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回到辞职的高校,遍地都是落尽的繁花
前几天,一个雨后的傍晚,应原来任职那所高校一个前同事的邀请,我来到学校门口的一家餐馆,四个人一起吃饭、喝酒、聊天。
饭局结束,天已经黑了。一个同事建议,正值暑假,校园里面非常安静,适合走一走,到学校内部散散步。
我正好也有此意。毕竟是工作了将近九年的学校,我怎么可能对它毫无感情呢?
迈进校门的那一刻起,我表面上和同事几个谈笑风生,却不时感觉,自己的脚底,一个接着一个地踩到落尽的繁花。
我真的非常怀念2014年到2018年之前的自己。
那几年,这所新建本科院校大批量引进了一百多名博士。尽管所在学院和专业都不一样,但是,大家都是前后入校,彼此大都认识,而且共同关心学校的房子啥时建好,所以,在组织部建的博士QQ群里,经常聊得很火热。
学校真的非常热闹。作为群里最活跃的人物之一,很多博士都认识我,我在校园走着,总不时有人叫我“虞博”。彼此住得不远的博士,晚上还经常一起约饭、聊天和散步。
那几年,一到周五晚上或周六早上,我就背上装备,坐车到贵州各地的山河徒步露营。
周六早上开始,翻山越岭七八个小时。晚上到达青山绿水环抱的目的地,安营扎寨,架锅野炊,聊天喝酒。
第二天早上,收拾帐篷和行装,继续翻山越岭。同样是走上七八个小时,然后,坐车回到贵阳的家中。几乎每个周末,我的生活都是这样轰轰烈烈。
那几年,我教的是12级、13级、14级、15级学生。在这四届学生中,男生数量多,外省生源多,所以,真正喜欢历史的学生和开放活跃的学生,自然也就偏多,所以,教学体验非常不错。
那四年,对于我来说,上课简直是一种美妙的精神享受。
第二天有课,我提前一天就充满期待。当天去学校上课的路上,脚底如同装了弹簧,得劲有力。站着连上三节课,都不觉得累。
课后还经常跟学生一起吃饭喝酒,14级和15级学生周末经常来我家做饭吃。
从17年下半年开始,有些博士服务期满了,开始陆陆续续调走。有些博士因为解决爱人工作的原因,也陆陆续续离开,而新招进来的新博士和我们这些老博士彼此都不认识,加上学校房子盖好了,分配已经结束,新老博士之间缺少共同的利益诉求,因此,彼此都不来往。
我开始感觉学校在变得越来越冷清。走在校园里,逐渐听不到有人喊我“虞博”了。走到学院走廊,看到调走的博士同事的办公桌空了......这总会让我感觉,自己内心的什么部位,被抽掉了几根骨头,用什么都无法填补。
随着老博士的陆陆续续离开,这种感觉与日俱增,挥之不去。
与此同时,因为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膝关节磨损,我无法再出去负重徒步露营了。对于这个狂热的爱好,我只能忍痛永远放弃了。我的周末不再那么精彩了。
17年年底,15级的最后一门课正式结束。那个学期,看到大多数学生—尤其是男生—精神上的蜕变和成长,我收获了最大的成就感,却也开始告别最富激情的自己,因为春节之后的18年3月,我迎来了九年教学生涯中自己最不喜欢的一届学生:16级1班和2班。
在这两个班,无论男男女女,社会油子都特别的多。每次上课,我站在讲台上,仿佛就跟站在路边夜市摊一样,未老先衰的油腻味道和浓浓刺鼻的江湖气息,朝我扑面而来。看到讲台下那些虚假的认真和伪装的热情,我的感觉就像吞下了一块又一块肥肉。
可以说,在16级一百二十多个学生中,除了十几个学生,其他的男男女女,一概不值得我记住。
从那一届开始,我的教学热情一落千丈。辞职之前最后一个学期,只要想到某天有课,我提前两天就感到没劲。只要往讲台一站,我就感觉头晕。
从18年开始,和我共事了几年的上了年纪的同事,开始陆陆续续退休。
尽管和他们未必都有交情,他们持续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的落幕,却让我一次次感受到人生的虚空和生命的无情,在自己早已经厌倦的岗位上蹲守了几十年,最后都有如一粒尘埃,轻轻地飘走,轻轻地落地......人啊,工作一辈子,活了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同事退休越多,我越感觉落寞、惆怅......越来越怀疑人生,越来越喜欢思考人生的意义。
在这所学校工作了八年半,我经历过最初的热闹、怀抱过炙热的理想、体验过高涨的激情,最后一切都归于清冷。
辞职之前的三年多时间里,只要走在校园里,那种繁华落尽的惆怅,总是不时会在我的心头升腾起雾......
我问其他同事,是否和我一样内心也有这种感觉?
他们都说,自己从来不曾有过。
原来,这种感觉竟然是我的独有。我的感情世界是不是太柔软了、太丰富了、太独特了?
晚上九点半之后,夜色越来越浓,天上飘起小雨,一步一步踩到雨水浸漫的校园路面上,我仿佛听到了从脚底传来一阵阵破碎的声音.....
带着沉甸甸的心情,我回到了家,洗完了澡,到阳台上,坐在黑暗中,吹着凉风。
我突然庆幸,在工作八年半的时候,自己就辞了职。正因为时间只有八年半,这段作为大学教师的职业生涯,无论是在记忆的色彩,还是在情感的味道上,都显得十分的浓烈。
假如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时间必将稀释这份浓度。
到了61岁正式退休的那一刻,我揣在记忆里带走的,将是一瓶“矿泉水”,而不是一瓶“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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