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敏|文
金仲华(1907年-1968年4月3日),浙江桐乡人,现代著名国际问题专家、社会活动家。抗战时任《世界知识》主编,49后任上海市副市长。文革期间受到迫害。宋庆龄曾嘱咐他将往来信件"阅后烧掉",他未照办,结果被抄家时抄走。1968年4月3日,金仲华在书房上吊自杀。
消息是金仲华的侄子金民生打电话报告市革委办公室的。
这天早晨,金家保姆上楼去整理房间,推开书房门见金仲华吊在窗前,吓得惊叫一声,急急忙忙下楼告诉了金仲华母亲和金民生。金民生上楼查看后,立即打电话报告了市革委办公室。
金仲华的老母亲已经80多岁,儿子最近几天的反常举动,已经让她担忧可能出事。她发现儿子有时会一个人发呆,站在二楼阳台上沉默不语。最反常的是这几天吃过晚饭,金仲华会捧着她的手,要她“多保重”。
这让老太太多了几分警觉,只要儿子一个人上二楼,老太太就会叮咛保姆:“到楼上看看,仲华他在做啥。”昨晚半夜,老太太听到楼上“嘭”的一声,急忙叫醒保姆,催她赶快上楼,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保姆睡意朦胧地来到二楼,见书房门关着,已经熄灯。她小声地喊了几声“金先生,金先生”,无人应答,以为主人已经睡了,就下楼回禀老太太说:“先生已经睡觉了。”
当日下午2点,市外事组、公安局、国际问题研究所和市人委办公厅造反队四个组织,齐聚金仲华家,共同商量处理方案。
在从金民生处了解到基本情况后,市革委常委冯国柱带领大家来到二楼,此时书房门敞开着,能清楚地看见金仲华吊在南窗口,脸朝墙壁,两脚离地板仅几公分,一只脚穿着袜子,一只脚光着,面貌惨不忍睹。
冯国柱招呼公安局来的同志赶快把尸体放下来,妥善搬走,并关照多拍些照片。公安局的四五个人先进入拍照,然后动作麻利地用刀割断绳子,将尸体平放在地板上,用从卧室床上抽取的床单裹好,由两个人抱着出来,见楼梯上站满了人,就转身回到卧室打开落地玻璃门,将金仲华从阳台上传到楼下运走。
遗体运走后,冯国柱带着大家走进书房,都拥到还挂着半段绳索的窗架旁察看。留在现场的一位公安同志分析,从现场情况初步判断,死者是站在热水汀上,用百页窗上的纱绳绕在窗帘架上,套住脖子后,脚离开热水汀,绳子嵌入颈部卡住气管窒息而亡的。估计断气前,死者本能地挣扎,两腿蹬踢,脚上的拖鞋一只掉在热水汀旁,一只甩到了写字台下,还套着一只袜子。进一步的详情有待法医验尸报告。
在场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地听着。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桌上有字条。”一共三张,是用钢笔竖着书写的。中间一张纸上写着:“国际问题研究所阶级关系复杂,我忍无可忍。金仲华”
看到这条遗言,大家议论纷纷。冯国柱突然怒吼道:“国际所的人来了吧?”人群后有个男子一面回答“来了”,一面穿过人丛走到写字台前,当他看到桌上的纸条时,脸色刹那间全白了。冯国柱当众训斥说:“谁叫你们搞他的!”“事前请示过谁啦?!”那个人不敢吭声。冯国柱去拉写字台的抽屉,所有抽屉都没有上锁,每个抽屉都整理得有条不紊,中间的抽屉里还放着几百元人民币。
随后,冯国柱领着大家来到金仲华的卧室,在靠墙一排壁橱正中位置的搁板上,看见有一个旧信封,里面装着一束书信,信封上金仲华用铅笔注明:“这是宋副委员长给我的信。”粗略一看,大约有十封左右。冯国柱没有细看,就退到卧室与书房之间的地方,对众人说:“大家都看了,商量一下怎么做吧?”
见没人发表意见,冯国柱问金仲华的侄儿金民生:“他的子女知道了吗?”金民生说还没有告诉。
于是冯国柱谈了他的几点意见:金仲华死亡的事,由金民生通知其子女;写字台上的三张字条和壁橱里的信,由人办造反队带回单位保存;金仲华的书房和卧室,保持原样不动,贴上封条。
回头又对金民生说:“写字台抽屉里的钱,以及这两个房间里凡是你们家里需要用的东西,尽管拿,都拿到楼下去。”
以上内容,在陈邦本的《金仲华自尽前后》一文中,都有很具体的叙述。陈邦本50年代在市府办公厅工作,与副市长金仲华相识。在陈邦本印象中,金仲华学识渊博,平易近人,为人厚道,有口皆碑。
金仲华是浙江嘉兴桐乡梧桐镇人,1907年出生,6岁时读崇实小学,12岁考入嘉兴浙江省立第二中学。1923年考入杭州之江大学,1927年毕业。次年进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任《妇女杂志》助理。1934年与胡愈之等创办《世界知识》杂志,担任主编。1935年任生活书店编辑部主任,与邹韬奋等共同创办《大众生活》周刊。1936年任《永生》杂志主编。1937年抗战爆发后,在香港加入宋庆龄创办的“保卫中国同盟”,任执行委员。1944年底到重庆,由中共党员介绍,任美国新闻处译报部主任。1948年辞去美国新闻处职务后去香港,接受中共委托,主编新华社香港分社对外英文期刊《东方通讯》。1949年3月,离港北上,经山东进入解放区。4月,随军南下。5月27日,上海解放,参加军管会工作,接管《新闻报》,改组为《新闻日报》,任社长兼总编。组建新政府时,出任上海市副市长,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
新政权建立后的十多年,是金仲华一生中工作最忙,也最得意的时期。直到文革降临,他才受到冲击。1967年,上海革委会成立,金仲华不在结合之列。新班子领导派人告诉金仲华,要他深居简出。金仲华按照革委会吩咐,闲居家中,基本不出房门,每天就是听听广播看看报。他曾对来看望他的陈邦本自嘲说,自己好像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但即便这样,造反派也没放过他。还在革委会成立前,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的造反派,便已对金仲华大会轰,小会批,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不学无术的假专家”,执行的是修正主义的办所路线。在上海夺权的张春桥在一次讲话中说,美国新闻处就是特务机关,参加美国新闻处的人,多数都是特务。并特别针对金仲华专案组的报告批示说:“此人社会关系复杂,务必查清。”
如同拿了尚方宝剑,国际研究所的造反派对金仲华的斗争随之急剧升级。这些人采用逼供信的方式,侮辱践踏金仲华的尊严。金仲华的儿子和两个女儿远在南宁、北京,身边只有86岁的老母亲和小孙女。金仲华怕母亲担惊受怕,在家总是强颜欢笑,将真相掩盖得严严实实,以免母亲知道。
1968年初,春节刚过,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的造反派,就根据张春桥的批示,来到复兴西路金仲华家。这些人抄走了数千册的中外图书,以及大量字画、古物。
当造反派搜查金仲华的私人信件,准备装进麻袋带走时,一向温和的金仲华再也无法冷静,大声抗议说:“这些信件你们不能动!也不应该看,这是历史文献。”
但造反派毫不理睬,将他推到一边,提着麻袋扬长而去。
被抄走的信函,包括周恩来、宋庆龄、廖承志、黄华等人给金仲华的重要信件,内容涉及核心机密。
这批信件被抄走后,金仲华情绪消沉,整天忧心忡忡,沉默寡言。
多年来,因为工作的关系,金仲华与宋庆龄交往密切,宋庆龄对金仲华的才干和为人非常器重。金仲华中英文功底都很扎实,文笔流畅,能自如地将宋庆龄用英文撰写的原稿译成中文。宋庆龄的许多重要文章,都是经金仲华之手从英文翻译过来的。
为此,两人间常有书信往来。1966年文革初起,金仲华对“运动”很不理解,在与宋庆龄的通信中,谈了一些对文革的观感。当时,宋庆龄也受到冲击,在上海的父母墓地,也遭到了红卫兵破坏,对此,宋庆龄写信给金仲华,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和伤心。信中还谈及北京造反的情况,流露出极不理解的心情。
这些信件,落到造反派手中,被断章取义,篡改利用我,会给宋庆龄带来怎样的伤害?金仲华不敢想象。此前,宋庆龄曾嘱咐金仲华,将寄去的信件“阅后烧掉”。金仲华没有照办,结果被造反派抄家时抄走。
金仲华追悔莫及,深感内疚,精神压力越来越大。他有话难说,有口难辩,想来想去,只能以死抗争。
金仲华死后,上海市革委会对金仲华有过两个结论。第一个结论是美国间谍,属于敌我矛盾,把他的财物处理了。后来,又指示专案组重写结论,第二个结论说他在美国新闻处期间,向盟军提供日军的情报,是革命工作。
但悲剧还是发生了。当年,女儿金立勤接到父亲死讯,没敢声张,请了事假,一人悄悄赶到了上海。因为金仲华被定性是“畏罪自杀”,所以匆匆火化后连骨灰也没留下。
1978年,金仲华被平反,在上海龙华公墓举行骨灰安放仪式。骨灰盒中因无骨灰,只能用他生前使用过的自来水笔和印章替代。
几十年后,儿子金立诚撰文悼念父亲,题目是《我与父亲金仲华在一起的岁月》。这篇登在澎湃号《世纪》杂志上的文章,提到一个细节:“1948年,内战全面展开,时局日益紧张。有一天爸爸忽然回家来拿了简单的行李,低声和祖母道别就走了,后来知道他已到香港。在此之前,有美国朋友曾建议他去美国,他没有接受。”他决定留在国内。
就是这样一个披肝沥胆之人,却受到莫须有的诬陷,最终只能一死自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