唠唠东北的“服务精神”

文 | 峣峣

在沈阳一家老旧的鲜族烤肉店里，再次见到了上次的崩溃店员。

当时正值疫情放开后的第一个五一，想要撒欢的人们从全国各地涌向了每一个叫的出来名的城市，就像毛细血管里的每一颗红细胞都兴奋地往主动脉冲，冲垮了高速公路与网红餐厅，也冲垮了这家平时人便不少的烤肉店。

不论从哪个维度看，它都算不上是一家网红店，它一无团购，二无宣传，三无必吃榜名头，说是冲垮，实际上也就从不排队，到零星排队几个人，还都是隔壁网红店“不要的”，比起北上广动辄排队三小时的“预售式餐厅”，最起码半小时内肯定能吃上。

但店员疯了。

由于翻台率的大幅上涨，当我和我爹已经选好了一个包间里的某个炕式座位，并脱了鞋坐好的时候，我们的桌子以及旁边的桌子还都是一片狼藉，虽然弄碳的大哥如往常一样叼根烟不紧不慢地撤炭摆炭，但所有路过的服务员都已经从绿皮换上了高铁，就在那种宛如身处车间中的一刻不停的金属碰撞声中，一根筷子嗖地一声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发射出来，正中了我爹的大腿。

正当我惊叹着这不输给水滴的直角转弯弧度，并试图寻找发射它的母器的时候，就见一个我眼熟她但她大概不眼熟我的扎着马尾辫的店员，在于隔壁炕位停顿一秒之后，突然搁下狼藉，一个滑跪就粗溜到了包间门口。

“踏马的，这XX谁受得了啊，啊啊啊啊啊。”

她仰天花板长啸道。

正当我处于一种尴尬而又同情的叠加态时，只见门口一位金黄色爆炸头的瘦高店员路过，当我认为他大概是要进来安慰前者时，他停顿了两秒，把托盘一扔，一个箭步加冲刺就到了前者的身边，大声对唱到:

“诶我去了，这踏马的谁遭得住啊啊啊啊，老子不干了啊啊啊啊。”

然后他们大力拥抱，互相扶持着继续倾诉。

我为我与我父亲的无法加入而感到抱歉，然后低下头把沾着鲜族辣酱的筷子从我爹的裤腿上拔了下来，投掷到垃圾桶里，并拿出纸巾擦了擦脚下，在抬屁股的一瞬间发现我坐住了一块地瓜。

时隔三个月，店面早已恢复了往常的半忙半闲，当我再次看到崩溃二人组时，他们也早已恢复照常，还是以前那副我熟悉的你瞅什么瞅的模样，且大概率仍不记得我。

“你瞅啥，有事说事，爱买不买，老子不欠你的，你点不点单？别耽误我跟后厨唠嗑”，大概就是东北的服务精神。我总觉得我至今没去吃过一次海底捞，且每次路过门口去公共厕所都要犯尴尬症的原因之一，大概就是它与我从婴儿时代便熟悉的东北式服务大相径庭——

比起海底捞为了更好的待遇而训练出的无微不至，东北绝大多数工资不高休息很少的店员们的生活信条大抵都是“宁愿苦一苦顾客，不能委屈了自己”。

他们可能爱答不理、舞舞扎扎，甚至狠狠逮逮、离了歪斜，但基本不会满面笑容地上赶着服务你，相比于以投诉文化而出名的日式服务，与身处其中的不微笑待客便随时可能丢掉工作的日式店员，在东北，如果哪家店倒闭了，大概也没人会觉得是服务态度的问题。

然而一个真实的情况就是，人人都想要日式的服务，却没人想做日式的店员，在发现日式服务对于店员的严苛之后我便有心留意，那些希望中式服务能向日式服务看齐的，那些喜欢繁杂的待客礼节的，基本都是只能享受其好处，不能体验其压抑的，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店员的中产以上人士。

这里我倒也不是说觉得服务的流程化、标准化有什么错误，但如果一鞠躬、二鞠躬，出门时说三次还是五次谢谢，嘴角上扬的弧度都要纳入考核标准，是不也怪压抑的，永远都不能像烤肉二人组那样崩溃，是不也怪无趣的。

当然，在东北，除了这种本心式服务，与特别擅长大声崩溃以外，人们还很擅长自娱自乐。

在上一个我租住的房子旁边，有家开在违建小平房里的经常12元两杯的盗版某千家，它家的奶精味总是香飘百米，把隔壁一整条菜市场的豆腐、小白菜、胡萝卜都熏成了焦糖味儿。

由于过于便宜，且坐拥东北财经大学这样一所高校，开业不到两个月，这家店就成了附近单量最大且没有之一的奶茶店，外卖员在小平房前来来往往，摸摸店家养的小黄狗，坐坐门口摆放的绑着假爬山虎的秋千，最后干脆就不走了。

于是乎就形成了这样一种颇为神奇的景象，在逼仄的小屋里，奶茶店主忙活着打包新来的单，门口左手边，两个外卖员正蹲在地上搓劲一只几个月大的小黄狗，门口右侧，吱嘎吱嘎响着的双人秋千上坐了两个送外卖的大老爷们，后面则是另一个大老爷们在推，而剩下的十几个守株待单的外卖员，则平均分布在平房门口的一片小空地上，以三四人为一组，拿保温箱当小桌打扑克。

除非手机响了，否则今天谁tm都别想干活。

以至于每次我在楼上叫这家的奶茶跟隔壁的华莱士，都能脑补到外卖员灰心丧气地把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的秋千位置让给别人，或者是离开前大声告别的一句——我这把马上赢了啊，兄弟你替我玩，并隐隐觉得有些抱歉打扰了他们的时光。

好像如果能在退休前就过上想要的，相对顺着自己意的生活，那么好像每天多挣那么几十块钱也就当真没那么重要了。

说老实话，当时的我刚刚大学毕业，又每天都能在这条实习的必经之路上看到这些“各司其职”的人，也就没怎么当回事，更别说是当成某种特色了，毕竟在更前方大概500米的吉某家跟前，就是另一个“外卖员扑克据点”。

真正感受到了某种差异的存在，是在后来某次去南方旅行的过程中的。我记得当时我跟阿寨走在苏州一个古色古香的廊桥上，旁边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湖，旁边木制的建筑上亮着灯，给人的感觉不明不暗，不闹不静，一切都正正好的感觉，然后旁边拐角处嘭的一声摔了一辆外卖车。

这是我们在苏州的两天里，遇到的摔在马路上的第三辆外卖车。

论地形，多平原的苏州远远无法跟多山地的大连比危险，大连甚至很多路面都没有自行车道，车手也不带头盔(这点挺不好的) ，所以我能想象到的原因，大概就是主观层面上的着急，着急配送，着急订单，着急赚钱，而主观上的着急，大抵也跟整体环境上赋予的，受周遭影响下的更宏大的，需要拼搏的人生目标所带来的压力更有关系。

而苏州的这种压力，相比起后来我们去的杭州，可能还是要略逊一筹，作为一个最早发明了996的，一个我曾经去面试过但面对着家家要求加班遂落荒而逃的城市，这里的外卖员之间的关系比起同事，或者是普通人，给我的感觉则更像是竞争者，挡路者，超车者和被超车者。

作为在两个没有那么多电瓶车的地方长大的人，当我们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杭州的街道上，我们头一次觉得这可能是一项技术活——由于是工作日旅游，周边绝大部分都是想要超车的外卖员，他们的速度飞快，且都觉得前面的人速度不够快。

当我看到一辆电动车正疯狂地朝前一辆按喇叭试图让它让路的时候，我脑中浮现的，是前几年大连刮台风引起的那场强降雨，当我打着一把破伞卖力地往家爬的时候，我看见道路旁边有两个外卖员正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于半个轮子深的积水中并排行驶，手拉着手说划大船咯~乘风破浪啊~(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后来我们还是还了共享单车，把道路还给了更需要它的杭州外卖小哥们，回到了那条安静的，慢吞吞的人行道上。

一个城市总是留着那么几条不需要走快了的人行道，其实不也挺好的么，让拼者去拼，让三和大神也有地儿可以打呼噜。

而也许，选择做后者也是有门槛的，那就是不能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的样子，保持自娱自乐的本事，以及大声崩溃的能力。

也许东北人就是加不了速的人行道走多了，才会像现在这样的吧——遇到天大的事情，也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摔两个啤酒瓶子，打两圈麻将，生活不过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