。

很多年过去,昌熙再也没有这样对我敞开过⼼扉,他慢慢变成了⼀个沉寂的⼈,漂泊在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想起他,我总会想起那个夏夜,幸亏有了那次偶然的停电,否则我不会那么了解他,也不会学着去审视⾃⼰。细想起来,我的命运就是由这样⼀个⼜⼀个偶然串联起来的,每个偶然都是⼀个转折的节点,只是处在那个节点当中,我并不知道⾃⼰的⼈⽣将会被改写。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后的下午——脑海⾥仿佛仍回响着那⼀声「同学」——想起那张被相机挡住的脸,想起哥和我⼀遍⼀遍⾛过的那⽚积⽔。如果没有遇到那个拍照的陌⽣⼈,我不会对那⽚⽔纹产⽣兴趣,更不会将它涂抹到⼀张纸⽚上,哥也不会作出让我学画的决定,昌熙也不会在我的⽣活态度上,和每次⾯临抉择时,产⽣如此重要的影响。我怎么会想到,在哥雀跃着说出「⾛,出去散散步」的那个时刻,有⼀条道路正在悄然开启,它将通向我未来的⼈⽣,使那个莽撞的少年成为了现在的我。

 年轻时的陆庆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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