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退缩,它们在天山已“退无可退”
澎湃新闻特派天山记者 朱轩 薛莎莎 胥辉
那是一只长得像兔子又有点像老鼠、毛茸茸的小动物,耳朵大大的,从悬崖石缝里探出头来,和二十七岁的青年医生李维东四目相对,一瞬间又钻回了洞里。
青年李维东
李维东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生物,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直到它再次出现……在这里,李维东首次发现并采集到了这个新物种的1号标本,并于三年后的1986年将其正式命名为伊犁鼠兔。
伊犁鼠兔主要分布在新疆天山南北,不过随着持续气候变暖,冰川退缩、雪线上升,作为耐高寒生物的伊犁鼠兔首当其冲向高海拔地区迁移。
2002年,李维东团队发现,伊犁鼠兔的数量减少了一半以上,2005年,伊犁鼠兔被列入《中国濒危物种红皮书》,2008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中。
种群数量锐减,伊犁鼠兔的栖息地也在缩小,逐渐退缩到天山高海拔的裸岩山峰上,呈现高度片段化分布。李维东形容,这已是“退无可退”了。
冰川来客
在生态环境相对脆弱的高海拔地区,不管是看上去呆萌的伊犁鼠兔,还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雪山王者”雪豹,或是岩缝草甸中不起眼的植物,都承担着牵一发动全身的功能:一个物种的消亡或者变化,可能牵动数十个、上百个物种变化。
此外,在不可逆转的冰川融化背景下,人类活动也在深刻改变着当地的生态,这让关注当地野生动植物的研究者加快了保护和科普的步伐。
李维东第一次见到伊犁鼠兔是1983年,当时他还是伊犁地区卫生防疫部门的医生,在新疆尼勒克做鼠疫调查期间,他遇到一位哈萨克老夫妻带着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孙女半路求助。娃娃得了痢疾,拉肚子拉到快脱水,老夫妻听说有医生在,便把毡房扎到了他们的帐篷旁边。
李维东给娃娃打了一个多礼拜的吊针,最终救了过来。病好后,两位老人邀请李维东去后山的加斯库勒夏季牧场,那里有个蓝色的高山湖,风光优美。
“没想到就是那次,跟伊犁鼠兔撞上了。”李维东说,他们一直在监测当地的野生动物,但从来没见过(伊犁鼠兔),当时一下子惊到了,憋住了呼吸。
“那一瞬间,它也看到了我,就又钻回洞里,我一直守守守,直到它再次探出头来。因为刚好要做区域啮齿动物包括兔形动物的调查,我们就出于职业本能采集了标本。”他说。
当时,附近的牧民记忆中和李维东手头上的文献资料都没有关于这种小动物的记载,他便将彩色照片带给了中科院动物所马勇研究员。
马勇查阅完动物所的资料和标本馆的所有鼠兔标本也没有结果,猜测这可能是新物种,为防止这一动物的命名权被邻国学者抢先,他建议加紧野外调查。这次偶遇,改变了李维东的职业道路。此后,他离开卫生系统,进入新疆环境保护科学研究所。
由李维东发现和命名的新物种伊犁鼠兔。
在完成三年多的定种研究后,李维东等人又进行了将近七年的伊犁鼠兔生态生物学研究,在艰难的野外调查中,他们经历过迷路、滑坠、甚至磕得头破血流,但很快又重新上路,最终逐步摸清了这个小小的新种动物的生物学特性。
谈起伊犁鼠兔,李维东总带着一丝怜惜的口吻,觉得它蠢萌又天敌众多,白鼬、石貂、赤狐、兔狲、雪豹和众多的猛禽都可能将其当作口粮。
雪豹和鼠兔处在食物链的两极,但同样被视作气候和生态变化的重要指针。
长期致力于新疆地区雪豹调查和保护的公益组织“荒野新疆”的志愿者申煜介绍,从2014年开始,在新疆林草部门支持下,他们在乌鲁木齐南部山区约10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进行雪豹监测,到2018年,共拍摄到雪豹1355次,记录了32种不同的雪豹行为,初步建立了乌鲁木齐区域雪豹个体影像数据库。
神秘高冷的雪豹,得以展现在大众眼前。
也正是在2014年4月,志愿者们通过红外相机在天山一号冰川附近,第一次记录到了雪豹“冰冰”的影像。
当时他们还不能明确冰冰的性别,只是看它长得俊秀,以为是雌性,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沿用至今。随着越来越多的影像识别,大家才发现,冰冰其实是一只雄性雪豹,当时冰冰活动的区域食物资源相对丰富,领地也相当稳固,是当之无愧的“豹王”。
后来,他们又识别了“冰冰”的配偶之一“白鼬”,由发现白鼬的志愿者自主命名,这也是属于发现者的一份荣光。
“在一开始做个体识别的时候,冰冰还非常年轻。”申煜说,他们见证了冰冰的成长,从一个风度翩翩刚行走江湖的少年奇侠,慢慢变成脸上有伤痕的彪形大汉,最后英雄迟暮,消失在影像记录中,直到新的豹王出现,完成这一场雪豹王朝的更迭。
雪线上升后
历史数据显示,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中期,一号冰川的物质平衡量有正有负,变化相对平稳。直到1993年,一号冰川消融得分割成东、西两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后,消融速度更加明显。
天山一号冰川退缩的对比图。
1996年至1997年间,一号冰川加速消融,物质平衡出现更大负值,现在以每年5-7米的速度退缩。
“气温在变暖,雪线在上升,冰川在退缩,伊犁鼠兔在减少。”2002年,距离初次发现伊犁鼠兔20年之后,李维东团队发现,伊犁鼠兔的数量锐减了57%,此后的每隔四年,他们便会在原来发现过伊犁鼠兔的相关区域(现在已有14个位点)进行一次动态监测,后来又上了红外相机。
“它现在少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们研究这个动物的人,20多年都见不到它了。”李维东说,红外相机下,伊犁鼠兔一年也“光顾”不了几次,而且从多年伊犁鼠兔的监测结果可以看出,它们一直在往上退,低海拔区域几乎销声匿迹,部分点位已经连粪便都无法监测到。
目前,伊犁鼠兔观测区71%的栖息地已经丧失,仅剩精河县的基普克山区和乌鲁木齐县的天山一号冰川还有其活动踪迹。
“退无可退。”李维东这样形容它们的处境。他说,伊犁鼠兔几乎退到了山尖上,在大块的岩石壁上生活,而天山山脉又由一个个相互阻隔的山峰组成,伊犁鼠兔往上退得越高,就越会导致分布区栖息地的高度片段化,这对物种基因交流和种群繁殖影响很大。“一个山头就那么几只,而且都是近亲繁殖,群体缺乏交流,遗传基因就可能丧失了。”这让李维东很担忧。
不过,2014年,一张偶然拍到的伊犁鼠兔照片,又重新聚焦了公众的目光。
那年7月,李维东和同伴们在精河县监测点放完红外相机,准备撤离时,一回头突然看到一只正探着头的伊犁鼠兔,两边都愣了神。“我们叽里咕噜在说话,它可能在睡觉被吵醒了,所以愣在那里,两个耳朵撒着往前,特别可爱。”
他赶紧拿起相机,拍了将近半个小时。李维东感慨,这张照片很珍贵,他扛着相机跑了二十多年,装备都换了好几代,能拍到这一只伊犁鼠兔实属运气,刚好,还是特别萌的一只。
这张照片通过《国家地理》等杂志和媒体发出去之后,一下子引发了轰动,伊犁鼠兔也因此成为“网红”,更多人开始关注这种小小的藏在石缝中的中国特有濒危物种。
2018年,李维东回到他第一次发现伊犁鼠兔的地方——尼勒克。
这里很久没出现鼠兔的踪迹了,但李维东心里总有一丝纠结,很希望伊犁鼠兔能从别的地方再回到这里。那次行动,李维东不但没有发现伊犁鼠兔的踪迹,还因脚下岩石松动摔了一跤,头和鼻梁都磕破,“全身是血,惨不忍睹”。
博格达峰山脚下,红外相机捕捉到的雪豹镜头,背后是灯火阑珊的乌鲁木齐市夜景。
和伊犁鼠兔一样,雪豹也敏锐地映射着栖息地环境的变化。
“气温上升以后,雪豹可能会往更高海拔的地方去,但它的食物种群不可能会跟着他去,而食物来源减少的时候,种群势必受到影响。”申煜说,气候变暖带来的结果是全局性的,冰川所在的高山生态系统都会都会受到影响,冰川消失了,生态系统就会崩溃。“不光是自然环境和野生动植物,生活在这个区域的人也会被囊括其中。”
申煜介绍,目前,雪豹数量稳中有增,2019年他们判断在乌鲁木齐周边,雪豹的个体数量实际上超过100只,这个数量在全国乃至在全世界范围来说都非常罕见,以此评估,雪豹所处的高山生态系统,目前来说保护得不错。
除了工业区的迁出和水源地保护,当地政府还对牧民发放补贴,将放牧活动迁出保护区,人们把草场和高山还给了“原住民”动物。“最好的保护就是尽量不要干扰它。”
雪豹。
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守护伊犁鼠兔的40年里,李维东也见证了冰川的变迁。
1988年10月,李维东首次来到天山一号冰川进行野外调查,上山时发现了伊犁鼠兔并且成功采到了标本,几个人特别高兴,站在冰川前拍摄了一张合影。
26年之后的2014年10月再次启动调查时,他们又在原来的位置拍摄了一张照片。“我们每年都来此地调查,看着冰川一步步往后退,但没那么直观。”他说,直到拍摄了对比照片之后,才感觉十分震撼,原来冰川已经后退了数百米。
2006年起,为了更好的保护伊犁鼠兔的栖息地,李维东团队开始呼吁保护天山一号冰川,作为新疆环科院的副研究员,他提出建设天山一号冰川自然保护区或保护小区,这不仅仅关系着当地生态和野生动物保护,也关系着下游几百万常住人口的饮水安全问题。
荒野新疆自然保护宣传站。
2014年,新疆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建立天山一号冰川保护区,从此开始了乌鲁木齐母亲河源生态系统的整治,区域内的旅游、蘑菇大棚、矿山和重污染企业全部关停。
相对雪豹和鼠兔这样的野生动物,天山附近的植物似乎没那么惹眼,它们只是暗自生长在雪线上、石缝中,直到杨宗宗这样的“植物猎人”和研究者的到来。
“植物猎人”杨宗宗。
杨宗宗是80后,从小对植物产生兴趣,也是众人口中的“天才少年”,高二就被保送名校,不过他并不想按照传统的“社会时钟”生活,最终选择退学,回家研究植物。
阿尔泰山的新疆芍药、帕米尔高原的翠雀花、天山冰川下的雪莲……他像猎人又像是赶场的蜜蜂,追溯着季节变换,跟着“花历”走,去往人迹罕至之地寻找和拍摄植物,其间他发现了8个新物种,还出版了《新疆北部野生维管植物图鉴》。
他谈起,在天山附近的石缝中和土壤稀薄的草地上,往往生长着一些珍贵而稀少的植物,它们维持着生态环境中较为脆弱的一环——如果没有这些植物,土壤会很快流失,进而影响到野生动物生存。
比如雪莲,它外面有一层层白色苞叶,白天会将苞叶打开吸收热量,夜晚则会闭合保存热量,保护它的花正常发育。很多小虫子会钻到雪莲的花苞里取暖过夜,雪莲就又变成了一个昆虫的旅馆。
雪莲给昆虫提供花蜜花粉和旅馆,昆虫又为它传粉,彼此相伴相生,是自然界长久以来协同进化的一个结果。
雪莲一生只开一次花,虽然1996年便被纳入国家二级保护植物,但仍有人盗采滥挖。雪莲在开花的时候,最容易被人连根拔起或折断,用来做买卖。如此一来,它便没办法完成它的生活史,它的种子在未发育成熟的阶段便消失,这可能会导致种群急速退化。
面临同样情况的还有红景天等高山植物。2021年9月,红景天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保护级别为二级,严禁非法采挖。
“所以,如果雪莲被采集破坏而消失,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就是土壤结构和昆虫,进而影响到其他生物的生存。”杨宗宗说,一个物种的消失,可能会影响到200种物种的生存。在高山生态系统中,物种相对来说种类更少、更加脆弱,也更应该得到关注和保护。
随着“花历”,杨宗宗在野外追寻和拍摄植物。
与它为邻
杨宗宗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个7月,他曾到访天山一号冰川。那时天上正飘着雪,上山的路很险很窄,盘山道下能看到很多坠毁的车辆。会车时,行驶的货车贴着悬崖,车轮子已经悬空。“车窗往下看就是悬崖,当时腿都是软的。”
但到了山顶之后,雪却停了,天空放晴。
“像进入了伊甸园。”他说。
眼前,白色的高山龙胆一大片连着一大片,虎耳草和各式各样的花都在开,花园四周有云雾,几缕阳光洒下来,照在有水滴的盛开的花上。“谁能想到在风雪交加的盘山路的山方,却是这样一片花园,这种画面可能会记一辈子。”他说。
在少年时代,植物对他而言是一种单纯的兴趣,成年后,则是研究和保护的对象,也是他从无序生活中找到自我的风向标。
“有人喜欢养鸟,有人喜欢喝茶,我喜欢植物也很正常啊,为什么有人会觉得奇怪呢,我想了半天,可能是因为人们对它们的了解太少了。”杨宗宗说,植物无处不在,但鲜有为它们发声的,或者说为它去科普的人太少。
通过短视频平台,杨宗宗向网友们科普新疆的植物。
很长一段时间,杨宗宗沉浸于学术研究,但在发现很多珍贵植物被挖走、被破坏而他却无能无力时,他意识到,只有做科普,让人们知晓这些植物的存在,才会喜欢它,喜欢它之后才可能去守护它。
此后,他便在短视频平台开设了自己的账号“自然里-杨宗宗”,分享和科普新疆的植物,目前拥有了超10万的粉丝。这些沉默不语的植物,逐渐被更多人看到。
申煜也认为,人的参与,在野生动植物的保护中必不可少。
在过往调研中他们发现,人、家畜和野生动物的关系时常是一条因果循环的链条——当牧民有因扩大生产的需求增加牛羊养殖量时,家畜便会和北山羊等野生草食动物争抢草场资源,北山羊们争不过,便会去更远、草地资源更差的地方觅食,而作为链条顶端、以北山羊为食的雪豹也可能受到影响,雪豹食物匮乏时,便会下山抓牧民的家畜,人兽共存的矛盾渐显。
对于从事传统放牧生活的哈萨克族人,雪豹对他们来说既是野生的“邻居”,也是发生冲突的对象。
在一次调查中,志愿者们遇到了正在焦急寻找丢失母羊的牧民博拉提,最后他们和博拉提在山口的树林里找到了母羊踪迹,很明显是被雪豹捕杀了,博拉提很伤心,他们家不算富裕,一共只有50只羊。
志愿者们提醒,博拉提要改变一下以往那种非常松散的放牧管理方式,另一方面也告知他,这部分的损失可以通过农业保险来挽回,还能享受90%的保费补贴政策。志愿者们还用之前捕捉到附近的一只雪豹影像做了一张照片,送给博拉提。
博拉提把照片挂在了家中,给别人介绍,这是他的邻居,但这个邻居非常调皮,偶尔会吃他的羊,现在他给它弹奏一首冬不拉(哈萨克族传统民间拨弦乐器),一曲弹完,他就原谅了这位调皮的邻居。
也有表示不理解的牧民。曾有个牧民家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牦牛被雪豹吃掉,这个牧民十分激动,对志愿者说,“你们不能走,这个雪豹就是你们(保护)的,你们要负责。”申煜说,当地甚至有传言,雪豹是直升机运过来投放在此地,为的就是阻止他们放牧。
面对这种情况,志愿者们会请乡村干部、威望高的草原巡护队队长来做解释工作,并一起商讨解决方案。在雪豹保护中,培养在地的保护力量十分重要,促进在地的社区、政府部门与社会公众的沟通联动,开展多样化宣传教育活动,探索野生动物友好型生计,让人、家畜和野生动物和谐共处,对他们而言是长期的命题。
在伊犁鼠兔和栖息地保护方面,李维东团队也在进行各种尝试,他们在精河县和乌鲁木齐县天山一号冰川两个区域采取了截然不同的保护方式,一是全民间的保护方式,二是通过民间推动、协助和监督,由政府部门实施区域综合保护。同时,他们通过媒体宣传、制作公众号内容,吸引更多人关注。
“现在有说法,一号冰川保护得好,还能维持90年以上,如果不好,可能50年就没了。”李维东说,自己今年68岁了,他只希望,作为伊犁鼠兔的发现和命名者,别在自己面前又见证它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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