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性冲入“直男天堂”,“土丑”迪卡侬要翻身了?
文 | 王潇
编辑 | 辛野
运营 | 圈圈儿
户外瑜伽区,闯进了一个颇为扎眼的身影。女孩顶着一头红发,身着紧身吊带和军绿色短裙,脚上还套着一双堆堆袜。她径直走过来,掏出手机戳着屏幕,询问一条A字裙裤的位置。
27岁的赵兆在北京常营这家迪卡侬工作了五年多,几乎一眼辨认出:这不是常逛迪卡侬的顾客。至于判断依据,除了她身上那股与迪卡侬格格不入的时尚气息,还有“眼神里强烈的目标感”——简单聊了几句,果然,她来这儿只是想带走那条火得不行的裙裤。
上一次在社交圈崭露头角,迪卡侬还是一个长满快乐男人的大型游乐园。露营帐篷、山地车、划船机……层出不穷且免费的运动设施,鼓舞直男挥洒汗水、找回主场,助力父亲无痛带娃、释放天性。用赵兆的话说,“很多都是路人粉”,喜欢在这儿一泡就是大半天,放慢脚步、边逛边玩才是迪卡侬的最佳打开方式。
直到一条专为女性设计的裙裤,成了“直男天堂”的最火单品,事情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
大约一年前,赵兆发现店里时不时会冒出几个穿搭精致的年轻女顾客,她们脚步笃定、眼神热切,能够精准报出想要的货号——要么指向一件黑色冲锋衣,号称“始祖鸟平替”;要么是那件裙裤,“好穿,里面有衬裤,还有2个口袋”。
与此同时,小红书上关于迪卡侬的种草帖开始席卷穿搭博主的首页,一条标题为“是谁发明裙裤的!我太爱了!!”的笔记,斩获1.7万个赞和7136条收藏。女性,尤其是自认梨形身材的年轻女性,把这条“显腰、遮屁股,又不怕走光”的裙裤捧上了神坛。最火的时候,店员说“来一条卖一条”,抢到门店最后一条存货是值得展示的成果,“从模特身上扒下来的”。
热度在2023年得到了延续。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女性用户们在线上被潮水拱起的“迪卡侬爆款”种草,线下又走进这家此前甚少涉足的运动专业超市。
90后李薇就是其中一员。她的经验是在店里看到喜欢的不能犹豫,“要立刻拿下!”一些长时间缺货、断货的爆款,甚至得多跑几家店,才能捡漏一件。
更多的时候,她像粉丝等演唱会放票一样,热切地蹲守迪卡侬的上新资讯。官网和穿搭博主,都不能落下,线下店也要常去逛,有一次,她想买的那件衣服断货一个月,刷到补货消息的那一刻“火速下单”,才终于买到。
张玲二十多岁,身材清瘦、四肢纤长,此前最爱穿BM风的辣妹装,夏天衣柜里也塞满了吊带和热裤。平日里,她经常逛街,也喜欢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ootd(每日穿搭),大多是UR、ZARA等快时尚品牌的单品。
今年之前,张玲对运动不感兴趣,也从未接触过迪卡侬,冲着户外露营装备才去逛。没想到,先钉住她目光的是一件男款2XL码的防晒服,套上身就不舍得脱下了,直接买回家。
短短两个月内,她又回购了两次,虽然在外人看来,三件防晒服除了颜色不一样之外,很难说出具体的区别,但她就是很喜欢,还把穿搭照片发到了社交平台。很快,她发现,之前自己不管是发OOTD(每日穿搭)还是晒美食、风景,点赞数都寥寥,但一旦加上迪卡侬的标签,点赞很快就能涨到几百个。
新的流量密码就此诞生了。
虽然是迪卡侬老员工,赵兆还是搞不懂,店里那些衣服为啥能打动那么多女性顾客,“明明它们看起来就是有点丑”。
丑,曾经是不少人对迪卡侬的刻板印象,也是这个品牌刻在基因里的特质。
1976年在法国成立之初,迪卡侬的品牌定位就锁定在“为所有运动者——从初学者到专业人员,提供价格最低的运动产品”上。为了追求极致低价,迪卡侬在研发、设计、生产、物流、销售等全产业链各个环节尽可能地降低成本、获取利润,这也使得部分商品顾不上颜值,变得“极致的难看”。
对于尊崇实用为上的直男们而言,东西丑从来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性能和品质不能拉胯,必须得值回票价。在他们那儿,衣服穿着运动爽不爽,重要性远远大于它漂不漂亮。
但要想女性消费者争着抢着为“丑衣服”买单,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哪怕是热爱运动的女生去迪卡侬挑衣服,都会经历一个纠结的过程——“从一堆挂着都不好看的里面,挑出那么几件能看的”。但近来她们发现,“能看的”衣服,正在变多。
裙裤的走红是一例明证。在不少女性看来,它属于能看甚至好看的那类,又恰好很实用——剪裁上A字短裙的设计风格被认为显腿长、可以修饰小个子和微胖身材;功能上,衬里增强安全感,口袋方便收纳,速干面料轻盈透气;穿搭场景上,无论是户外徒步,还是上班通勤,穿上都不违和。
既要、又要、还要,听上去很贪心。但当一件衣服既好看,又有丰富的穿搭场景,还便宜——定价99.9元,秒杀优衣库(199元)、美特斯邦威(249元)和361度(159元)等同类竞品——它能成为爆款,似乎也不意外。
变化还在更多的地方发生。
在迪卡侬工作了三年多的杨林注意到,除了剪裁,不少鞋服设计在颜色上也做出了调整。比如,此前外套大多是玫红色或是带灰调的深蓝色,看起来“旧旧的,不好看”。但现在再出新品,已经很难找到这些“旧旧的”颜色了,鹅黄、嫩粉、米白,这些多巴胺浓度颇高、“年轻女孩喜欢的颜色”,转而跃上货架C位。
门店陈列上,那些被反复种草的当季“爆款”,也开始霸占最佳展区,从正对大门的一侧货架到每个区域的大幅展示牌,顾客直直地走进去,尽收眼底。
一些区域的陈列风格也有了明显调整。虽然大片的灰白色地面、一排排仓库式的铁制货架,和屋顶赤裸着的铁皮管子都还在,但远远看过去,原本以藏青色和黑色色块为主的区域,开始偶尔跳出牛油果绿、粉色等鲜艳的色彩。
看上去,“丑衣服专卖店”迪卡侬,在设计审美上似乎觉醒了,也开始尝试读懂女性消费者的心。事实上,早在2021年9月,迪卡侬中国就举办了品牌焕新发布会,从logo到整体视觉设计,都换了个风格,向简洁和现代靠拢。
从那时开始,运动爱好者也不再是迪卡侬唯一取悦的对象,新时代活力女性和年轻家庭用户一起,成为了被迪卡侬中国官方盖戳认证的核心用户群体。
焕新策略取得了不错的商业成果。数据显示,2022年618期间,迪卡侬的成交额是2021年的5倍。整个2022年,迪卡侬全年营收高达154亿欧,同比增长12%,净利润达到9.23亿欧,折合人民币73亿,创下纪录。虽然没有公布中国市场具体占比,但提到了“对中国市场的开发,对迪卡侬意义重大”。
其中,女性消费者究竟对迪卡侬的业绩增长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官方也没说。但很显然,聪明的商人不会把任何潜在客群拒之门外,只做“直男天堂”和“穷鬼乐园”的舒适区。
女性闯入后,迪卡侬门店区域变得泾渭分明了起来——独自前来的运动直男和带娃来消暑的爹妈,还是会扎堆出现在健身器材体验区,笑声、叫声和汗水齐飞;而女性用户聚集的鞋服区,安静多了,她们试戴渔夫帽,或者身披防晒服、小马甲,对着镜子摆pose拍照。
有人觉得,这一拨新的女性用户把迪卡侬逛成了优衣库。但其实要论鞋服种类,迪卡侬远远比不上快时尚品牌,走红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赶上了户外运动需求大爆发的风口。
近几年来,从露营到登山再到飞盘,从骑自行车到徒步再到如今的City Walk,长时间囿于都市的社会人,几乎都有过那么一刻,想要逃离既定的轨道,奔向旷野。
在这个过程中,不少户外和运动品牌乘风而起。追求生活品质和阶层优越感的中产们,更是在穿搭上卷出了消费的新型鄙视链——站在顶端的,少不了冲锋衣动辄几大千元一件的始祖鸟,和卖爆一条千元瑜伽裤、让无数女性上瘾的lululemon。中产们的金钱被叠进薄薄的衣服、缝入珍稀的面料,标志性的logo似乎在证明,他们哪怕远在野外,也有能力选择自己梦想中的生活。
从露营到骑行,孙婷赶上了几乎每一波户外风口。她是颇为典型的中产女性,更早之前,孙婷还喜欢过瑜伽,跟风入手了成套的lululemon,而只要想到去户外要买冲锋衣,脑子里第一个蹦出的选项就是上千元的哥伦比亚,要么直接走去专柜,周末有空也会开车去逛奥特莱斯。
做过服装陈列的李薇,曾经每天出入高级商场,一身暗黑系套装极具设计感,身上随处可见的是小众独立设计师品牌的单品。由于工作原因,她“对美有很高的要求”,衣服的面料、版型、剪裁都挺考究。身边的人也都很在意衣服的品牌和包包的价格,有人甚至会直接翻开她的衣领大声念出品牌名。
为了保证自己不被潮流落下,李薇几乎每月月光,工资短暂地经过了她的银行卡,被换成了好品味和时尚感,陪伴着她。那时,迪卡侬“根本就不在视野里,从来没进去过”。
只是经历了三年疫情,那种跻身中产的幻觉正在被打破。
李薇家里开餐馆,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不开门,钱像流水一般,只出不进。家人和银行卡里真实的存款数字不断提醒她,该攒钱了。
女儿的到来,也让孙婷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的是养娃成本直线上升。虽然娃目前只有三岁多,为了不让她输在起跑线,孙婷已经安排了芭蕾和思维启蒙两个兴趣班,“早教费用和兴趣班的费用是一定不能省的”。孩子成了这个三口之家的最高优先级,各项支出也直接挤占了家里的可支配收入,“两个人的钱要掰成三个人花”。
孙婷明显感觉到,自己开始有意识地拥抱消费降级,此前的购物欲不得不给家里的“四脚吞金兽”让位。再想参与户外活动,迪卡侬成了她经常光顾的地方。
虽然都是去户外,不同活动的门槛也各有高低。艾媒咨询的一项调查显示,2021年,露营消费者在装备上的平均花费达到6995.3元。但在那之后,户外运动的门槛在不断降低——骑行还需要买一辆几千甚至上万块的公路车,但飞盘只要出个飞盘钱。到了今年,套上一件防晒服,就可以加入City Walk的大潮。
实在不行,还有更触手可得的选择。没有时间和足够的预算去户外,可以试试山系穿搭,假装在户外。这是一种由露营、户外徒步运动带火的穿搭风格。虽然都市年轻人的身体困于公司和出租屋两点一线,但仿佛穿上冲锋衣,蹬上马丁靴,心就被带到了山川丛林,随时准备好迎接一场暴雨。
而不论时下流行哪种户外风潮,迪卡侬似乎都是准备阶段,绕不过的一站。用赵兆的话说,“每一波户外风都会吹进一批小姐姐”。
中泰证券调查显示,目前女子运动时尚整体也已形成一座品牌金字塔结构,lululemon等品牌依旧在高端市场占领消费者心智,本土品牌大多集中在中端以及中高端的市场,根据不同的产品定位形成了用户的分层;低端市场则是以一些供应商白牌为主。
而迪卡侬的存在,让消费降级不至于跌到最谷底,“至少它还是个牌子”。尤其在戒掉对精致的幻想后,寻找大牌平替成为不少中产的选择。
李薇是在徒步火了的时候被“吹”进来的。对她而言,“露营时间长,而且首先得有辆车”,门槛太高,徒步显然更加友好。她原本是去迪卡侬选购徒步专业装备,逛得多了,发现迪卡侬衣服版型好,设计简约好搭配。不过最重要的是,“便宜!”打折时,29.9元拿下一个背包,9.9元就能带走一件T恤。
和同价位的服装相比,李薇觉得迪卡侬的质量更有保障,而且都是基础款式,“永远不会过时,可以穿好几年”。如今在迪卡侬买衣服的钱加起来,比原本的花销便宜了一半甚至三分之二都不止。
不少女性爱上迪卡侬,还因为它营造出一种别的品牌很难凹出的松弛感。这也是当下最火的时代情绪之一。
第一次走进迪卡侬的时候,张玲还有一种误闯他人地盘的局促,只在鞋服区域浅浅摸索,与“张牙舞爪”的小孩和更加“张牙舞爪”的娃爸,保持一定距离。但现在,她已经逐渐解锁了所有区域,逛完鞋服区再去蹬一会儿椭圆机,累了就到露营区窝进一把月亮椅。
迪卡侬的店员不会阻拦顾客试用商品,也不会催促、推销,像经常来逛的男性顾客那样,张玲几乎每周都会去一次,比上班还积极。她开始学会如何轻松舒适地消磨时间,尤其周末下午,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哪怕离她最近的那家门店,坐地铁过去需要四五十分钟。
以前穿紧身裙、小吊带,张玲每次精心打扮后总有种“穿好看衣服的羞耻感”,她要时刻收着肚子,板直身子,以“服务”衣服的轮廓,保持最完美的状态,可即便如此,她也总能在自己不到100斤的身体上一眼看到手臂上的拜拜肉,腋下的副乳。
费神的是,“他者的凝视”甚至跳脱实际行为的范畴,开始占据张玲的想象,让她陷入了一种“别人好像都在看自己”的焦虑循环。但迪卡侬宽松的防晒服包容了身体所有小特点,不必时刻绷着,“晚上吃饭都多吃了半碗”。
李薇如今在一家饰品公司工作,办公地点离迪卡侬所在的商场很近,她经常下了班像遛弯儿一样拐进去逛逛,每次都能“淘”到一两件衣服。
从做时尚陈列的目光看过去,李薇本能地觉得,迪卡侬运动服装的设计过于简单,为了在整体穿搭中显出亮点,身上得尽可能挂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可以穿一身迪卡侬基础款,但必须得配一个皮质包包,或者戴上几个风格夸张的配饰,才能中和掉迪卡侬溢出屏幕的“户外感”。
但中产们很快发现,迪卡侬就像整桌荤腥中间的一道素菜,一整身贵价衣服会肉痛,但一整身迪卡侬又会让自己难受。消费降级了,自己好像变得松弛了,但潜意识里还在抵抗,不上不下,卡在中间。
孙婷经常在迪卡侬给女儿买衣服,因为“女儿适合休闲风”,但自己的衣服很少在迪卡侬买,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如果具像化一点,孙婷的一身搭配,上衣和鞋子一般是贵价品牌,只有裤子就会选择迪卡侬。
李薇经常徒步,发现徒步圈有一条潜藏的鄙视链,始祖鸟在链条的最顶端,迪卡侬在链条的最底端。但“就算是一身始祖鸟的人,身上也一定会找到迪卡侬的踪迹”。
“穿上迪卡侬后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放松”,再也不用在意衣服的价格、品牌,一切以自己舒服为宗旨,迪卡侬成了“松弛感”的代名词。但她也时常冒出换风格的念头,每当这时,就会逛ZARA、UR,好像在追忆整身小众独立设计师品牌的过去。每次买完又会陷入后悔,价格更高,质量却更差,而且往往要买更多衣服来搭配,“性价比太低!”
“迪卡侬的衣服真的很宝藏”,李薇拥有一柜子的迪卡侬衣服,似乎能证明发自内心的喜爱。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鞋子不再选择迪卡侬,因为“对鞋子还有要求,衣服可以接受随便穿,但鞋不行”。
在这场心灵与钱包的追逐战中,中产们多少会怀念起过去不考虑开销、只顾及喜好的日子。只是在降本增效由职场延伸到生活的当下,钱包不得不先一步认清现实。
而真正松弛的年轻人,已经大举逃离商场、抛弃名牌,甚至不会去迪卡侬扫货。他们涌进一度被归类进时代眼泪的批发市场,像挑白菜一样,挑着全场十几二十几块封顶的衣服。那些曾经被嫌弃的土气档口,挤满了跃跃欲试淘货和砍价的年轻一代,最后,100块钱能拎走一大塑料袋的衣服。
在那里,时尚和潮流也挣脱了定义,便宜、能穿成了最大的真理。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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