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狂人”王志文：没伤痛、没缺点、没遗憾，他凭什么是两代观众的梦中情人？

毛尖:谢谢王老师，王老师说聊聊家常，那我们今天就先聊聊他的身高。因为最近我自己比较关注身高，其实我跟我们自己远读批评中心的老师说，我说王志文有一米八，罗萌第一反应说他有吗？蛮质疑的，我觉得这不是侮辱你，是因为王志文演了很多角色，看上去不太高，比如说刚刚出来的嫪毐这个形象，因为嫪毐要演的是略有点娘的形象，其实是要往矮里演的，包括鲁迅的形象。吴俊老师，鲁迅是1米6都没到吧？我都想问问王老师，你是怎么“演矮20厘米”的？一般情况下我们都说演员要把自己往高里演，当年亨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演《卡萨布兰卡》，因为鲍嘉比较矮，褒曼比较高，鲍嘉都要站在木箱子上去亲吻褒曼，来显得自己比较高。所以想问问王老师，你是动用什么手段把自己演矮的？这好像还是挺有难度的。

王志文:这就是做学问的人比较会关注的问题，我相信在座的各位，绝大部分人不太会关注鲁迅到底有多高，因为鲁迅的高度不是由他的身高决定的。

毛尖:这就是明星和我们的区别，你说那句普通的话都有人鼓掌，我们说了半天都没人鼓掌。鲁迅的身高不是由他的高度决定的，这话有多伟大吗？

王志文:我觉得也反之亦然，王志文的高度也不是由他的身高决定的。

毛尖:好，谢谢王老师，我们因为今天请来的吴俊老师是鲁迅研究专家，所以就想问问吴老师，在《黄金时代》中王志文扮演的鲁迅你觉得怎么样？

吴俊:这个话说起来让我很尴尬，一个是没有想第一个说话，第二个是这部电影断断续续地看了，因为王老师的演技实在是太出色了，无论是从我对鲁迅的理解来说还是从表演的角度来说，我都觉得王老师就是鲁迅，但从文章的角度来说，毛尖就是鲁迅。

毛尖:不敢，不敢。

吴俊:大家上网去查，去年疫情封控期间，我写过一篇文章讲“毛尖就是鲁迅”，当时还没有想到王老师演的鲁迅。今天说到这个话题，我扯开几句，其实除了我以外，我左右的四位，都是各个领域杰出的大家。刚才毛老师我已经介绍过，她是女版鲁迅。最左面的周老师，在我眼里是跟毛尖老师一样伟大的女性，她学阿拉伯语出身，而且长期在可以称之为“前线”的地方做媒体工作，我这次来之前，因为不认识周老师，把每个人都做了功课，对周老师特别佩服，现在做纪录片。孙甘露老师，我还没来得及向他祝贺，因为他今天很不守纪律，迟到了，三四天前，他刚刚获得了中国的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所以话回来说到王志文老师，王志文老师演戏非常精彩，而且是中国第一流的演员，我看到网上有文章说王老师是莎士比亚式的演员。后来我就看了一下王老师所有的演艺经历，体会莎士比亚概念，因为莎士比亚戏剧是人类戏剧巅峰的一种标志。而且尤其在悲剧跟喜剧这两个截然相反的风格上，它其实是对人间生活世界表现得极其充分的，而且非常经典化、极致化。除了刚才毛老师提到的鲁迅以外，王老师大概演了差不多超过一百部影视剧了，大概创造了所有的人物，结合刚刚其他老师说到的他的情史，所以我就突然结合王老师的情史，刚才我们第一位老师说到他的情史，我得到的第一个结论，他是像鲁迅一样能够出现在女性梦中的一个男人。

毛尖:吴俊老师说王志文老师是会出现在女性梦里的人，我们就问问周轶君老师，他出现在过你的梦里吗？周老师其实应该有一段往事要讲的。

周轶君:我昨天晚上就是在做这些梦，因为我昨天晚上又把一些剧重温了一遍，没办法，晚上看谁的剧就会梦到谁。刚才毛尖老师讲了一下30年影像给王老师的大历史定位，我忽然发现我也是大历史当中的一个小沙子。因为1993年我在上海我读高三，那个时候王朔特别流行，我是我们班第一个买了王朔全集的人，所有人都来借阅我的书，到我手里已经脱线了，《过把瘾》上来了，当然就进入了梦里。当时我们同学们确实都是迷四大天王的，我说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真的不是看颜值的，所以我在王志文老师之前的偶像是葛优。《过把瘾》播出了以后我就突然迷上了王老师，我才发现我对颜值还是有点要求的。到今天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王老师，我发现我的口味也不那么小众。在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去看了话剧《楼上的玛金》，我去后台找你签名了，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没有保安，我一个人就闯进去了。

话剧《楼上的玛金》剧照

王志文:我说怎么见您有点脸熟呢？

毛尖:您还保留着吗？

周轶君:在，应该一定是在我父母家，肯定有，而且我是还替一个同学去签名，签了两份，王老师签完一个，叹了一口气。又给我签了第二个。30年以后，真的是30年一场梦一样，今天能跟您坐在一起，真的是一场梦。我还能再说两句吗？我刚才听前面的这五位学者讲，我觉得讲得都特别好，大家都提到了知识分子形象，王老师的影视形象对于我来讲，不是全部看过，但看过大部分。我觉得您的形象就是知识分子，谍战、商战都是影视作品的剧种，但知识分子不是一个固定角色，它是一种底色，这样一种底色的人物进入到了商界、进入到了谍战之中，是这么一种状态，比如说像《南行记》里的艾芜就是知识分子，然后像丁元英就不用说了，冯静波也是，王老师是带着这样一种知识分子底色进入不同的人生。我不知道跟您本人是不是有关系，因为我也知道您会画国，画画水粉，也会书法。

《南行记》中饰 青年艾芜

《天道》中饰 丁元英

《无悔追踪》中饰 冯静波

毛尖:刚刚说了，他说他如果生活在东晋，就没王羲之什么事。

周轶君:所以叫狂人。还有一点很重要，我觉得他扮演的这些人，其实都是生活在他那个社会、那个时代周围人的环境里面，但他始终跟这个环境是有疏离感的，他好像不在那里，熟悉又陌生。我昨天晚上还在想，为什么？我就查了一下这些人的角色的生平，我发现有一点很有意思，这些人都是从外面来的，他们的人生经历当中都有一场从外面来的事情，比如《南行记》里艾芜他一路走，走到了缅甸，而真实生活当中的艾芜，作为一个作家，是一直在东南亚，大家说他的作品里面有一股东南亚这种妖气的感觉，冯静波就不用说了，他本来是一个特务头子，他本身就是带着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像丁元英也是原来在柏林然后回来的。他们都是一种从外面来的人的经历，我不合时宜地掉一下书袋，黑格尔说古希腊的文明是怎么形成的？他说到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叫做陌生人的到来，比如普罗米修斯不是希腊人，是高加索来的，他说正因为陌生人的到来，甚至有一个词语专门翻译出来就是杂碎、垃圾的意思，糅合在一起，才真正推动了古希腊文明的伟大。后来我读到王志文老师当时你收到了北京电影学院和上海戏剧学院的两份录取通知书，你想了半天决定去北京了。所以从那一天开始，其实你无论对于上海还是北京，都注定成为一个陌生人，你在哪里都会有一点点疏离感，有一点点抽离。

毛尖:好，谢谢轶君，前面王志文老师说要讲得家常一点，但是轶君又把我们弄得很知识分子，还黑格尔，这么高大上的。我接下来想问一下孙老师，孙老师虽然非常安静地坐在台上，但是最近他很忙，就像吴俊老师说的一样，因为他是新科的茅奖作者，我们先不说茅奖，因为其实孙甘露老师和王志文老师在差不多时间成名，而且说实在的，孙老师当年应该是比王志文老师更帅的。今天你不要不服气，我们今天特意请了三个特别帅的跟你在一起，就是想碾压你的。

王志文:就这么说，他是个人就比我帅。

毛尖:所以你真的是非主流的帅。我想问问孙老师，当年王志文出道以后，他那种很拽的样子，是不是让你们也很不服？怎么这样的人也能叫帅？当时王志文出道、成名，你们服气吗？

孙甘露:首先刚才吴俊老师也在说，因为今天要来见偶像，有一点激动，所以把时间也搞错了，迟到了，还好，这一part没迟到。

毛尖:没迟到，你是第二part。

孙甘露:对，就是有一点小技能。其实我跟王志文老师认识很多年，刚才周老师讲到90年代那些舞台剧的演出，我看到他才觉得，他好像跨越了时代，他演的人物也跨越了时代，而且现场这些观众也是跨越了时代的。

毛尖:是的，刚才上来给王志文合影的，我看有些年纪还略有点大，所以我都不好意思说他们。

孙甘露:我觉得很少有这样的演员身上有这种特质，不单说他年轻的时候，跨越了几十年，仍然具有这样的魅力，吸引不同时代的观众，同时也塑造了那么多角色，我刚才看了一下也吓了一跳。还有我觉得中国这三十年来社会变化是非常巨大的，不同时期的社会思潮对那个年代的影视剧都具有深刻的影响，而一个演员能够那么自如地穿梭在中间，我觉得其中必有道理。实际上我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其实是带着很大的兴趣来的，但我也不敢再说下去，这样子好像又要回到上半part去了，那是我说不了的东西。我主要是来看望一个老朋友，这个朋友他既是生活中的，但是更主要的还是银幕上的。但就像刚才周老师讲的，关乎、维系着我们几十年来的梦想。

毛尖:谢谢孙老师，三位老师都表达了对王志文的喜欢。其实王志文大家都知道，作为一个演员，他实在是太鹤立鸡群了，刚刚前面五位老师也都讲到了他的那种非凡性。我就想问问王志文老师，其实跟你搭戏的演员应该都蛮辛苦的，包括比如说像刚刚锐杰老师也讲到，《黄金时代》里所有人都讲的普通话，但你就给了鲁迅一个生活，让鲁迅特别不同，特殊出来了。包括在烂片里他也是光彩夺目的，烂片归烂片，他归他好。所以我就问，你是不是会给演对手戏的那些小鲜肉或者周围其他演员很多压力？听说你最近也刚刚杀青了一个戏，我想问你走的时候大家是不是欢呼了？人家是不是跟你们讲，你终于走了，班主任终于走了。

王志文:毛主持，咱们问题一个一个来，我记不住。第一个是什么？

毛尖:你和剧组其他演员关系好吗？人家会恨你的吧？

王志文:是这样的，我觉着人相处不是一个一厢情愿的事，相处恐怕是一个互相的事儿，我很想跟每一个人有不错的关系，但有时候我可能也会有些自己的判断。时间长了，或者通过某一些事情，会让我觉着可能我们不是一路人，可能会有一些相处方式上的调整。我觉得只有我可能才会说这样的话，我不太愿意跟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因为大家如果要在一起工作，其实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要把这件事情做好。但是每个人的做法、性格、行事方式又那么的不同，你要把它统一在一个目标、一个集体里面，所以会受到一些伤害，我也一样会受到伤害。但是如果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受点伤害又如何呢？在这一刻，其实真的是应该要忘掉自己的，尤其像拍电影、电视这样一个集体的劳作。甘露兄可以自己困家里写就好了，不需要接触太多的人，当然那些源泉都是来自人，但我的工作的确是每天要面对几百个人，而现在又有很多的工作人员职业的程度应该说是不够的，我们有责任要帮助他们建立更好的一个工作的态度、能力、秩序。所以没关系，能处好就处好，处不好我滚蛋就好了。

毛尖:所以他还是适合做演员，不适合做导演，因为他是比较任性的。刚刚前面罗萌老师也发了很多PPT，说你现在已经成了全网的“台词总教头”，这个事情你咋看？

王志文:你看这件事就搞得跟林冲似的，“做教头”这事不好，怎么说呢？还是尽可能把自己的那点事儿做好。比如说背背词、说说词，这都是我做演员的一个本职工作，这真不是客气。我就想尽量地把“背”和“诵”这两件事做得有点进步，让自己如意一点，让听者也悦耳一点，对得住工作。如果不断地懈怠自己那部分的能力，那就换职业，不做这个工作，所以谈不上叫“总教头”。他们经常说“天花板”，“天花板”是把我搞成一个装修的，不好。我们其实都是在一个目标当中的一份子，大家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这是最值得敬佩的事。

观众:因为我知道我们这个讲座是在B站有直播的，所以我代表年轻人问一个问题，您怎么看待像《天道》《黑冰》这样的电视剧现在在B站的年轻人当中又大为火热的现象？还有您对于丁元英这个角色的一些台词和表现被现在的年轻人奉为成功学或者是人生哲学的一些规念，您怎样看待这些现象？

王志文:在当下能够得到年轻观众的一个选择是我的荣幸，你谈到的《黑冰》和《天道》《黑冰》是在本世纪初的时候，二十三四年前制作的，《天道》是在2005年，也有十八年了。这两部剧应该说时间比较长、比较久远了，如果还能够在一些年轻人的网站上得到他们的一个选择的话，我要感谢他们。再有一个，你刚才说到里面的台词，那些表达，《黑冰》电视剧的剧本编剧叫钟道新先生，此人已经离世了，是一个非常杰出的、我非常敬重的一个作家。我们决定要拍这部剧作以后，就请钟先生一起来帮助我们，怎么能够把这个剧本做得更有意思，所以钟先生对于《黑冰》整个剧作上的帮助和付出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难忘的，但是观众们不一定知道这个名字，大部分的可能了解剧中人或者其他一些导演等等，但请大家记住钟道新这个名字，他有很多的好作品可以供大家来分享，再一次谢谢你。

观众:王老师好，我非常简短，三十多年，一百多部作品，我想问这当中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您所珍视的变化，或者说想要摒弃的不变是什么？因为这个时代实在是变化太快了，我想大家可能每个人都会有迷茫，您会想再去坚持一些什么？或者去改变一些什么？

王志文:多好的问题。其实这三十多年，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鄙人一直在做着一件事情，就是为了刚才你提到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可以让遗憾变得少一些。你专注于一件事情，去享受着、去不断地感受着、拓展着，就不会让你迷茫了。

毛尖:因为网上还有非常多的问题，我代表网上的观众很快地向王志文老师提几个问题，因为网上的观众也是非常热烈，王志文老师你只要用五个字左右回答我就行了。你觉得自己最大的才华是什么？

王志文:牛。

毛尖:你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奢侈的事情是什么？

王志文:在这儿。

毛尖:你那一生的最大的伤痛是什么？

王志文:没有。

毛尖:一生最爱的人或者东西是什么？

王志文:我的太太和我的儿子。

毛尖:如果有一件事情可以让你改变你的人生，你想在哪个路口做一个改变的？其实是说你有没有后悔的事情？

王志文:没有，从不后悔。

毛尖:你一生中最恐惧的事情是什么？

王志文:没有恐惧。

毛尖:你自己有哪个缺点是让自己感到满意的？

王志文:我没什么缺点。

毛尖:没有缺点。如果一生中有一个什么时段可以让你重现，你希望是哪个时段？

王志文:未来。

毛尖:重现，简直是太知识分子了，有点过分。

王志文:不，这个问题就多为难。

毛尖:好，今天真的很抱歉，我做了一个特别坏的主持人，最后其实是王志文自己在主持，我们请来这么重量级的嘉宾，嘉宾在上面变成了一个道具。最后我们还是请三位嘉宾再说一下，简短也好，长一点都没问题，你们对王志文还有什么期待吗？还想让他或者说你们看看他还希望他演一个什么角色，或者说还想看看他和谁演戏。比如说和玛丽莲·梦露这不太可能了，还想看他和谁演那种有激情的戏，什么都可以，还特别想看他和谁对手？

朱康:我突然想到王志文老师演了很多戏，但是有两种形象没有演过，一个当然是女性没演过，第二个我就想说嫪毐这个人，明明是个正常的男性，是冒充的太监，你哪一天演一个真太监，这就是我对你的期待。

孙甘露:因为刚才一开始的时候，毛尖老师说到《千里江山图》这本书，我觉得其实里边有好几个角色，我还蛮期盼由王志文来演会是什么样？当然，因为你演了很多谍战剧了，可能就不一定那么有热情再演这种类型的戏，但我觉得很多角色都是很适合他的。

毛尖:《千里江山图》里面的坏人都适合他演。

周轶君:我觉得刚才有一位王老师的同龄人讲的三个字特别准，他演的角色都是高智商，所以我个人觉得我的体验就是您刚才对标了很多外国的男演员，我觉得我最贴切的对标其实是英国的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他才是高智商，所以我很期待王老师将来能提高一下影视剧的智商，更加有丰富性和复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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