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少年的失踪被流量改写

本期文字整理自声动活泼出品的声音特稿「跳进兔子洞」

在事情的最开始，没人会预料到胡鑫宇这三个字会变成流量密码。

在胡鑫宇失踪的两三天后，《三联生活周刊》的社会新闻记者李晓洁就从一些地方媒体看到了相关的报道。但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并不是一条值得去做的新闻，因为「这种失踪的事情特别多，而且当时并没有找到这个孩子，所以看不出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去做这个选题」。

而在这个时候，江西当地已经有不少力量加入到了寻找胡鑫宇的队伍中。

10 月 17 日，也就是胡鑫宇失踪的三天后，来自上饶市的救援队员朱海庆接到了一通来自铅山县当地救援队长的咨询电话。

在电话里，铅山县的救援队长这样描述胡鑫宇的失踪：「我们致远中学有一个高一的男孩失踪好几天了。当天上晚自习的时候，他好像还是在学校里的。查监控显示他没有出校门，但学校后面有围墙，如果要爬是可以爬出去的。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还留了一张纸条，内容有点消极。」

根据电话里提供的信息，有超过 10 年救援经验的朱海庆随即就给出了两个寻找的方向，一是通过社交账号登录情况去查看孩子所在的区域，二是如果孩子往山上走绝路的话，会存在服毒或者自杀的可能，「但他可能会选择一个比较隐蔽的地点」。

在朱海庆的救援经历中，小孩子不见了的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孩子离家出走、和家人失联，以及情绪心理方面发生波动，这些情况每年都有，甚至每一个月都有。」

当时，朱海庆觉得胡鑫宇的失踪和他之前接触的失踪案并没有两样。直到一个月后，他发现这件事情的走向发生了令他意想不到的变化——胡鑫宇的名字走出了铅山县、上饶市、江西省，突然变成了全国老百姓在手机上刷到的热搜，「在社交媒体上，大家的关注度非常高」。

这波热度也让在北京的记者李晓洁重新关注到了这件事，「因为那时候孩子已经失踪一个月左右了，当时尤其是抖音和微博都会上一些热搜，其实这个事情的流量特别大。」

在胡鑫宇失踪的一个月后，做真实罪案分析的自媒体没药花园的主理人何袜皮发现，有很多读者和网友给她留言，希望她可以站出来说一说胡鑫宇的事，「说在监控密布的一个校园里，他失踪了，很离奇。很多人会让我去看看是不是可以讨论一下。」

在袜皮的搜索过程中，她意识到，大量关于胡鑫宇的消息都来自网友发布的未经证实的短视频，「比如有人说他是被男老师性侵杀害的，有人说他发现了老师的秘密，被杀人灭口了。还有人说他是罕见的熊猫血，有领导权贵要器官，所以必须要抓他。还有一些很耸人听闻的说法，比如化学老师用药水溶尸、投尸化粪池之类的。」

根据袜皮的经验，想要把一个案子在网上炒热并不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读者找我们求救，说他们家有谁走失。但你会发现那些人长年累月地在微博上发，热度却很低很低。」

胡鑫宇的失踪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袜皮觉得一个关键的因素是离奇，或者准确地说，是网友觉得离奇，「一个中学生很离奇地在监控密布的校园内不翼而飞，再加上阴谋论的推波助澜。基本上都是在抖音这样的短视频平台上发酵起来，然后再有一些公众号把那些短视频的内容总结一下，又扩散到一个更大的范围」。

在短视频平台的后台运作中，胡鑫宇的消失攻占舆论的背后又有着另外一套逻辑。

小A曾经是某一个短视频平台的审核员。从他的角度来看，一个短视频之所以能够成功发布并被别人看到，需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一是不能犯法，二是不能违背公序良俗。

在小A的工作电脑里长期保存着一份电子文件，「大概有 20 万字」，一个短视频到底能不能过审基本上由它说了算，「相当于一本操作说明书」。

不过， 在像胡鑫宇失踪这样的热点事件面前，这份说明书的指导意义并不大。比如袜皮看到的那些网络上盛传的短视频，里面讲的都是未经证实的内容，为什么在最初还会被审核员放出来？

小A直言，「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去判断这个视频说的是真还是假」。

不过小A提到，在审核文件里，或许有一条规则能和这些视频的内容搭上边，就是未经证实的新闻来源和时政热点来源，是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把控的。但是，「这个尺度不太好拉齐。有时候只是人云亦云地传一些谣言，很难具体对齐到一个规则上，有时候我们会选择放过。」

除此之外，小A解释，平台的审核员是一批处在非常底层的流水线工人，他们任务多、压力大。有时尽管明知视频里在瞎说，但也只能死板地根据定好的规则去处理，「卡得上就给予处理操作，卡不上就放过，就是这么简单」。

当然，通过人工审核，只是这些视频能获得流量的第一步。要想获得更多转发、点赞和网友的信任，还需要一些能添油加醋的东西。

小A举例，比如在一个视频里，有人很隐晦地提到「我看过一个说法，说这个事情是什么样的」，然后底下评论有人说，「对对对，我也听说了，那个是真的」。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可以对传播起到一个添油加醋的作用。

原因在于，很多文字如果没有点赞或者楼中楼的话，几乎是不会被审核到的。但是它们还是会被用户看到，就会让用户们产生「很多人都持这样的意见、这种说法是对的的感觉」，所以相比于视频，文字有更强的传播力量。

小A说，无论是针对什么内容的审核都具有一定的延迟性。尤其像胡鑫宇失踪事件这类热点，在官方没有出来辟谣之前，平台为了维护用户体验和点击量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关于胡鑫宇的失踪，官方的第一次发声是在事情发生后的第 40 天。不到 200 字的情况通报中，铅山县相关部门几乎没有透露任何跟搜救相关的信息，只是提到，省、市、县公安机关已经成立了联合工作专班。

在何袜皮看来，一个失踪的人能得到这么大的关注和投入有点不可思议，「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时间花上去，而且之前没有发现犯罪线索，在其他的失踪案里是不可想象的。」

而对于记者李晓洁来说，网络上的肆意发酵、官方的沉默，和调查组的成立，这些因素的叠加让胡鑫宇的失踪变得颇为蹊跷，「为什么会有看起来这么荒诞的各种猜测？不知道会不会至少有其中一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在江西当地，搜救队员朱海庆也有着同样的疑惑。他记得在胡鑫宇失踪一个月后，网上有很多人在转发一个关于搜救犬增添三大疑点的视频，「当时是在网上看到说家属从云南请了两条搜救犬，到校园里进行了一些搜索工作，在网络又形成了一波热度。」

这些被称为最新消息、最大疑点、最新进展与后续的内容，从朱海荣的专业角度来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搜救犬作为寻找踪迹的犬只，一般是在人失踪 3 天之内，在野外有一些气味残留的情况下才能够顺着气味来寻找。如果这条路上已经有多人走过的话，搜救犬会无法进行搜索。

当时朱海庆觉得制止谣言和阴谋论继续传播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尽快找到胡鑫宇，「我一直都说如果人失踪了找不到，就是两个原因，要么是找得不够细，要么是找得不够远。」

在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胡鑫宇到底去了哪。所谓的真相在两个平行时空里慢慢展开，并以人们想不到的方式相互交错和影响。它不再只关于一个 15 岁的男孩，也是关于当流量、利益、公信力、舆论监督被揉杂在一起时，会怎样改变我们是谁，我们相信什么？

在胡鑫宇失踪的一个月后，江西当地的救援队员朱海庆去到了事发地铅山县参与搜救。在那里，他明显感受到了事实和谣言之间的强烈碰撞。

朱海庆的队友曾给他看过胡鑫宇的课堂笔记和作业本，从字里行间他能感觉到，胡鑫宇的情绪是不正常的，「比如我记得在数学课堂笔记上，这个孩子描述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另外他还在一个英语课堂笔记上写，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近视的程度越来越深了，因为他上课的时候不敢抬头看老师，他说我害怕老师看见我一脸茫然消极的样子。」

根据过往的救援经验，朱海庆觉得这些白纸黑字的线索是一种预警，因为在他搜寻过的一些抑郁症患者中，有些人喜欢在纸上写一些消极的字句，为自己的不理性行为做一些准备，「所以当时我觉得有一些担忧」。

不过，在眼见为实的证据面前，朱海庆能明显感觉到，一些搜救队员更愿意选择相信素未谋面的网友和他们未经证实的说法，「或多或少受到网上谣言的影响，认为这个事件里可能存在阴谋」。

随着网络上的发酵越来越浓烈，一种消极的情绪也在搜救队员中蔓延开来。朱海庆回忆，当时连一个队伍里的队长也产生了放弃的念头，「他说你们不用找了，政府也不希望你们找」。

流量的作用是难以预估的。在朱海庆奔波于水库、树林寻找胡鑫宇下落的时候，记者李晓洁决定先从胡鑫宇的家属和同学作为突破口。但她发现，在当时胡鑫宇的家人已经被流量压得无法喘息。

那段时间，胡家人的电话里总是充斥着真假难辨的信息，「他妈妈跟我们讲，她的手机除非关机，否则一开机时时刻刻都是电话。」

网友时常会提供脑洞大开的线索，「比如某个人梦到大仙说这个孩子在哪」。但尽管如此，胡家人仍然会顺着他们的思路去寻找、去质疑。

一方面，胡家人是被动地被舆论和流量牵着走。朱海庆记得，胡家曾经向救援队反馈了一条没有任何理论依据的线索，「说胡鑫宇在一个铁路边的山坡上，有土又有石头的地方」。而这个信息值得关注的原因只是因为它来自某个网红发布的一条视频下面点赞量最高的评论。

但另一方面，李晓洁说，寻求流量的帮助、借用舆论带来的压力，也是胡家人主动的选择，「因为这个事情有流量就可以一直被关注，他们觉得当地才会更认真、更负责地去找。」

胡鑫宇的舅舅李本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提到网络自媒体是一把双刃剑，他们盼望着电话里能传来有价值的线索，但同时很多电话又是基于网上假消息进行的猜测，「也挺浪费我们时间」。

2022年 11 月中旬，记者李晓洁和她的同事得以和胡鑫宇的哥哥、妈妈、舅舅和同学取得联系。在他们对李晓洁的讲述中，网络上缺失的，关于胡鑫宇的性格、家庭和成长经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晓洁回忆，关于胡鑫宇，有三个地方让她觉得印象最深。一是他在家里是一个非常受宠的孩子。胡鑫宇的哥哥曾提到，自己比胡鑫宇大 15 岁，但因为家里想要人丁兴旺一点，胡鑫宇的妈妈就在快 40 岁的时候又怀孕生了弟弟。哥哥说以前只有自己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很怕爸爸，因为他做错事了，爸爸就会打他、骂他。有了弟弟之后，他印象中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打过弟弟。这一点让他觉得，至少爸爸会像「掌上明珠一样」宠弟弟。

二是胡家人，尤其是胡鑫宇的妈妈对于小儿子的教育非常重视。胡鑫宇的初中有两个阶段，前半阶段就读于陈家寨中学。但那时胡鑫宇的成绩不好，他妈妈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让胡鑫宇去桃园读私立初中。但桃园中学的学费很贵，一个学期就要 8000 多块钱。

三是在同学们的眼里，胡鑫宇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他的小学同学曾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叫「老胡」，这个外号一直到初中也都在用。胡鑫宇的一个同班同学告诉李晓洁，他们都很「尊重」胡鑫宇，因为胡鑫宇跟他们不一样，他很安静，可能他是那种真正想学习的孩子。

时间来到去年的 12 月中旬，在胡鑫宇从学校失踪两个月后，仍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尽管获得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但李晓洁觉得发稿的时机仍然没到，她还在等待更多来自官方的披露，以及一个能去到现场，也就是铅山县的机会。

不过，流量已经等不及了。

在一些平台上，关于胡鑫宇的话题已经从短视频蔓延到了直播间。在胡家人开了直播后，一时间，大大小小的主播都在抢着和他们连麦。连麦的内容大概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主打安慰，或者是向有关部门喊话，还有一类喜欢分享自己没有什么依据的判断。

在快手上有一个叫六扇门的主播，他曾在去年 12 月的一次直播中跟胡鑫宇的爸爸妈妈连上了麦。

在网络上仅存的一段录屏中，主播先是暗指胡鑫宇事件背后藏着一把大伞。紧接着，他又向胡鑫宇的爸爸妈妈提到了那段时间江西省免职的几个厅级以上的干部，以及他们跟胡鑫宇失踪之间的微妙联系。最后，主播建议胡鑫宇的家人不要轻易放了学校，因为「这个案子不是赔就能解气解恨的，现在全国 14 亿人都需要解气解恨。」

在直播的过程中，六扇门收到了不少来自粉丝的打赏。录屏的这段视频显示，当时直播间里有将近 23 万人在线。而在屏幕的另一侧，胡鑫宇的爸妈全程并没有说话，只有当主播说出感谢的时候，胡爸爸双手合十也表达了感谢。

一定程度上，主播的登场将胡鑫宇的失踪推向了一个网络舆论的最高潮。

他们在视频、直播间里传播着各种信息，质问着学校和有关部门，然后他们的观点又被几千甚至上万的粉丝所吸纳，这些人又通过发视频和评论的方式对没有依据的判断和言论进行二次传播。不仅如此，这样的传播在循环进行着，为了留住流量，主播们就不得不想些一新的点子和新的看法，而这又为粉丝提供了新的发布内容。

快手上有一个叫做阿超的主播。截至今年 7 月，他拥有 35 万粉丝，一共发布了 41 条视频，最早的一条发布于今年的 3 月初。他在主页上这样介绍自己：传播正能量，为正义发声，每日更新，见证奇迹。

尽管在阿超的主页中找不到任何一丝关于胡鑫宇的痕迹，但快手的信息流里有很多网友二次发布的，最初由阿超创作的关于胡鑫宇的视频。视频里的阿超看起来 30 岁左右，经常穿着西装、梳着油头，喜欢基于网络谣言来发表他对胡鑫宇事件的看法。

甚至，阿超还专门开设了短视频制作教学的线下课程，手把手地教他的粉丝如何为胡鑫宇发声。

在一些二次转发的视频里，能看到阿超的教学现场至少摆了 10 张长方形的桌子，每张桌子坐了大概六七个人，年龄都在 40 岁左右。大家手里拿着鼓掌神器，偶尔房间里还会闪烁起五彩的灯光，有点像上个世纪的歌舞厅。

在那段时间里，阿超为什么要组团传播谣言？我们曾尝试通过不同的方法联系他，至今都没有得到回复。

李达森，在抖音上有 38 万粉丝，一些网友会把他叫做寻子类主播，因为他发的很多内容都是帮助孩子失踪或被拐卖的家庭在网络上发声。在网络寻子的这个小圈子里，很多人也都知道李达森的存在。按他的话来说，这个圈子的人对他「都很信任」。

李达森解释，这份信任来自他对于某个提案的贡献。在去年 3 月的两会上，有不少政协委员提到了关于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的议题，「我私下对这个议题做了很多的工作，他们是知道的。」

按照李达森的说法，在一些社会热点事件里，他有能力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胡鑫宇失踪事件正是如此。

他认为，在他还没有关注胡鑫宇事件时，这个事情在网络上的传播还处于一个「不温不火」的状态，而他的出现让网络发酵达到了最浓烈的时刻，「各种谣言就出来了，就很带劲」。

令人意外的是，最初李达森并不知道胡鑫宇是谁，也没有关注到他的失踪，「说实话不是我关注到的，是我的网友关注到的」。

「网友」指的是他所活跃的寻子圈里的人，「我们会经常一块聊天，大家就推着我做的这个事情」。

在网友和粉丝的建议下，去年 12 月末，抱着出去散散心的态度，李达森买了一张去厦门的机票，他的目的是去见胡鑫宇的舅舅。

到达厦门后，李达森在一个寻亲家长的介绍下联系上了胡舅舅。最终，两人在福州见了一面。他解释，胡舅舅之所以同意和他见面，主要是因为他在圈子里的影响力，「他话里提到要是其他主播我就不见了，因为人太多了，但毕竟你是李达森。」

李达森回忆，在这次见面中，胡舅舅向他表达了自己对寻找胡鑫宇的迷茫，以及对相关部门的不满，「他也很迷茫，不知道从哪下手，其实当时也谈到了他认为相关部门不作为的情况。」

在这段谈话中，李达森觉得自己扮演的角色不仅是一个倾听者，更是一个出谋划策的「军师」。

他当时给胡家人指出了一个传播上的硬伤，「缺少一个靶子，大众的舆论点不知道往哪落地」。李达森告诉胡舅舅，无论孩子是网上说的自杀也好、他杀也好，孩子是在在校期间不见的，「所以你就跟学校要孩子就行了」。

至于胡家人最终是否听从了李达森的策略已经无从得知，但记者李晓洁在去年 12 月末观察到了胡鑫宇的妈妈对待学校态度的一个转变，「一开始她还配合学校一起去找孩子，但到后来我记得她有发过九问致远中学校长，语气是很愤怒的，列举了学校的种种问题，其实就是网友的各种疑问总结出来的。」

来自胡鑫宇家属的新一波质疑又在网民中间掀起了一股热潮。一时间，网络上所有的矛头指向了致远中学的校长。后来，胡鑫宇的妈妈甚至直接在视频里说自己的孩子已经在学校遇害，要求有关部门立案调查。

而李达森称，立案的诉求也是他想要发酵舆论的根本原因，「当时我就想借胡鑫宇这个事情，扩大未成年失踪的舆论影响，让人大立法时考虑这个条款。」

李达森到底和胡家人达成了一种什么默契或者合作关系，唯一可以得到证实的是，他曾给胡家成功引荐了一个叫做游飞翥的律师。

按照李达森的说法，为胡家和游飞翥律师牵线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比较爱在互联网上炒作」，二是他也是比较勇敢的。

企查查显示，游飞翥是重庆者羽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该公司于 2009 年创立，注册资本 10 万元。公开资料显示，游飞翥之前代理的案子较多集中于行政案件，大部分都在重庆当地。

在李达森看来，虽然游飞翥不是被大众所熟知的律师，但他在胡鑫宇事件中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如果没有游飞翥的话，这个事情基本上达不到这个高度」。

那游飞翥做了什么？

在主播李达森的描述中，律师游飞翥是将胡鑫宇事件推向网络发酵新高度的一个重要人物。

那游飞翥做了什么？

去年 12 月 29 日，也就是胡鑫宇失踪两个半月后，游飞翥在抖音发布了第一条跟胡鑫宇相关的视频。他告知网友，胡家已经联系上他，并且希望他能够提供帮助。

两天后，游飞翥来到事发地点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并在直播间直播了他去查看致远中学周边的情况。

时间来到 2023 年，在胡鑫宇失踪近三个月时，负责调查胡鑫宇失踪事件的工作专班发布了第二次情况通报。与第一次通报不同的是，这次官方通报透露了大量信息，并专门发布了一封《给网民朋友的信》。通报称，调查人员没有发现胡鑫宇在学校内被害、自杀或者发生意外的痕迹证据。综合现有信息，认为胡鑫宇是自行离校。

除此之外，官方也第一次详细说明了胡鑫宇在致远中学的学习情况，其中的关键词是「压力大」和「想回家」。调查专班还对之前在网络上疯传的器官买卖、化学老师溶尸、校长用 SUV 运人等说法进行了辟谣。

在这个时间点，李达森发现，官方的回应好像打击了一些主播对胡鑫宇事件的传播热情，「其实地方已经请一些主播喝茶、做思想工作了，就导致一些人不敢再发了。」

而游飞翥恰恰相反，在官方发布情况说明后，他开始了一系列频繁甚至有些令人大跌眼镜的操作。

1 月 9 日，游飞翥发布了一条视频，胡鑫宇的爸爸、妈妈和舅舅都出了镜。在视频里，胡家人虽然没有明确说明邀请游飞翥作为他们的代理律师，但言语中可以感觉到，双方或许已经建立了某种合作关系。

这条视频共获得了 250 万个赞，26 万条评论和 7.3 万次收藏。直到今天，它仍是游飞翥抖音账号上的置顶作品。

紧接着第二天，游飞翥又发布视频，针对调查工作的阶段性结论，也就是胡鑫宇是自行离校进行了反驳，「说他情绪低、厌学，这些都不能指向他出去了。」

也是在这一天，游飞翥突然在视频里点名了一个与本案毫无关联的人，来自中国香港的武打明星成龙大哥。在视频里，游飞翥请成龙与自己「一起找找胡鑫宇同学，一起显示出正能量。」

接下来的几天，「寻找成龙」代替了「寻找胡鑫宇」。按照游飞翥在直播间里的说法，他还亲自去了香港，就为跟成龙见一面。

在李达森和游飞翥的一次抖音直播录屏中，游飞翥称他正住在香港的半岛酒店，已经找了成龙两天，也没找到他。他呼吁自己的粉丝群体「飞猪粉」一起帮他在网络上喊话成龙，「大家给他传个话，『成龙出来』，飘起。」

直播间的网友们配合着纷纷打出了「成龙出来」四个字。在这个过程中，与游飞翥连线的李达森时不时捂着嘴偷笑。

李达森说，胡鑫宇的失踪之所以能在所谓只有 8 秒记忆的互联网世界里持续沸腾，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一个灵魂人物的出现。

但这个灵魂人物并不是游飞翥，而是他自己。

不过，流量可不这么看。

游飞翥高调激进的发言，以及他以胡家人代理律师自居、频繁直播的动作，让他在短时间内成为了一个拥有百万粉丝的网红。认为自己才是灵魂人物的李达森也不得不承认，流量更喜欢游飞翥这样的人。

而一旦流量积聚到一人身上，他身边就会出现两个阵营，一个是来沾光的，另一个是来反扑的。

李达森记得，在游飞翥以胡家代理律师的身份在网络上走红后，蹭流量的假账号就开始出现了，「冒充我的账号，冒充游飞翥的账号，冒充胡舅舅的账号，真的有很多。他们用我的头像和昵称开直播，比如我今天直播了，他们会全屏录下来，之后一个手机开声音直播，另一个手机放我前几天直播的声音。」

同时，流量追随着游飞翥，也让一些其他的主播看着眼红，「他们就开始暗中带节奏，到后面就公开去怼他」。

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李达森的预期。在流量场里，支持游飞翥的人和反对他的人开始打起了口水仗，互相指责对方用心叵测，并进一步上升到了法律诉讼的地步。

一时间，关于胡鑫宇到底去了哪，变得不再重要。连李达森都觉得「挺恶心的，律师们也在互联网上 battle。不管哪个圈的人谈到这个问题其实都是在抢流量。」

在胡鑫宇失踪的第三个月里，为了抢流量，不少主播决定把自己的直播间搬到事发地，也就是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快手主播阿超就是其中的一个。

在一些二次发布的视频中可以发现，阿超和他的正能量主播团队前后去了两次铅山。这两次去的目的都差不多，一是慰问胡鑫宇的妈妈，二是去胡鑫宇学校的后山查找线索。在视频中，阿超频繁呼吁老铁们要锁定他的直播间，听他播报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时，联合调查专班已经发布了第二次情况通报，但阿超并不相信官方的说法。他曾在学校后山拍摄过一段视频，反驳官方出具的关于胡鑫宇厌学和自行离校的说法。他反驳的依据是「一个 15 岁的孩子能有多高的智商，他是怎么离开学校的？」，他认为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一个主播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在快手上，阿超也频繁出现在一些其他男性正能量主播的直播间里，他们彼此夸赞、互相导流。

在李达森看来，主播抱团蹭流量非常正常，「包括我也一样，有的时候开个直播，有一些主播想蹭点流量，但我私下觉得这个人蛮好玩的，挺愿意和他交朋友的，就跟他连线了，这个没什么呀。」

作为一个主播，李达森自己也去了几次铅山县，不过他说自己并不是去追逐流量的，而是想去看看网上这些主播说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因为当时有些主播天天在那搜山，看着也挺心血澎湃的。」

去到当地后，李达森发现这些主播根本没在找孩子，「就在那直播」。而关于之前在网络上传播的山上有血布、光头老师被抓，「根本就是他们自己在那瞎闹」。

对于胡鑫宇失踪事件的真和假，李达森说自己其实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当时，他暂时选择了不公开辟谣。原因是害怕自己被其他主播群起而攻之，另外他觉得在胡鑫宇没找到之前，说什么都「有点背离主题」。

实际上，不止是李达森畏惧流量的反噬，害怕因为辟谣而成为众矢之的。在谣言和阴谋论持续传播的过程中，搜救队员朱海庆和他的队友也不是没想过用专业的角度和以往救援的经验来公开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我们有一种顾虑，在真相没有揭开之前，发表这种声音会和那些阴谋论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会不会把火力吸引到我身上来？」

就在各方权衡自己与流量之间的关系时，事件的转机出现了。

朱海庆记得，参与到当地的救援之后，他所在的队伍被划分到了铅山县西南方向一个叫做椅子山的区域。从去年的 12 月到今年的 1 月末，搜救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每个队员都在身上安装了 GPS 搜索软件，每人每天上传自己的搜索轨迹，然后大家再根据整合的轨迹去确定是不是还有搜索的盲区。这样的搜寻一直持续到了胡鑫宇被找到的那天下午。

当时，官方还没有正式发布消息，不过根据已知的线索和自己多年的经验判断，朱海庆的心里大概有一个答案，「有轻生的倾向」。

第二天，也就是胡鑫宇失踪 3 个月 12 天后，上饶市公安局发布通报称，在铅山县河口镇金鸡山区域的树林里发现了一具自缢上吊的尸体，经过 DNA 检验，确定死者是胡鑫宇。

金鸡山在哪？记者李晓洁在地图上发现，这个区域就是胡鑫宇的高中致远中学的后山，「孩子的遗体就在离学校 200 多米的一个地方」。

朱海庆从当地的队友口中得知，胡鑫宇遗体所在的具体位置是树林里的一个封闭粮仓里。但在他参与搜救的整个过程中，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开始我们想去那个范围找的时候，本地队员以及传递过来的信息就说，不要再添柴了，免得火越烧越旺。后来等到我们有组织参与的时候，被分配的任务就不在这个搜索的范围里。」

作为一个搜救队员，朱海庆的工作在胡鑫宇被发现之后就画上了句号。但记者李晓洁的报道才刚刚进入正轨。

李晓洁回忆，因为已经在去年 11 月做了一轮线上采访，编辑决定先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一篇短稿，这篇稿子当时起的标题叫做《等待真相的家庭》。李晓洁觉得其实不仅是胡鑫宇的家人在等待一个结论，网友也是一样。

这一次，官方没有给网络太多发酵和讨论的时间。在上饶市公安局发布通告三天后，联合调查专班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而在会前，沉寂了几天的快手主播阿超发布了一条视频，在视频里，他鼓励粉丝和网友跟着自己大胆地去质疑官方说法中的细节，「只有把细节整理得足够好，才会发现它真的不一般。」

在发布会前的窗口期，李达森也第二次赶到了上饶。在一条抖音视频中，他提到此行的目的是想见见胡鑫宇的家属，以及向有关部门递交一些材料，「我把一些网友的这些信息给到相关部门去核实。相比在网上打嘴炮、在直播间当英雄，其实我已经在人格上战胜了很多人。」

同一时间，记者李晓洁也在发布会之前赶到了上饶。根据多年的报道经验，她早有预判当地会对舆论进行严格的管控，所以她对这次的线下采访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就想先不用特别详尽地把这个事写完，可以再一点一点地挖」。

在胡鑫宇的遗体被发现三天后，工作专班对胡鑫宇事件的最新调查情况进行了直播。发布会上，江西省公安厅党委委员、副厅长、二级警监胡满松通报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的真相：认定胡鑫宇系自缢死亡，尸体发现地系原始第一现场。

接下来，相关人员又详细介绍了尸体发现情况、现场勘查情况、尸检情况、录音笔鉴定情况和胡鑫宇的心理刻画，近一步来证实最终的调查结果。

没药花园的主理人何袜皮在网上观看了这场直播，她觉得发布会的披露做得很详细，「把监控内容都总结出来了，还读了两段他的录音笔里的音频，音频里也有很明确的自杀倾向。」

进行完情况通报后，调查专班还接受了媒体的提问。其中一条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事发地点离学校这么近，却迟迟没有找到尸体？专班的相关人员详细说明了胡鑫宇失踪后的搜救行动和范围，并承认了工作中存在不足。

尽管如此，袜皮发现仍然有很多网民对官方给出的结果不满意，「他们不相信一个想自杀的人会翻到墙里面去自杀。有些人会说，想自杀跳楼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这样？再加上受到之前的影响，这些人就根深蒂固地觉得里面有阴谋，既然你的结论和我不一样，那肯定是被你们包庇了。」

李达森也在直播间里发现，虽然已经有了来自官方的定论，但很多人对于这个官宣是不满意的，「大家宁可相信一些谣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李达森觉得在互联网上，只要你帮老百姓说法，就会有流量。这种逻辑有些主播是拿捏得很好的，「但是这样就会滋生一些谣言」。

在发布会结束的那一周里，快手主播阿超开启了一个「发现鑫宇」的视频系列。这些视频已经无法在他的账号上找到，不过一些热心粉丝的转发让它们留下了痕迹。总体上，阿超在用一些诡辩的逻辑来反击官方的结论和官方说法中的漏洞。

比如他让老铁们去思考，为什么官方没有说明胡鑫宇是用什么方式从学校移动到了粮库？再比如他去质疑，一个人想自杀，为什么要长途跋涉，而且不留下任何踪迹？甚至，他还带着一帮与胡鑫宇年龄相仿的孩子，去亲自尝试两根挂在树上的鞋带能不能撑得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一定程度上，记者李晓洁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相信官方的说法，无论他们背后的原因是为了流量炒作，还是打心底地觉得另有真相。因为在铅山当地采访时，她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人。

在当地，这几乎是一个人尽皆知的案子，而且「当地人都很不相信官方的通报」。他们会觉得遗体怎么这么久才找到，里面是不是隐藏了什么阴谋？有人说，孩子的遗体是后来才被放到粮库里的，还有人说遗体根本就不是胡鑫宇，「各种各样的说法，他们觉得政府有很多失职在里头」。

至于村民为什么不相信，李晓洁觉得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就是官方过于谨慎的做法，在老百姓看来就是做贼心虚。

第一次去到铅山县的时候，李晓洁的采访遇到了很多阻力。无论是在胡鑫宇生长的村庄，还是后来就读的高中致远中学，监控和警车都无处不在。甚至，你如果在学校大门口举起手机，就会立即有人训诫你不能拍摄，并要求你马上离开。

李晓洁回忆，由于这次去到当地时管控十分严格，她的采访并没有获得很多突破，所以当时她决定一个月后再去一次，「至少我自己觉得还有没见到的人可以继续见，还有可以挖掘的空间。」

但第二次去到铅山县后，李晓洁发现情况与她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一是胡鑫宇的家人不仅不在村子里，也从互联网上消失了，「胡鑫宇妈妈的抖音账号在网上注销了，胡家人在抖音上也都不再讲这个事情了，然后他们也都不在上饶铅山县和他们的老家了。他们的电话、微信也都没有再接通过，好像是真的铁了心地不再接受采访了。」

二是尽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而且调查结果已经有了定论，但当地对这件事情的管控程度依然没变。李晓洁本打算这次要重走胡鑫宇从学校后面翻到粮库的那 200 多米路，但她发现还有警车在那拦着，「当我问为什么不能进去，他也不会跟你讲什么原因，反正就是不行。当地对这个事情还是很紧张，不管是胡鑫宇的老家胡家堂，还是他外婆家的监控都还在，致远中学附近那个监控甚至会说话，会说『警戒区域，尽快离开』。」

李晓洁很难理解这种持续管控的必要性到底是什么，当地的村民也找不到被监视的理由，除非是因为上面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确实村民也都会说他们这样做就是心虚，更加剧了对政府调查的不信任。」

在发布会之后的一个月里，无论是线下还是线上，胡鑫宇三个字慢慢从流量密码转变成了敏感内容。曾在短视频平台上因为胡鑫宇而走红的主播们，有的删除了之前发的几乎所有的相关视频，有的被平台封号、限流、禁言。根据官方通报，当时公安机关查处了 120 多种虚假信息。有人迅速把目光转移到了下一个热点话题，盼望着这一次能被流量眷顾。

但也有一些人觉得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完了，他们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可以重新说话的机会。

大概在今年 4 月，也就是官方通报调查结果的 2 个月后，一些关于胡鑫宇的内容又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传播。这些视频并没有提供什么新的信息，无非就是质疑官方的调查结果、学校的人员背景，并暗指这背后存在所谓的黑恶势力。

快手用户张大哥就是这类视频的发布者之一。

张大哥在快手上有 6 万粉丝，超过 20 万个点赞，其中有六成点赞都来自于他发布的关于胡鑫宇的内容。

在视频里，张大哥开着系数很大的美颜滤镜，很明显是在对口型。实际上，他的所有视频都在露脸对口型。在短视频平台上，这是很多用户愿意使用的发段子的玩法。

从去年 11 月末到今年的新闻发布会之前，张大哥在快手上持续为胡鑫宇发声。但调查结果出来之后，他就没有再发布关于这件事情的视频。直到今年的 3 月中旬，他又开始发有关胡鑫宇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让他重新关注到这个事情？

张大哥解释，发布胡鑫宇相关内容的账号是他去年才开的小号，主要用来「发几个段子」。

在短视频平台上，很多人都像张大哥一样注册了两个号，小号负责发一些能涨粉的段子，大号用来做直播卖货，两个号的关系就是小号为大号导流。

对于发什么样的内容，张大哥说自己没什么喜好或标准，「就是随便发着玩的」。至于为什么要发跟胡鑫宇相关的内容，张大哥解释就是为了「找热点」。

也就是说，张大哥基本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甚至不需要思考，张张嘴就可以获得几万个赞。不仅如此，段子能带来流量，也能带来收入，「一个段子给你个二十三十块钱」。

但是作为一个二次传播者，张大哥怎么看视频里那些夸大的说辞和极端的判断？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重复地说，「社会就是这样，满意不满意都这样了」。

不过张大哥也提到，胡鑫宇的事他倒是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因为经常有当地的人给他发私信，「说明情况」。但这些情况是什么他说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就没法真正地去解决问题」。

虽然张大哥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台用户，但这样的用户有很多。他们虽然没什么大的影响力，但他们的视频、观点能获得几千条点赞、几百条评论和转发。

更何况，曾做过视频审核的小A说，在平台的眼里，尽管这些用户在传播谣言，但热点已经过去，大概率平台也不会再管他们，「因为审核的人力永远是有限的，必须把最有效的人力给到最热点的事情上。」

而一旦平台不再干预，那些曾经被网友所信赖的正能量主播就会重新回到互联网的舞台上。

今年 3 月末，快手主播阿超发了一条视频，说自己实在憋不住了，他想去关怀慰问一下胡鑫宇的家属，但是却找不到人，随后喊出了一句，「寻找胡妈妈」。

接下来的几周，阿超持续发布了几条质疑官方调查结论的视频，甚至又拉来了几个跟胡鑫宇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问他们相不相信发布会上公布的结果。孩子们的回答是，「不相信」。

在互联网上，很难看清楚阿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自己澄清过，最痛恨的就是网络造谣，并且「对流量不太感兴趣」。

既然如此，在过去的 9 个月里，他为什么要发一些未经证实、耸人听闻的内容？又为什么在官方结果公布后，还死抓着这个话题不放，并暗示这背后还藏着秘密？

今年的 6 月 1 日，也就是官方公布调查结果的四个月后，阿超在自己的直播间里和两个粉丝连线时，提到了关于胡鑫宇的事情。他说所谓的粮仓只是一个「假设的现场，根本不存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其中一个连线的粉丝恍然大悟，「如果粮仓是假的，胡鑫宇就是在水里了。」

在阿超说出这番解释的时候，直播间里的网友纷纷打出一了「全都是假的」、「说得太对了」等一系列支持的话。节目制作人佳勋在直播间提出疑问，「什么意思，胡不是自杀吗？」问题问出几秒后，佳勋被管理员踢出了直播间。

再后来，阿超和另外一个主播连起了线，卖起了夏凉被。

尽管阿超没有直接在直播间回复节目组的问题，但在盼胡归的直播间里，称自己是胡鑫宇舅舅的他很笃定地说，「绝对不是自杀，可能是被动消失，是他杀的几率非常大。」

直到今年 5 月，在快手上随手搜索「胡舅舅」三个字，还能发现七八个用着胡鑫宇舅舅的照片做头像，声称自己就是胡舅舅的账号。他们发布的内容非常相似，下载一些音乐模版，把胡鑫宇和胡鑫宇的家人作为背景，简而言之就是分享音乐。除此之外，这些人都很喜欢在文案中打几个相同的标签：快影激励计划、我要上热门、快手热点和快手涨粉助手。

不过盼胡归不一样，他会在视频里说话、分享，甚至几乎每天都会在快手上直播。在各种舅舅的评论区里也有不少网友评论，「盼胡归才是真的胡舅舅」。

进到盼胡归的直播间里，你会发现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露脸。至于为什么不露脸，他在某一次直播里是这么解释的，「露脸太高调了，我们小羊的事还没解决」。

「小羊」指的就是胡鑫宇，盼胡归会给在胡鑫宇事件中的相关人员附上不同的代号，比如致远中学的校长就被叫做「刘厂长」。

在另外一次直播中，盼胡归说自己刚从北京回来。他告诉网友自己是去跟相关部门反映情况了，「怎么 7 个多月过去了，没一点消息呢？」

直播记录显示，盼胡归第一次直播是在今年 4 月 14 日。当时的直播地点是在他所谓的自己的公司里。这场直播已经无法在平台上找寻，但节目组回看了多场直播，大概可以描画出盼胡归的一些人设。

他说他是胡鑫宇的表舅，姓李，江西铅山人。现在在福州，开了一个小公司，主要做外贸生意，每年盈利几十万。

值得注意的是，在最开始的几场直播中，他对于不露脸的解释并不是为了低调，而是因为「一露脸就会被封号」。

在后来的几场直播中，不露脸的原因又出现了更多版本。比如说盼胡归解释是平台不让他露脸，「因为很多人在冒充我」。又或者说自己签了份协议，「只能发声，不能露脸」。

不过，多个平台的审核人员私下告知，平台是不会因为露脸去封号，没那么智能。另外一个平台的内部人士表示，如果真的是家属，平台是不会封号的。

但是，在直播间里的几百人、几千人，甚至几万人里，有些人会选择相信盼胡归就是真正的胡舅舅，有些人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真舅舅。让他们持续留在直播间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找出真正的真相。而盼胡归，也把这点拿捏地非常到位。

从经常出没盼胡归直播间的用户主页可以发现，她们大部分都是生活在三四线城市的中年女性，平时喜欢发的内容就是段子，或者用快手提供的音乐模版发歌。不仅如此，她们也都同时关注了别的「胡舅舅」。

平台审核员小A提到，一些网友之所以对于谣言深信不疑，一定程度上是他们自主选择的结果，「他们不断搜这类视频来看，导致平台推的这种视频也越来越多」。但另外一方面，平台的推送机制也难逃其责，「这种机制会让人陷入到回声室效应中，会让你觉得周围都是和你立场相似的人，最终你就会完全看不到和你视角不一样的东西。」

胡鑫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孩？他是如何长大的？在过去 9 个月里，网民、平台、主播、流量，都不曾关心。但这正是记者李晓洁最想知道的故事。

在采访家人遇阻之后，李晓洁决定把她的报道方向转移到胡鑫宇背后的那一群孩子。因为近年来，青少年，尤其是县乡的未成年的自杀率在逐步上升，所以晓洁想以县城为一个样本，看看更多和胡鑫宇成长轨迹类似的孩子，他们的生活环境以及心理状况是什么样的。

李晓洁回忆，整个采访中一个比较重要的突破口是她找到了跟胡鑫宇在致远中学住在一个宿舍的男孩。在后来的稿子里，晓洁给他化名林佑安，「我觉得他是一个比较关键的男生，因为他和胡鑫宇挺像的，两个男生都很内向」。

林佑安和胡鑫宇曾经算是聊得来的朋友，因为在某一段时间，两人都很喜欢玩一个叫做原神的游戏。但是胡鑫宇很快就退坑了，林佑安后来也跟他逐渐疏远。

随着采访的深入，李晓洁越来越能感受到胡鑫宇的内向和孤独。胡鑫宇对门寝室的一个男生回忆，胡鑫宇从来都不和他们主动聊什么，他怕尴尬就想尽办法和胡鑫宇聊天，得到的回应也都是一个「嗯」。

李晓洁发现胡鑫宇其实没有一个能够真正投入的爱好，而且他也不运动。虽然他在 QQ 空间里分享过一些音乐或者动漫，「但确实没有一个可以让他真正沉浸进去缓解自己情绪的东西」。

对于胡鑫宇的死，他的一些高中同学的态度是「挺轻飘飘的」，但是由胡鑫宇失踪引来的网络谣言和舆论压力却让他们很难受，他们中的大多数会觉得这些言论「太荒谬了，学校并没有网上说的那么可怕」。因为本身跟胡鑫宇的关系都很淡，相处时间也很短，再加上前期网络舆论对学校的诋毁，所以他们的愤怒大于悲伤。

作为记者，李晓洁觉得胡鑫宇事件还不能算画上了一个句号，因为在胡鑫宇的故事中，他的爸爸一直是一个缺失的角色。

在胡鑫宇小学毕业之前，他妈妈就已经出去打工。胡鑫宇跟他的哥哥平时也没有太多的交流，不过他的爸爸一直都住在镇上，所以两人的物理距离是最近的。胡鑫宇跟爸爸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他爸爸有没有意识到儿子有一些心理上的痛苦？这些问题的回答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帮助公众去理解为什么胡鑫宇会走上自杀这条路。

然而，无论是出于受到来自官方的压力，还是因为选择不再谈论这件事去过新的生活，胡鑫宇的爸爸几乎都没有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

而对于觉得自己在网络发酵中扮演了灵魂人物的李达森来说，他觉得这件事情的结局没有一点遗憾，自己已经做的很完美了，「当地的相关部门也问过我，说你做得非常有水平，既没有违法，然后又把这个事情搞得这么大。」

被李达森拉进这件事情的律师游飞翥早在胡鑫宇被找到之前就退出了舆论场，因为胡鑫宇的妈妈曾在抖音上声明已跟他没有任何代理关系，他随后也公开声明不再针对胡鑫宇的事情发声。快手用户张大哥，在采访之后把自己页面上所有关于胡鑫宇的视频全部都删掉了。直到今天，盼胡归仍然以胡鑫宇舅舅的身份在快手直播，快手主播阿超在 6 月中旬被平台禁言，至今仍未解禁。

至于被禁言的原因，或许可以从他与平台管理员的一通电话里获得一些线索。在这通话中，管理员解释阿超被禁言的原因是「借助新闻或时政内容炒作，博眼球，吸引打赏卖货。」而阿超的回复是，「没有炒作卖货，卖货是卖货，说事儿就是说事儿。」

在这条视频下，点赞量最高的一条评论是，「是不是坏人把平台收买了」。

阿超的大号叫做阿超聊事，他还有一个小号叫做阿超讲事，这个小号同样也在 6 月中旬被禁言。不过阿超至今依然活跃在平台上，因为他还可以在别的正能量主播的直播间里继续聊、继续讲。

没药花园的主理人何袜皮觉得，对于胡鑫宇来说，过去 9 个月在网络上的喧嚣是一种讽刺。尽管他偷偷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自缢，但还是被关注到了，「我想肯定不是他希望的。」

而跟胡鑫宇受到的关注度相反，那些真正让他走向死亡的原因，将永远被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主播@佳勋：

很多听众都说听到生理不适，其实我们在把自己扔到短视频世界里之后，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在干吗！」「是不是有病？」我们前后看了至少几百个短视频、各种长达两个小时的直播回放，很多时候，主观上的不适和厌恶会让我们产生「不看了吧，不要关注了吧」的想法。

但我们是带着很多疑问来的，比如到底是谁在发这些东西？他们为什么要发？这些人有没有共性？他们是不是也有些难言之隐？以及为什么没人管他们？（后来我举报了几个账号，平台回应是以后少给我推这类内容......） 我们是真的很想去理解他们的行为。

节目中没办法分享太多主观的感受，但实际上我们和各个采访对象有非常多的交流：李达森算是半个同行，我自身感受他是想做点事情的人，有野心，也挺热心，也很会经营关系。只是他看不上主播这个头衔，但又想借着短视频火，有点眼高手低。

张大哥其实最简单，他的主业是卖猪户，前两年疫情加上猪瘟，让他的生意受挫，所以就想借着短视频平台来挣挣钱。

盼胡归是我最看不清的一个人。在进到他直播间，他大喊我漂亮妹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大概率是假的。但他直播的时候透露的信息非常有限，常常一个意思会重复个几十遍。有些时候，他的直播地点会透露一些信息。比如说我们知道他并不在福州，而是在泉州；他所说的自己的公司其实是中国人寿保险的某一个办公楼。前两天我看他直播说他去找宋祖德了（就是第一集里造谣胡鑫宇器官买卖的那个声音），我觉得他可能真的已经被自己那一套谎言洗脑了，被自己说服了。

监制@梦妮：

胡鑫宇失踪没多久，佳勋和我就不约而同想做这个题，又相互试探。我们分别被青少年抑郁和媒介传播的荒谬吸引，同时很想挖掘胡鑫宇在互联网之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但最初的狂想（做它一整季！）没能落地，我们一度觉得它就是一集普通的节目了。没想到因缘际会，在艰难寻找采访对象的过程中，竟然一步步采到了远超预期的内容。

这个选题的制作过程是第二季痛苦之最，脑子要在短视频宇宙里被泡麻了，花着完全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巨量时间听盼胡归一百次重复他的「废话」……互联网的狂欢和这个 15 岁少年的孤独、无路可寻反复拉扯，佳勋的稿子越来越长、望不到尽头……

但是我记得脚本初稿完成，刚开始读就有种被佳勋的能量狠狠一震的感觉，所有的胶着酝酿出了这近三万字，真的能体验到，把自己想创作的东西变成现实是一种莫大的能量。

视觉设计@饭团：

6月初的时候，梦妮和佳勋跟我说胡鑫宇这个专题叫「流量怪力」，那时我对胡鑫宇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失踪的各种阴谋论上。到7月初，我收到快三万字的脚本草稿，一口气读完，我最强烈的情绪是愤怒。

每一个「正能量」主播都打着寻人的旗号争抢注意力，他们好像某种流量寄生虫，任何热点都可能成为他们「狂欢」的佐料，平台又为他们提供了迅速发酵的场所。过高的关注度带给警方和胡鑫宇家人带来了空前的压力。

所有感受混杂在一起，我先画了第二集封面，希望流量怪兽能反噬每一个借机狂欢的人，捕蝇草成了贯穿始终的意向。

第三集的内容重点还是在事件发酵，我把视觉切入点放在了事件后半段。当事人从互联网上消失，在物理世界中隔绝，案发第一现场被封锁，记者也难以深入报道。这同样让我愤怒，所以我借捕蝇草的另一个形态——眼睛，来表达无言的压迫感。

这两张画完，基本情绪就很明确了。第一集的封面比较直给，就不赘述。

在画完结篇的时候，悲伤会多一些。利用胡鑫宇的网民并不关心他为什么自杀，他们好似在一个世界但又不相交。他们叫嚷着「寻求真相」，却并未触及真相；他们只是扭曲的投影，冷眼旁观了一个少年的死亡。

胡鑫宇事件可能已经不够热点，但怪力会一直存在。真心希望更多人能听到「流量怪力」这个专题，在下一次流量暴风卷起的时候，我们能有枝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