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好友Mark Spitzer
仅以此文纪念我的好友Mark Spitzer
好友Mark的葬礼是在线下和线上同时举办的,参加的亲友们主要来自纽约、新加坡、香港和伦敦。主会场在香港,Mark的遗孀Val主持了这场令人心碎的仪式,她略显憔悴的脸上显露出友善的平静。我相信不止我一个人被她表现出的坚强所打动。那天上午,我倚坐在窗边的电脑前,参与每一个环节。 Mark来自美国纽约州罗切斯特的一个犹太家庭,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家人们轮流追忆着Mark, 讲述每一个家庭成员和他的独特经历。然后,Mark大学时期的好友以及工作之后的同事和朋友们分享往昔的故事。分享的人无一例外,都声泪俱下。他的离去牵动了所有人的心。
2020年8月1号开盘前, 我收到Travis发来一条微信,是《南华早报》的一则新闻。我打开链接读了第一句话,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上面说一位银行家在香港意外离世。Travis和我曾是Capstone(笔者曾经就职的华尔街对冲基金)的同事。次贷危机前后,他和Mark在新加坡负责亚洲市场的交易。Travis的信息没有任何言语。透着屏幕,我能感受出一种沉重的情绪。不到几十秒的时间,我读完了新闻,在最后看到Mark Spitzer的名字时,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种麻木的状态。
01. 对成功的渴望永不停歇
2004年7月的一天,纽约很炎热,但参加笔试的年轻人都穿着西装,我也不例外。几天后出了结果,我和Mark进入了最后一轮面试。结果很理想,我们都得到了Capstone交易员学员的角色。我比Mark早3天入职,这点被一帮Senior Trader有效的利用起来。他们会提醒Mark说:Spitzer, you know Lin was the first choice, but you were good enough。(Spitzer,你知道lin是我们的第一选择,不过你也够优秀了)对交易员来说,调侃学员是工作的重要福利。但好胜的Mark不打算让这种调侃持续,他选择用实际行动来反驳所有人,我无辜的成为了靶子。在接下来的数月,Mark几乎在所有竞赛中取得了胜利,理论课程、Mock Trading、从业资格考试,他没有放过任何机会。在强大的竞争面前,我别无选择,只能拼尽全力去做好每一件事。
我在Equity组,Mark在Commodity组,Scott和James分别是我们俩的直属老板。他们都是英国人,言谈举止很有礼貌, 完全符合英伦人设,但显然学员们是没有资格接受大不列颠绅士般的对待的。入职后不久,有一天我在写trading ticket(纸质的交易记录),因为写的慢了些,被Scott夺走,快速潦草的写完,然后愤怒地砸在了我的桌子上,我很感激他没有直接把ticket用订书器钉在我的脑门儿上。Mark的情况比我糟糕很多,他的老板James的性格是Scott乘以2。当时的原油期权交易是在纽约能源交易所的大厅里进行,Mark的工作内容是给交易员提供报价信息,并及时录入、核对每笔交易。有一次执行上出了差错,James用双手卡住了Mark的脖子,吼道:It’s coming out of your bonus! (亏损从你的奖金出!)。后来Mark给我声情并茂的描述起来,用双手摆出掐人的姿势,比划着说:这就是strangle! (期权勒式组合,通常叫宽跨式组合,前者翻译的相当贴切)。
当时作为新人,我们的重要工作内容之一是给交易员买早餐。尽管当时公司的交易员并不多,但这是非常让我头疼的事情,每个人的口味偏好都不一样,需要记下每一点要求,例如金枪鱼三明治加上蛋黄酱,且稍微烘烤30秒,贝果要加双倍奶油芝士(Cream Cheese),单面煎鸡蛋不要蛋黄只要蛋白,各种排列组合。事实上,你把蛋黄酱换成花生酱,Bagle换成馒头,鸡蛋换成王八蛋他们也未必尝的出来。交易员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往嘴里塞得但凡是固体,都可以满足需求。头一两周,Mark每天带着我去公司对面的Deli点早餐,他会非常耐心的告诉我正确的排列组合,通过他的帮助,我终于掌握了窍决,不至于开盘前被骂。
Mark总是穿着休闲的衬衫和西裤,这种风格非常适合他。感觉他要么就是刚从海边回来,要么就是要马上出发。衬衫最上面的两个纽扣是必须不能系上的,露出大概20%的胸口,褐色自来卷的头发梳的很不经意,但又有着规律,他的笑容是杀手锏,洁白整齐的牙齿把湛蓝的眼睛衬托得很突出。
一天下午,Paul带着我们几个人在Ulysses喝啤酒,坐在对面的Mark微笑着对我说:林,你现在是交易员了,可以跟任何女孩约会了。在夏日阳光的覆盖下,我握着一扎啤酒,内心充满了期待。
Ulysses是stone street上的一个爱尔兰酒吧,离华尔街几十米,高盛总部大楼近在咫尺,相当一部分顾客来自高盛,还有一部分来自德银。我在这群顾客里就好像懵懂的大二实习生,Mark则很轻易地融合在这种气场里,毫无违和感,甚至天衣无缝。
一年多以后,我们都找到了节奏,承担起了更多的责任。Mark对成功的渴望是永不停歇的,在他不经意的外表下,隐藏着燃烧的斗志,他会竭尽所能去做好每一件事。资深交易员们都不叫他的名,而是直接用姓来称呼, 例如:Spitzer, How much are you going to cost us today?
2004年12月纽约,Trainee Party。从左至右:我,Bronson, James, Mark
每年,我们都会在一些体育赛事上打赌,更多的是为了消遣,但你要小心和Spitzer对赌,因为大概率你会被他套利。Spitzer一定会买低卖高,他会去向所有人报价,然后在大多数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套的半死。别以为纽约这边的人从Spitzer那赚了,芝加哥或者伦敦那边可能让Spitzer赚的更多。有一次,资深交易员发现Spitzer的勾当,立马通知了所有人,大家都破口大骂,但Spitzer不以为然,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津津乐道,眼睛里闪着蓝光。Mark并不在乎赌注的多少,他要的是赢。这种执着是让人钦佩的。
我一直都认为他追求盈利的态度是交易员的典范,是职业道德的直接体现,哪怕他会把刚入职的菜鸟套的头昏脑胀、眼冒金星。有一次,我挤兑他说:犹太人非常聪明。他笑着回答:中国人也不赖。然后我俩大声的笑了起来,尽量让所有人听到。竞争是细腻的,无所不在的。犹太人和中国人之间有一种默契,就是每年圣诞节的时候,不少犹太人都会光顾中餐厅,因为其他的餐厅都不开,而犹太人又不过圣诞。自然,这种默契也存在于我和Mark之间。
02. 掌握主动权
2009年,Paul部署了亚洲业务,公司接收了Lehman自营的几名交易员,其中就包括Travis,他们聪明绝顶。亚洲的总部在新加坡,Mark也申请加入了亚洲团队。Mark的眼光很长远,他能够看清大局势,为长期的职业发展做规划,并逐步的去实施。2004到2009这几年间,Mark在商品、债券、股衍组之间轮换,还去了芝加哥和伦敦工作了一段时间。直到2009年,他认为亚洲将会是一个独特的机会,他努力说服了Paul, 让他飞去了新加坡。后来,Mark向我坦白,他曾经担心我也会向Paul争取新加坡的机会。幸好当时我完全沉浸在次贷危机的交易当中,没有丝毫去新加坡的念头。
但我依然在2009年的夏天去亚洲调研,第一站理所当然的就是去找Mark。他很欢迎我的到来,兴奋的跟我介绍亚洲市场有多么的不同,策略和风控应如何恰当的在亚洲实施。他还特意给我表演了他的拿手好戏:在Bloomberg上找了4家合作的银行,让每家给一个恒生指数的期权组合报价,然后真的就买低卖高套了5万刀出来。“What the F*** Spitzer!”我感叹道。Mark露出招牌笑容说:我不能做很多这种交易,银行的人都相互认识,我只是给你看看这儿有多么滑稽。后来,这些被套利的交易员都成为了Mark的好友。在新加坡的那几天,Mark带着我逛大街,吃了当地有名的辣椒螃蟹,给我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导游。但我们乍看起来,确实像一个老外带着一个本地人体验当地的生活,不太寻常。
新加坡团队很年轻,负责人Dustin也就三十岁出头,他外表看上去很斯文,但绝不是一个善茬,他时常散发着夺命书生的气质。大家上班穿正装搭配着拖鞋,我临走前Dustin还特别叮嘱我不要跟纽约那边说拖鞋的事儿。轻松快乐的日子总是一晃而过。2011年初日本地震引发的海啸引发的核泄漏让当时的一笔跨市场套利交易蒙受了严重的损失。新加坡团队受到了重创,让业务很难进行下去,总部衡量在三最终决定关闭亚洲业务。Mark被迫做出选择,是留在亚洲还是回纽约?有一天晚上,我们通了1个多小时的电话,我给他介绍纽约的情况,商量他是否能够加入。由于当时我们团队的人数相对饱和,能给Mark交易的板块并不多,我出于私心,也担心他的加入会分流我的交易量,因此并没有非常积极的推荐他。
现在看来,这有可能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也许当时我极力邀请他的话,他就不用去香港了。
Paul一直非常看重Mark。如果他乐意,可以轻易的转到任何部门。Mark有独具一格的能力,他能快速成为一个群体的焦点,所到之处,人们经常在不经意间就谈论起Spitzer。他在Capstone的数年间,在不同的团队里,都给其他交易员带来了压力,这种压力是良性的,实质上是一种动力,推动着我们前进。
2014年,Mark去了香港,加入了对冲基金Breven Howard。那一年,我第二次去亚洲调研,直接去了香港找他。跟我2009年第一次去香港相比,2014年的物价已经涨了很多。久违的我们约在了四季酒店的大堂,见面时他依旧灿烂的笑着。我们像兄弟一样拥抱,相互问候,点了两瓶啤酒,开始畅聊起来。我们俩从认识的那天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我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纽带,好像在一场马拉松比赛中同时起跑,一起冲向终点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惺惺相惜。
新加坡之后的那几年,他的事业发展颇有些波折,我反倒是万年不变的在做同样的事情,但也在思考未来的方向。Mark给我提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他说:“如果你要掌握主动权,也许你现在就需要一条自己的业绩曲线,这样你会自由很多”。他还说:“林,对冲基金交易员不是唯一的职业。”我无可奈何的摊开手跟他说:“我是白羊座,只会专注做一件事,我不能在上下台阶的同时发短信,否则一定会摔死。”他又是哈哈一笑。
当时,我们都遇到了职业选择的问题,他在Breven做的事情是协助团队负责人交易,我看出来他对这份工作不是很着迷,而我在纽约工作了10年,不想在10年之后还是同样的样子。Mark很多元化,我很单一,他后来成为了高盛的超级明星,我也回到了北京建立了自己的对冲基金。如果不懈努力,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找到自己的归宿。
03. 他在成为高盛前就已经是高盛了
Mark加入Goldman后,给我打了电话,我恭喜了他。他非常坦率地说,这个机会非常难得,是他的一位朋友费了很大周折才协调好的。我猜他的那个好友就是以前被他套利的高盛交易员。我问Mark:你满意吗?他说:是的, 我满意。我继续问:你觉得你可以在那退休吗?他说:对,我可以在这退休。Capstone的同事们知道Mark加入高盛之后,反应出奇的一致,包括Paul, 所有人都认为Spitzer回了娘家。的确,Spitzer和Goldman, 严丝合缝,天造地设。Scott说:He Goldman before he is Goldman. (他在成为高盛前就已经是高盛了)。工作上有了突破,感情上也跟进了。Mark应该是在香港认识的Valeriya, 她一直在私行领域工作。他们两个结识不久之后,Mark就跟我们很确定的说:就是她了。Mark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在香港繁华地区的大广告牌,他用手指着广告牌上面的模特说,这就是她,Val。
2019年3月,我回纽约处理一些琐事,正好Mark回高盛总部停留一周,Scott同时约上我俩、Rob、Kyle去了Tribeca的一家意餐厅。Rob也是和我们同年入职的交易员,加入了Fixed Income组,现在依然在Capstone兢兢业业的负责战略发展。Kyle是2010届的交易员学员,是纽约大学的靠谱青年。多年后的今天,还在和Scott一起搭档交易。Scott应该没有在Kyle头上用过订书器,那个时候纸质交易记录已被淘汰。但Scott也不会总让Kyle的日子太过风和日丽。尽管有时发些牢骚,但Kyle总是能面对各种考验,他的额头看起来就很硬。我曾经调侃Kyle说:Scott是你的真爱,你只是不知道,你永远离不开他。
2019年3月纽约,最后一次见面。从左至右:我,Kyle, Rob, Mark, Scott
我们5个人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跨越了时空,虽然多年未见,但谈笑间的风格一如既往,稍不留意,就会被调侃。酒过三巡,Mark宣布了他即将晋升MD,负责高盛全亚太衍生品销售交易业务。高盛每两年提升一批MD和Partner, Mark有着扎实的交易员基本功,对各类资产非常熟悉,尤其是期权做市,他的反应速度极快,当学员时口算报价的速度丝毫不亚于资深交易员。Mark的凌厉素质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卖方驾驭能力使得他快速推进了高盛亚洲衍生品业务,2、3年的时间直接从VP升到了部门负责人,这种成就是惊人的。大家都纷纷恭喜他,出于好心,我也鼓励他说:It’s about time, Mark! (是时候了!) 但大伙以为我是在说:总该轮到你了吧! 于是哄堂大笑。Mark尬笑着说:Thanks, Lin。
当晚,我告诉大家我来纽约是为了处理已经拖沓3年多的离婚官司的。我强调我的这些麻烦跟Mark有一些关系,他在一定程度上得为我的官司负责。大家诧异地问为什么。我对着Mark说:2004年夏天在Ulysses, 你跟我说我可以跟任何女孩约会。TMD我居然信了,被你害惨了!又一次哄堂大笑,Mark最后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他招牌的笑容,说:林,我们都太年轻了。
04. He was a good man
在Mark的葬礼上,高盛的代表是一位女士,她尽力在控制自己,但依然看出她在抽泣。她说,Mark极大地推动了业务的发展,是团队的核心,他的离去,是公司的重大损失,我们深切地怀念着他。葬礼过后,我尝试联络所有曾共事的伙伴。Paul在邮件中回复说:我伤心欲绝。James也表达了对Mark的惋惜和怀念,言谈中仿佛2004年那个夏天就和Mark一样,刚刚离去。James对Mark来说,就和Scott对我一样,亦师亦友。我拨打了Scott的电话,聊了许久。Scott中肯地说:He was a good man。
2020年7月30日,Mark Spitzer在香港附近的海岛度假时,不慎摔落,一位随行的朋友奋力营救,但Mark重伤不治。在噩耗传来之前,他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事业上一路高歌猛进,我们心知肚明,Mark成为高盛下一代领导层是没有悬念的事情。生活中,Mark当了父亲,有了一个刚满1岁的儿子Damian,满怀期待。我时常想,如果当年我顶替Mark去新加坡,也许他还活着,如果当年我极力劝他回纽约,也许他还活着。但无论多少也许,也不能改变他离去的现实。Mark去世两年来,我一直想写些什么,在征得Val的同意后,一直迟迟没有落笔。Val是一个格外坚强乐观的人,她说等我写好了,一定要给她看,也要给Damian看。她还说,也许以后让我教Damian交易,成为像他爸爸一样的交易员。我欣然同意。
人生苦短,寿命无常。我永远不会知道哪一个来的更快,是明天的太阳还是死亡,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时刻。Mark虽然离去,但和昔日一样,他仍在给我建议,这一次,他告诉我:活在当下,不要执着。
Thank you, Mark Spitz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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