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温伯陵(wenboling2020)然而回顾历史,江西曾经和江南省(苏皖沪)并称“两江”,王勃在《滕王阁序》里也写到:“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可见在历史上,江西是非常繁荣的。其实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很简单——贸易线路的变迁,决定了江西的兴衰。在两千多年前的秦汉时期,江西是一片没有开发的蛮荒之地,不仅经济落后,定居人口也少得可怜,西汉末年是中国人口的第一个高峰,江西境内也只有6.7万户、35万人,集中在鄱阳湖到南昌一带。那时由于中原战乱不休,大量的世族和流民举家迁徙到长江以南谋生,东晋朝廷便在江西和福建设立江州,把一部分世族和流民安置在这里,而为了制衡长江上游的荆州,东晋把武昌也划入江州,做为建康和荆州的缓冲地区。江西,逐渐和中原接轨。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江西只能发展成一个普通省份,根本不可能以繁荣著称,那江西的第二个爆发点是什么?隋炀帝开通的大运河打通了南北交流的渠道,于是从隋唐起,南北的人口物资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大流通,扬州和杭州等城市,也受益于大运河的经济效益,一直繁荣到今天。
同样是在隋唐时期,因为造船技术的极大进步,海上贸易也逐渐兴盛起来,那些阿拉伯商人便把金器和香料贩运到广州销售,然后采购茶叶、瓷器、笔墨等物品回到阿拉伯。
既然中国市场打通了,海外市场也打通了,如何打通中国市场和海外市场,就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以北京为起点,经大运河到洛阳、开封、扬州便进入长江,然后自长江逆流而上可到鄱阳湖。
再从鄱阳湖西面进入赣江,经南昌、吉安、赣州进入章水,就能到江西南部的大余县。
从江西大余县走陆路到广东南雄,在这里进入浈江便能到韶关、广州,和阿拉伯商人进行交易,直接参与海外贸易。
这条贸易线最关键的,就是江西大余县到广东南雄的一段陆路。在这样的背景下,唐朝宰相张九龄建议唐玄宗:“秦军征伐岭南时,在大庾岭修了一条八公里的陆路,现在已经荒废了,我们重修一下,就能把江西和广东联系起来。”唐玄宗接受了张九龄的建议,命人重修了大庾岭古道,并设立驿站,让其成为“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的南北通道。
这样一来,大运河——长江——鄱阳湖——赣江——章水——大庾岭——浈江——南海的交通线路彻底打通,中国的瓷器、茶叶等商品可以走向世界,海外的香料、金银器也能逆流而上进入中国市场。中外南北就此联系起来。
这条贸易线的核心枢纽自然是广州,但必经之路却是江西。所以随着中外南北的资本商品不断流动,江西也逐渐崛起为中国的经济重地。随着中外贸易线的出现,大量人口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迁居到江西,于是江西便有了充沛的劳动力,开发出大量的田地。晚唐时期,江西就出现“出米至多、丰熟之时价亦极贱”的盛况,每年为弥补国家财政缺额而征收的40万贯茶税,江西浮梁县就要上缴15万贯。北宋给东南六路的漕粮定额是600万石,其中江西就要承担120万石,南宋更是提高到200万石,每年征收的1781万斤实物茶叶,江西就要交462万斤。由此可见,江西的粮食生产能力有多强,对国家财政的贡献有多大。如果你穿越回古代的江西,大概率不用担心闹饥荒,存活率比山河四省要高得多。景德镇的瓷器只要造出来,很快就能运到鄱阳湖,经贸易线销往中外南北的各个地方,非常方便。而瓷器畅销带来的利润,又促使景德镇的瓷器工艺精益求精,在这样的正循环之下,景德镇最终成为瓷器的代名词。因为依赖水路运输,江西的造船业也发展起来,据一份流传下来的资料显示,北宋真宗年间,全国共造船2916艘,江西的赣州和吉安就造了1130艘,占据40%的份额。商品流动也造就了大量的知名城市,例如鄱阳湖附近的九江、南昌、饶州都因为靠近贸易线而繁荣起来,吉安和赣州更不用说了,做为赣江沿岸的大城市,能提供衣食住行的便利,本身就是资本的汇聚点、商品的中转站。就连现在不知名的樟树镇、吴城镇、河口镇,都因为具备了物资集散地的功能,和景德镇一起并成为天下四大名镇。而城镇繁荣的背后,是完善的制瓷、造船、运输、餐饮、服装产业链,在这些产业链上谋生的农民和手工业者,也能水涨船高,获得丰厚的收益。可以说,贸易线贯通江西以后,江西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受益。汉朝时期,江西的经济不发达导致文化落后,也就没什么知名人物和朝廷高官,以至于能被史书列传的江西人只有三个,典型的文教荒漠。但是到了宋朝,在地方经济崛起和科举兴盛的双重作用下,江西直接出了5442名进士,其中三人成为“唐宋八大家”里的大咖——欧阳修是紧邻赣江的吉安永丰人,王安石和曾巩是赣江以东200公里的抚州人。要说他们三人的文化成就,和贯通中外南北的贸易线没有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明朝时的江西文教延续了以往的辉煌,在淮西勋贵退出政治舞台之后,江西吉安人解缙、金幼孜、宜春人杨士奇逐渐成为永乐朝的重臣,手里的笔杆子决定着大明朝的走向。后来解缙死于非命,金幼孜和杨士奇则辅佐了朱高炽和朱瞻基,在洪熙、宣德两朝位高权重。他们还利用职务之便,积极给江西的父老乡亲们谋福利,把江西的举人录取名额提高到50人,和北直隶并列全国第一,在制度上成为科举大省。于是在明朝时期,江西出了10466名举人、17名状元、16名榜眼、22名探花。这些人做官之后,又会积极提携江西的同乡晚辈,结果就是从朝廷到府县、从内阁到督抚都遍布着江西人,号称“朝士半江西”,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嘉靖年间的严阁老。1757年,乾隆皇帝颁布诏书,下令关闭江苏、浙江、福建的海关,只保留广东海关做为对外贸易的窗口,称为“一口通商。”乾隆皇帝的本意是把中外贸易限定在广州,方便朝廷管理和征税,但反过来看,“一口通商”事实上确定了大运河——长江——鄱阳湖——赣江——大庾岭——浈江这条贸易线的垄断地位。垄断是暴利的源头,于是江西在“一口通商”的大背景下,获得了比以往更丰厚的利益,地区经济和封建王朝一起,走向有史以来最辉煌的时期。不过呢,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江西经历了最辉煌的百年后,便迎来最惨烈的衰落。1842年,中英签订《南京条约》,宣布开放上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为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这样一来,广州便不再是唯一的通商口岸,那条中外南北的贸易线也失去垄断地位。而由于蒸汽轮船的出现,长江也不再是难以逾越的天险,而是连接东西方向的交通大动脉,川渝、两湖的资本和商品,可以沿着长江直抵上海。这意味着,曾经运行千年的南北向运河贸易线,在生产力和国际局势的推动下,转变为东西向的长江贸易线。于是上海崛起为近代最成功的城市,江西的地位急剧衰落,吉安、赣州等城市因为远离长江,境遇和曾经的辉煌简直是天壤之别——“商贾懋迁,因利乘便,岂肯舍近图远再出广东,以致赣关绝无大宗货物经过。”樟树和吴城的经济规模减少80%以上,因为“向之冲途,今为迂道,故商埠寥寥形见。”如果就这样的话,江西只是回到普通省份的地位,凭借千年的积累,地区经济也不至于太差,但接下来的数十年间,江西又遭遇了两次重击。其一是1861年中英签订的《九江租地约》,宣布九江开埠,九江成为江西商品进入长江的主要通道。九江开埠,意味着英国可以在九江直接收购江西原材料,并向江西倾销英国的工业制成品。而英国有关税保护特权,这就降低了英国货的成本,可以低价销售迅速占领江西市场。同时英国还在九江设立关卡,向途径九江的江西商品征收重税,提高成本,逼商人们以高价销售。到了1880年左右,英国便掌握了江西茶叶的定价权,“江西业茶者富实降为穷户,农民依茶而活,遂苦不可支”,洋布、洋油、洋糖也占据江西市场的绝大部分份额,原本以织布为生的江西妇女则“愁叹坐食,机杼不闻。”至此,江西商人大量破产,自然经济彻底瓦解,那些千年形成的完善产业链,被冲击的七零八落。1853年2月,太平军进入江西,此后12年,江西始终是太平军和湘军的主战场之一。两军交战必然要大规模杀戮,造成无辜的人口死亡。战争会破坏地方经济环境,那么在战后便要出现饥荒。死亡的人口不能及时掩埋,瘟疫便要随之而起。而且太平军和湘军在行军路上,往往伴随着抢劫、屠杀、奸淫等恶劣行为。于是经过战争的摧残,整个太平天国战争期间,江西人口减少了1172万,近乎腰斩,结果就是大量的农田抛荒,粮食产量不足。曾国藩在江西作战期间,为了解决湘军的军费,曾在商货来往频繁的地方设立关卡,抽取总价值1%的商税,称之为厘金。战争结束后,清朝要重建财政系统,地方政府要抽税弥补亏空,便把这种厘金制度保留下来,于是景德镇的瓷器运到上海,要交纳18道厘金,武宁的茶叶运到九江,每百斤需要交4.3两白银的厘金。这样一来,在洋货倾销下仅存的江西经济,也被榨的一干二净,商家纷纷歇业关门,农民只能靠一亩三分地糊口。其他省份面临近代的大变局,或多或少都有奋起直追的举动,但江西的精英阶层是完全置身事外的。例如维新人士文廷式,想在萍乡创办煤矿,一步步向近代工商业靠拢,结果地方士绅们围攻,死活不允许文廷式办煤矿。维新运动时各省都在创办新学,江西没有一所。东南各省都曾派青年赴美留学,江西没有一人。之所以出现这样的事,就是因为千年以来江西实在太成功了,地主士绅和读书科举绑定的太深,说好听的是“民风淳朴、文节俱高”,说不好听的就是地主士绅凭借读书、做官、买田成为根深蒂固的既得利益者。所以江西的精英阶层,不愿意地方权力脱离他们的掌控,同时受到成功路径的羁绊,不愿意走出舒适圈,迎接新时代的新挑战。1906年,科举制度正式废除。
1936年,从广州至长沙、武昌的粤汉铁路正式通车,南北向的交通大动脉,不再经过江西。
这两件事,在社会文教、交通物流这两个造成江西崛起的层面,宣告了江西千年辉煌正式结束。而后来新中国搞经济建设的时候,为了全国一盘棋的大局,往往用湖南、福建等省份的现有条件,来承接新的经济建设任务,而不是用其他省份的资源,来重塑一个新江西。于是呢,近代开始衰落的江西,便成为“环江西经济圈”的主角......江西和山西其实挺像的,都是因贸易线到来而辉煌、因贸易线离去而没落。江西就像我们前面说的,位于北京到广州这条贸易线的黄金地带,成为海上对外贸易的必经之路,一直从唐朝繁荣到清朝。而山西连接陕西、河南和内蒙古,成为陆地对外贸易的必经之路,从汉朝繁荣到唐朝,即便是经济重心南移的明清时期,还有为边关运粮崛起的山西盐商、经营票号纵横九万里的晋商。可一旦贸易线转移,江西便成了“环江西经济圈”,山西只能靠挖煤维持生计。例如陆地丝绸之路兴盛的时候,中亚的穆斯林们非常开明,科技爆炸文化耀眼,撒马尔罕也是人头攒动挥汗如雨的大城市。但是丝绸之路从陆地转移到海上的时候,整个中西亚地区陷入一片死寂,反而是名不见经传的新加坡、马尼拉,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所以吧,看不见摸不着的贸易线,以及贸易线上形成的产业链和产业分工,才是地区兴衰和财富分配的决定性因素。我们在选择定居城市、工作行业的时候,这其实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参考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