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失联的京西村庄:有村民仍无音信,幸存者忧心生计
▲ 2023年8月2日,北京市门头沟区南辛房村,村民和工作人员在清理道路。(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 图)
南辛房村本是一个缺水的村子。除个别年份,村中几乎每天停水,村民们不长于应对水患。
赵华德无心惦记房子。姥姥与父亲在躲避山洪时失踪,至今杳无音信。
责任编辑|谭畅
3天过去,北京市门头沟区潭柘寺镇南辛房村村民任敏的丈夫依然不见踪影。
一切起源于那场骤然而至的山洪。2023年7月29日起,南辛房村便下起了时大时小的雨。7月31日上午,雨势颇大,穿过村落的河沟水位猛涨。任敏丈夫的表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致在31日上午,表哥放心不下住在河对岸低洼地的父母家——父亲彼时正好上夜班,家里只有老母亲。家人猜测,表哥曾试图涉水过河,去查看母亲的状况,犹豫之间,被河水冲走,至今没有音讯。唯有任敏,每日都从借住的丈夫表妹家回到南辛房村,试图寻找丈夫的踪迹。
暴雨横扫京津冀。在北京,西郊的门头沟、房山区水患最深,大片山区在山洪咆哮之际,与外界一度中断联系。山洪裹挟着岩石,铺满了曾是泥土与蒿草的河床,淘空了岸边民居的地基,切断了道路,甚至卷走了生命。
南辛房村距离北京中心城区仅二十余公里,但没有城里的繁华与便利。一场意料之外的洪水,彻底改变了村民们的生活。
洪水过去,不见父亲
在地图上,那条穿过南辛房村的河沟甚至没有标记。
一位南辛房村村民回忆,这条河沟在冬春之际,曾经只有些泥巴与蒿草。即便在2012年“7.21”特大暴雨时,它也不过是漫上公路,淹到脚脖子的位置。但在2023年7月31日那天,它发了威。
8月2日,南方周末记者所见的河沟已然恢复平静,流经之处一片狼藉。电线杆东倒西歪,斜拉的电线勾住了树枝,阻挠着村民进出。河岸边曾经的公路已经破碎,几乎看不出它的原样。两岸的不少民居只剩下半截,房屋碎片星星点点分散于河道之中。
2023年8月2日,南辛房村,河岸边被洪水冲毁的民居。(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 图)
下午4时许,33岁的南辛房村村民赵华德神情呆滞地坐在潭柘寺中学安置点的一张简易床上,眼睛泛红。这位前物业维修工,与母亲、父亲、姥姥一同住在500余平米的房子里。7月31日那天,大水吞没了家里花费十余万建起的新房子,“那个地方已经是个大坑了”。
但这一刻,赵华德无心惦记房子。更令他六神无主的,是姥姥与父亲在躲避山洪时失踪,至今杳无音信。
截至8月2日,南方周末记者从失联者家属处了解到,至少有3名南辛房村村民仍然失联。另据媒体报道,河南10岁女童苗春优暑假来京探亲,7月31日也在南辛房村被水冲走失联。
南方周末记者向南辛房村村支书询问本村在山洪中的伤亡情况,他承认确有村民失联,但未透露具体数字。
一边无助地等待,赵华德一边回忆着失踪的亲人。59岁的父亲“原先就是一老农民”,侍弄着家中薄田里种着的蔬菜与杂粮,此前在附近小区还谋了份园林绿化的工作,修剪树木,一个月挣三四千元。赵华德说,父亲是个内向而寡言的人,平常就是“上班,干活,弄地”。
84岁的姥姥则是从外村来到南辛房的。在赵华德看来,姥姥性格颇“拧”,“只要她认为对的东西永远是对的”。老人曾经居住在老房西屋,突然不愿再住,说什么也要搬到地势更低的外院去,谁也劝不住。
赵华德一度觉得,姥姥要是住在老房,也许还能安全点。可他又想起,发水时一家人都在外院,不只有姥姥。
大水来时,因为家中早已断电,赵华德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他称没有收到村中要求转移的通知,“我们在屋里边待着,根本就听不见”,手机也早已没信号。数位村民也称,31日上午,雨声、水声太大,他们听不见大喇叭的声音。
一位村民听到了喇叭的通知,但他称通知只是要求将河沟边公路上的车挪走。只有一位村民称他听到了村里的广播,要求“随时注意转移”。
赵华德记得,上午水最深时几乎淹到了眼前一排平房的房檐处,赵华德的母亲则称水涨到了脖子处。一家四口转向地势稍高的老屋避难,然而很快就分散了。母亲在老房的东屋避难,赵华德从后窗跳出,登上一座小棚子,又攀上一米多高的后墙。
可刚离开后墙,后墙便倒塌了。“后边(屋里)怎么着,你根本就不知道,”他说,“雨下得多大,一米(距离)你都看不清楚。”随后,赵华德跑上后山。那时,他的手机已经被水冲走,姥姥与父亲也不知去向。
信号中断,寻求救援
南辛房村本是一个缺水的村子。在村民们的讲述中,除个别年份,村中几乎每天都要停水,有时则是隔天停一次。村民们早起接水,供全天使用。
或许是这个原因,村民们往往不长于应对水患。
7月31日早上4点,南辛房村的出租车司机艾奇就醒来了。屋外,雨已经下得颇大,但他还是在一个小时后开着车出门了。那天,他的出租车到了报废期,需要送到大兴的解体厂。
9时许,艾奇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水都进屋了”。话音刚落,信号即刻中断。可眼前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艾奇处理,他没有即刻往家里赶。
村民王开芳用手机记录着涨水情况。9点08分,他瞥见河水淹没了公路。10分钟后,水淹过了五六辆汽车的下半部。1个小时后,家中一层已然进水。临近11时,他不得不躲上了自家的二楼。湍急的山洪里,对面的楼房也只剩二层冒出水面。他与另两名南辛房村村民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河岸边有一户一家四口都在山洪过后失联,至今没有音讯。
赵一山的家就在河岸边。见势不妙,夫妻俩跑到后屋,从一人高的后窗钻了出去,走上一道墙,又搭起一架梯子,翻进了附近村委会的大院,跑上二楼,躲过了大水。
他回忆,水刚刚漫上公路时,自己就拨打了救援电话,三次得到的答复都是救援正在路上。后来,他又打了12345,答复是“马上就去”。
然而,救援一直没到。等到中午,村外的儿子找了一辆底盘高的车,开进村里,才把老两口从村委会大楼救了出去。
处理完手头的事已经下午3点钟了,艾奇匆匆往家赶。在地铁S1线的终点站石厂,他拦了辆陌生人的车,车子开到离家2公里处,路已难走通,他爬上山,绕山路回到家。
艾奇回忆,尽管山上有路,但四处都是淤泥,穿着鞋一踩进去就拔不出来。他干脆脱了鞋,踩着泥里的石头走。
事后他才得知,家里污泥的痕迹已经盖过大半扇门。一位村民见河水暴涨,赶忙将艾奇的母亲从家里带出,送到了地势更高的房子里,母亲幸免于难。
31日晚在村中待了一夜后,信号仍未恢复,艾奇再次走上山路,向外部寻求救援。8月1日,母亲被救援人员连架带扛沿山路送出,暂时住在门头沟的姐姐家里。
逃到后山的赵华德,与十来个人一同被困在山上。好在有人手机还有信号,赶紧拨打了110。从白天等到天擦黑,终于有救援人员用绳索把他们带到了河对岸,他们从那里去了潭柘寺中学安置点,度过了灾后首夜。
2023年8月2日,潭柘寺中学,附近受灾村民的安置点。(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 图)
劫后余生,担忧生计
南辛房村村民贺子培也在31日下午五六点钟被安置到潭柘寺中学。这位55岁的环卫工人,此前与老母亲在村中生活。
8月2日,贺子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安置点内食物有保障,可生活用水迟迟难以解决。不少村民白天回到残破的家中清理泥浆,从废墟中捡拾物品,用浑浊的河水简单洗洗,或是回到安置点后用湿纸巾、毛巾沾矿泉水擦擦身体。天气炎热,一位村民担忧,如长期没有洁净的生活用水,河道附近的垃圾也不能及时清走,可能要暴发传染病。
洪水过去,这座居住着一两千人的村庄,开始担忧灾后的生计。这里不见北京的繁华,但与北京联系密切。老人们或留守村中种粮食,或去城里做保安;年轻人大都去城区上班,赵一山的儿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不少年轻人清晨坐6点的早班公交车外出,夜里再坐7点多的末班车回村。
北京的变化,能迅速改变村民的人生轨迹。赵华德以前在家附近的大安山煤矿做地质勘探工作,后来北京周边煤矿陆续关闭,2019年京西地区结束了千年采煤史,他转而干物业维修。贺子培曾在丰台的驾校做过教练,学员不少都是外地来北京的批发市场做小买卖的,随着北京逐渐疏解非首都功能,学员渐少,他只能改做环卫工。
这些靠在山里、城区工作大半辈子才攒下一份家当的人,最终被一场大水卷走了半生的财富。
住在河岸边的赵一山,家人都平安,只是可惜一栋去年花百十来万盖的新楼,楼里进了泥巴。一套1970年代老爷子买的平房也遭了殃:门外的过道积起了10厘米厚的淤泥,铺着洁白沙发巾的沙发就泡在泥汤里。
家的一旁是两间稍小的平房,都被山洪掏了一遍。其中一间,赵一山把它们租给赵德光、孙学勤夫妇开杂货店。
8月2日正午,赵德光夫妻俩正奋力将家中浸泡在泥浆里的物件往外挪,顺便清洗,桶里黄水倒出,还能剩满底的泥。
18年来,他们经营着这家小杂货铺,从日用品到烟草,什么都卖。这一次大水过去,七八个冰柜、一辆小越野车与一座库房悉数被卷跑,装在包里的几千元钱也找不着了。
忙碌了一会儿,赵德光发现了一铁罐硬币,又找到了一箱啤酒。尽管啤酒已被污水浸泡,本不该饮用,但赵德光不在意。“咱们也不是个金贵人”,赵德光的弟媳在一旁帮忙,插嘴道。
弟弟家的房子也过了水,一楼已不能住人,两人只好上二楼住,可楼顶又漏雨,他们总担心房顶要塌,只好每人轮流睡半宿,留一个人看着。
屋内又传来一阵喧嚣,孙学勤拎着一个沾满泥点的塑料袋急匆匆地走出来。她取出一沓证件,摊开,晾晒在沾满污泥的破碎路基上,灰色的路基瞬间变得花花绿绿的。其中一本大红色的证件上,金色的囍字还能看清,“婚”“证”二字已被污泥遮盖得严严实实。
(文中村民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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