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房火爆的《孤注一掷》，消费“缅北恐惧”的快餐？

2023-08-15 13:0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夏天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上映仅5天时，《孤注一掷》就被预测很可能超过《消失的她》目前创下的35亿票房，将今年暑期档的热度推向新的高峰。点映期间，它便迸发出势不可挡的劲头，三天狂揽超5亿元票房，成为中国影史点映总票房冠军，电影因此提档至8月8日在全国上映（原定于8月11日）。

很少人对它取得的商业成功感到意外。影片题材是近几年为全社会高度关注的电信诈骗，天然自带流量，类型片的创作手法强化了现实主义题材的可看性，足以网罗不同圈层的观众。宣发团队在很短时间内摸索出影片的强力营销点，海报上的slogan“多一人观影，少一人受骗”，以及短视频平台上动辄破百万点赞的物料，都在快速助推影片话题层层发酵。

《孤注一掷》迅猛的破圈效应，离不开它对大众痛点的精准打击。影片采用多线叙事，从诈骗集团、受害者和警方三个角度，完整展现出电信网络诈骗的生态，产生了强烈的震慑和警示效果。故事从一位程序员高手潘生（张艺兴饰）误落境外诈骗集团手中开始讲起，他在一步步暴力胁迫下被动成为诈骗从犯，并结识了同样从国内来到诈骗园区的美女荷官安娜（金晨饰），两人联手通过网络赌博骗取了高材生顾天之（王大陆饰）的800万巨款，导致对方从高楼跳下自杀。暴力、金钱、美色、欲望，错综迷离的陷阱，交织出一片人性的深渊。

在直白展现暴力手段的剧情中浸润两小时后，走出影院的观众少有不受到震慑的。“仿佛自己也刚经历了一场暗夜之行而重返人间”，一位网友写下这样的观后感。片中主角被迫成为诈骗从犯的经历，很容易令观众代入受害者的身份，仿佛一不小心谁都可能被骗。潘生因应聘一份海外的高薪工作，被骗到东南亚的诈骗园区，与他一起被骗的还有一行好几个人。原本从事模特工作的安娜，也因为对所谓的高薪工作心生向往，而被熟人诱入陷阱。更令人胆寒的是，境外诈骗集团早已形成暴力管制员工，明目张胆进行人口买卖的非法局势，落入虎口的人鲜少能顺利逃跑。

影片号称取材自上万起真实诈骗案例，将故事的写实色彩作为一大卖点。导演申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触发他拍摄这个题材的动机便是高度频发的社会新闻，就连他认识的一位朋友也是网络诈骗的受害人，这位友人在2020年接触到网络赌博，损失50万元后离开了人世。

影片结尾，多位现实中的受害者也现身讲述了他们被骗至境外诈骗集团，遭受暴力胁迫的经历。影片上映后，许多网友在评论区分享了自己或身边人受骗的故事，残酷的现实令人不忍卒读。一切都在昭告大家：片中人物遭受的各种非人待遇，不过是现实情景中的冰山一角。

的确早在电影上映之前，电信网络诈骗就已泛滥成灾。片中呈现的诈骗手段并不为人感到陌生，比如美女荷官在线发牌的弹窗广告、网络赌博的内幕消息、高薪工作的招聘陷阱等。国家反诈中心的公开资料也显示，电信网络诈骗已成为发案最多、上升最快、涉及面最广的犯罪类型，其中刷单返利、虚假投资理财、虚假网络贷款、冒充客服、冒充公检法五种诈骗类型发案占比近80%。借助这样的现实土壤，《孤注一掷》成功将自己以反诈宣传片的姿态送上票房高位。

影片的一大亮点，莫过于将诈骗产业链进行了清晰直观的呈现。影片的故事发生地在东南亚，这里的犯罪分子形成了大小不同的诈骗集团，以诈骗园区为窝点，雇佣武装力量进行看守。诈骗集团内部分工明确，“狗推”或者“猪仔”属于劳动密集型的从业者，“菜农”是技术密集型员工，再往上是荷官和别的工种。诈骗集团业务广泛，炒股、赌博、挖币、网游等均有涉及。影片有一幕完整交代了被骗资金的流向，受害人将钱打入指定账户，诈骗集团以最快的速度来洗钱，先是用几十张银行卡将钱取出，随后分散到全国乃至全世界各地，钱到了这步就很难再追回了。

《孤注一掷》的写实做到了这种程度，就说明它离现实主义力作不远了吗？答案恐怕并不理想。片中除了一些奇情景观的展现、诈骗内幕的揭秘，实在很难提炼出导演想要传达的创作理念。剧本对人物的塑造和刻画过于脸谱化，无论正派还是反派都只是呈现诈骗手段的工具，观众很难看清他们互相倾轧与各自挣扎的内心，真正滋生罪恶的欲望又是从何而来，更遑论落入陷阱背后的人性弱点，千言万语都可以凝为一句教育口号：不轻信、不贪财。与其说它是一部能经住时间考验的电影，不如说它是一部在反诈教育上着力的宣传片。

片中警方告诉受害人的家属，反诈宣传都印到鸡蛋上了，人们还是会前赴后继地上当，因为人有两颗心，一颗贪心，一颗不甘心。试看电影中的人物，是如何体现出这两颗心的。程序员潘生因为在公司升职无望，愤而离职，高高兴兴在网上选中一份新加坡的工作，还跟前同事炫耀新公司的公寓条件。广告模特安娜因为被无良小作坊盗印照片，一不小心成为色情广告代言人，老板二话不说就把这位原本备受宠爱的员工给开了，她转身便投入了一位女性朋友的怀抱，主动要求跟随其前往海外工作。如果说这两位的所作所为是因为贪心，那恐怕任何一个对高薪工作心有向往的人，都逃脱不了这样的嫌疑。

再来看看片中最大的受害人顾天之，作为一个家底殷实、硕士毕业、感情稳定、前途大好的四有青年，就跟突然中了丧尸病毒似的，被网页弹窗小广告一路牵着鼻子走，理智毫无征兆地一夜清零，宁愿相信陌生人提供的内幕，也不愿听从身边人的劝阻，在网络赌博中越赌越大，最后不惜盘算起自家房子和奶奶的积蓄。我真想问问这位啥也不缺的高材生，恁这是图啥呢？不甘心日子过得太平静？

影片的创作在相当程度上显得有些割裂，一方面遵循现实情景，一方面却脱离现实逻辑，用类型片手法拍摄现实题材的分寸感逐渐迷失。影片的一大反转，在于安娜通过打手阿才（孙阳饰）的帮助逃出生天，从而有了后面一系列的成功破案。且不说阿才这种突然良心发现的恶人在现实中出现的可能性有多大，毕竟这可是冒着主动送人头并被一锅端的风险，这种浪漫火花的突兀闪现，几乎瞬间破坏掉影片前半段建立的写实基调。

稍微看过一些被诈骗到缅北园区的现实案例便知道，要逃出那样一个法外之地，几乎只能以肉身相搏，或是进行利益交换，女性要想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至于最后一众被骗者在境外被祖国警方成功解救的结局，就当是我们所有人对此类悲剧的美好期望吧。

《孤注一掷》的导演申奥一向偏爱现实题材，他第一部为人熟知的电影是《受益人》（2019），由大鹏和柳岩主演，影片故事同样取材自社会热点话题——杀妻骗保。男人为了替儿子治病，阴谋设计跟他同样在底层挣扎的网络女主播，先同对方结婚，再谋划害死对方，以此骗取作为受益人的保险理赔。影片原本也可能抵达对人性之恶、信任危机的真实触及，但最后这出底层互害的现实内涵还是被导演扭转成了一个良心发现的爱情故事。导演或许不明白，既然手握如此有力的现实题材，就没人期望通过它来体验一场爱情，这无异于是指东打西。

放眼今夏热闹的暑期档，凭借现实题材大卖的电影还有《消失的她》和《八角笼中》，目前票房分别为35亿与21亿，可见观众对此类题材的偏爱。这并不难理解，现实题材总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直接关系到人的切身利益，那些在现实中积压已深的情绪，需要找到疏导的出口。

《八角笼中》剧照

《消失的她》讲述了一位穷苦家庭出身的男人，与富家女孩结婚后，为了偿还巨额赌债，杀死妻子好继承她的遗产。故事虽然翻拍自苏联老电影《为单身汉设下的陷阱》，但因契合近年好几起恶性杀妻案件引发的社会情绪，上映后很快激起热烈的两性话题讨论。《八角笼中》则改编自真实事件，一位中年男人为了帮一群山里的留守儿童寻找出路，把他们带到俱乐部练习格斗，参加职业比赛，为此不惜倾家荡产。热血的底层奋斗理想在中国市场永远不缺观众，导演王宝强的逆袭人生也与电影形成紧密的互文，多少有为号召票房出上一把力。

令人遗憾的是，《孤注一掷》与《消失的她》一样，止步于对社会议题的表面探讨，从而丧失了深入真正重要问题的机会。《消失的她》将人性的堕落简单粗暴地归为出身差异，把罪恶的发生错位地构筑在女性的感情观之上，进一步加深了大众本就带有偏见的阶层观和两性观。非但没有切入现实，反而离现实主义应有的表达越来越远。《孤注一掷》则更像是一个表达含混、立场割裂的产物，一味沉迷于对观众猎奇心的迎合和满足，而置罪恶背后更加普遍的病灶于不顾，将一个本该掀起广泛共情、切实关注的题材，变成了一次性消费的快餐。

或许，真正对现实题材感兴趣的创作者，都应该回头再看看迄今中国影史最成功的现实题材商业电影《我不是药神》，它对人物真正困境的展现，绝不是靠姿势各异的卖惨来吸引眼球，片中情与法的冲突令人深感无奈，人人都是某种系统或结构中的困兽，看病难的问题刺痛了所有人的神经。如果仅凭现实题材的热度来消费大众的情绪，恐怕它也难逃被人迅速遗忘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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