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uangao2@lifeweek.com.cn我和我的一个妹妹吵架了。在她高考结束后,我们每天都在延长着聊天记录,先是把她“脱机”备考期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声情并茂地重演一遍,然后是从考场回来、出分数线、出成绩、填报志愿全流程的考情分析和心理疏导,更多的是没有营养的对话。
自从我来到离家两千公里的城市读研,就一直遥远地扮演着一个可靠体贴的长辈、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直到外婆问我“怎么最近没听到你俩打电话了”,我才发现聊天记录已经中断了近半个月。
吵架的原因,不过是妹妹的不懂事。高考过后好像终于把最后的限制都挣脱干净,她要求去毕业旅行、演唱会、漫展,爸妈都一一实现。后来,她说想去一个手游角色的生日会,哪怕要坐八小时的高铁,哪怕为省钱即去即回,不允许独自前往就出交通费聘一个同伴,在她眼里一切都值得。妈妈让我帮忙劝劝她。那次劝说非常成功,我说我现在实习工资低得可怜,更觉得爸妈挣钱不易,这样花一大笔钱不理智,等以后活动在周边城市举办再去也不会有负担,如此这般陈述了一堆理由。她沉默了半天,最终回复:“考虑好了,我以后再去”,然后兴致勃勃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我一直很乐意接受这样的任务,证明自己有其他家庭成员都不具备的特质:熨帖的共情,温和的威严,因此结局永远是属于姐姐的胜利。但我也预想到,这次胜利不会持续很久。时间越临近生日会,妹妹就越动摇,激烈地反抗家人的异议,最后搬出对爸妈最有效的武器:“为什么姐姐可以去外地追星,我不可以?”家里有三个女孩,两个妹妹分别比我小六岁和十三岁,三个人一脉相承的脾气火爆、性格敏感。爸妈最怕任何一个责怪他们偏心,最终由妈妈和小妹陪她踏上这趟在我看来冲动又荒谬的旅程。我一改之前的耐心,发消息谴责她自私、任性、不近人情,专门往亲人的痛处上戳。这次的胜利者经不起审判,狼狈地抛出一句“滚吧”,就逃离了战场。我们都是不愿先低头的人,不留情面的热战过后,是看不到尽头的冷战。前些天读到这样一个词:东亚姐姐,在这个标签下的女孩们一边承受重男轻女的压迫,一边过早地分担母职。在我们这个三个女孩的家庭里,这种混杂的酸辛其实要隐秘得多,我更多感受到的是充实和满足。因为爸爸工作忙而妈妈不会开车,我在假期会帮着接送妹妹们上学、放学、送饭甚至是开家长会。班主任在讲台上滔滔不绝,那些嘱托不知道贯穿几代人的学生时代,但我能给更具体的关心。我一一翻看桌面的试卷,再写下复习方法和鼓励的话,想象她们读到这些文字的心情。完成这些工作后自我肯定一番,我应该算得上是值得依靠和信任的姐姐。大吵一架之后几天,妹妹在家庭群里发了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我没有回复,决心把冷酷进行到底,更何况那是我们意料之中的结果——一所我们两人讨论了三个深夜最终确定的学校,和一个我们反复比较排序后位列在前的专业。妹妹们的学业是我的管辖范畴。爸妈早早走上工作岗位,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也没有精力钻研各种填报规则,更不会向我们提出任何要求和条件,把选择权完完整整地交到我们手中。这种自由偶尔也让人迷茫,我自己填志愿时就深有体会。知道妹妹有拖延的毛病,我每晚都给她打视频电话,盯着她输入每一个志愿,提醒她看清楚顺序,编号不要填错,记得选“服从调剂”,最后别忘了点“确认”,截止之前又一起精神紧绷地检查。而就在她身边的爸爸妈妈,大概还像我填志愿的时候一样从容不迫。我代替他们成为了那个提出建议和要求的人,真正像个家长一样奔走,直到身边终于有其他脚步跟上,和我竞争、碰撞。随着我们一起长大,更多的是磨合和调整。三个孩子里的老二,常作为妹妹撒娇耍性子,也会作为姐姐和我一同分担。妈妈常埋怨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但她对我们总是鼓励和包容的。她偶然谈起当年说服爸爸把我送到最好的小学,而不是像同村的其他人一样将女孩放任不管。我在她面前忍不住流泪了,她当时还惊讶地调侃“不至于这么感动吧”。那是因为我早就知道妈妈为三个女孩承受的压力,因此更加佩服她的忍耐和远见。我暗自决心要做一个体贴上进的乖孩子,才能治愈她的遗憾。直到我上大学的某一天,她给我打来电话,那个忍耐、远瞩、骄傲的妈妈似乎被击败了。她问:“我再生一个小孩好吗?”我那一瞬间就明白,是需要一个“男孩”,而不是一个“小孩”。脑子里涌起无数的疑惑、震惊、痛苦,挤占了所有思考的空间,但妈妈的声音费力钻进来,告诉我周边如何轻视没有儿子的男人,而男人如何轻视没能为他生育儿子的女人,总而言之:没有儿子家就要散了!大人对孩子原本难以言明的苦衷一时间向我劈头盖脸地砸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妈妈当时遭受了什么打击。妈妈又告诉我两个妹妹的意见,小妹不懂这个问题背后的苦涩,只是想到自己的两个姐姐,所以想要一个妹妹,自己也做一回姐姐。但当时在上初中的老二又哭又喊,强烈地反对。我们有着一样的担心和不甘。周末到家后,我们两个人一起讨论出两段长信息,分别发送给爸爸和妈妈,第一次向他们严肃地阐明“我觉得”和“我不要”,虽然还要用手机屏幕掩护。如果和爸妈面对面,我们都没有勇气争论,该说的说完了,只能一起默默祈祷他们在深思熟虑之后能放弃这个念头。这件事在我和妹妹身上留下了一定程度的后遗症,我们对婚育话题极其厌烦和恐惧。每当听长辈聊天捕捉到“生孩子”相关的字眼时,我们也假装聊得火热屏蔽外界,或者干脆一起逃跑。我远离家乡去读研之后,感受到压倒性的焦虑。同龄人纷纷科研、工作、恋爱、结婚生子,而我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甚至还做不到独立生活,毕业和就业的时间节点不会为任何人推迟半分。虽然爸妈依旧不会施加压力,但我开始节流、储蓄,习惯性地克制自己的物欲。光压抑自己还不够,我又把这种克制迁移到妹妹们身上,要求她们像我一样“懂事”。声讨完妹妹冲动、自私之后,我才回想起自己在高中时也曾经为了看演唱会向妈妈大发脾气,埋怨她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我。即便不在家,也要随时履行姐姐的职责。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准时接到一通来自两千公里外的视频电话,那是小妹又有写不出来的数学题,把爸妈也难倒了。于是我不得不中止手上的工作,浓重的怨气马上要冲破屏幕。后来小妹也不怎么愿意拿题目来问我了。妈妈说,小妹再遇到不会做的题就空着,总是被老师批评。妹妹们慢慢长大,她们独有的情绪和思考早已超出了我的经验之外。还是小学生的小妹会觉得仰望两个姐姐很累,忧郁地跟大人说“不要拿我和姐姐比较”,而最先出生的我在没有参照的旷野里长成了别人的参照。另一位准大学生回忆和同学、老师的矛盾纠葛,也会让我感慨我的高中时代原来那么纯粹和简单。各种烦恼汇合到一处,把一个乏味又严苛的姐姐渐渐推远。我在学校没几个能敞开心扉的朋友,妹妹始终是我常聊天的对象。去年,我记住高三生休息的时间,每隔两周的周六下午就点开聊天框,问她“放学没”;妹妹高三一年老是被紧张的学习折磨出小病小痛,趁外出看病偷偷带手机,一本正经地给我发一句“你好”。我们追赶着短短一天的联系时间穷尽所有话题,从学校到家常,从游戏到明星,根本没有能吵架的空隙。我没有预想过会怎么和好。我们是家人,是朋友,和好不需要特别的契机。故事须真实可靠,可以是亲身经历,也可以是身边看到或听到的故事,要求故事性强,能打动人心,或者具有现实意义。以第一人称叙事为佳,有相关图片更佳。来稿请注明联系电话,方便沟通。一经采用,我们将提供有竞争力的稿酬。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