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泳池丨若有所游
若有所游
入夏了,泳池变得热闹起来。
在大学校园时,无论春夏秋冬,泳池总没有淡季。大学里的泳池通常是室内恒温游泳池,分深水区与浅水区,长方体,表面漂浮着划分泳道的红色塑料浮标。为了避开游泳课程与培训班,我们只能在固定时间段去游泳,中午12点到14点、下午17点到19点、晚上20点到22点。
20岁那年,我是在大学游泳课上学会了游泳。老师是个退役的国家运动员,把基础蛙泳拆解成一个个动作单元,每周只反复练习其中之一,缓慢推进。期末有考核,连续游完200米即可及格,成绩的高度则由老师根据期初到期末的进步程度来判定。期中时,我仍如只会狗刨两下的家犬,觉得这学期游泳课一定是要挂科了。
但,有时候,学会一项技能,如自行车、游泳,似乎只需灵光乍现——在临近期末的一节课上,我突然奇迹般学会了手脚划动与换气的配合,能够自如地、缓慢地在水中前进了。这是一项一旦学会就再难忘却的技能,我已记不清童年时在泳池中呛水的愤怒与无助。
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蛙,双臂向斜下方划水,同时抬头深深吸气,手再在胸前聚拢,双腿像罗圈弹簧一般蹬出去,沉在水下的头颅缓慢吐气——水下的碧蓝世界让我恍惚觉得,林棹的小说《潮汐图》里通人性的蛙是真实存在的。
妈妈说,我第一次去游泳池是幼儿园,在浅水区,初生牛犊不怕虎,扑通一声直接跳到水池里,结果把自己吓得哇哇大哭。小孩忘性大,过几天便又吵嚷着要去游泳。后来上了小学,爸爸便带着我去小镇上的游泳池教我游泳。爸爸是小时候跟着玩伴们在河塘里泅水学会的游泳,自己也只会狗刨。他的教法是,在泳池里托着我的腹部让我浮在水面,然后教我划水。动作的标准自然是不存在的。事实上,他只起到了游泳圈的作用。
那时泳池边会坐着些年轻黝黑、眼神凌厉的男性,一看就是游泳教练。在岸上的妈妈就会主动去搭话,套出一些游泳的技法,然后再教给我。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学会游泳。我太紧张了,而紧张与恐惧是游泳最大的天敌。很多人因为溺水的经历在心里留下阴影,再不碰水。有朋友20多岁去报名游泳课,企图用专业理性克服紧张,但仍然失败了。「你太紧张了」,教练说——而紧张往往深藏于潜意识中,难以被理性击倒。村上春树在《当我在跑步时我在思考什么》讲自己参加游泳比赛的经历,发现自己虽然平时可以轻松地长距离游泳,一旦进入比赛就游不好,也有紧张之故。
村上最后用技艺的提升和长时间的锻炼克服了紧张。我也是如此。学习游泳,需要耐心,才能量变引起质变。
寻找泳池
出了大学,在城市里找个合适的泳池并不容易。大小、深浅需要合适,干净卫生是必需,开放时间得灵活宽松,如果离住所太远,往往去不了几次。而且,最好不要总是「下饺子」。关于泳池清洁度的媒体文章在网上广为流传,总是能把人吓得不敢去游泳。
老家处处是山,从家开车十几分钟便可到一处天然的山泉活水游泳池,开辟在一个瀑布旁,四面是山石,水性好的人甚至可以享受瀑布按摩。去江里野游的人也很多。因此,每年暑假放假前,学校总要给每个学生发一张粉红色传单,警告游泳的安全风险。有一年,住我家对门那家人一整家去游泳,带着一对儿女,结果12岁的儿子再没回来。
这样的事年年有发生。后来野游被官方禁止,江边筑起高高的围墙和堤坝,事故的发生确实减少了,游泳的选择也被限制在小泳池内。
城市中的泳池有几种:小区泳池、健身房泳池、酒店泳池。青壮年多去健身房泳池,有钱人会去相对昂贵的酒店泳池,而小区泳池里总是挤满了孩子。出于方便的考虑,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小区泳池。
这座小区泳池呈不规则椭圆形,一端浅至一米四,一端深不过一米六五。浅水区是12岁以下孩童的聚集地,漂浮着各色游泳圈、漂浮板、漂浮棒。小时候流行的是充气游泳圈,在游泳馆门口挂得五颜六色,就像一个个巨型甜甜圈令人垂涎。小孩子总能挑到自己心仪的款式,小黄鸭形的、粉色花瓣形的,每年夏天从储藏室里拿出来,举行充气的神圣仪式——平面的塑料薄膜在鼻尖一点点变得立体。但现在在泳池里只能看见泡沫游泳设备,免去了充气的程序,也更安全。泳圈的形状变得统一,色彩扎眼。
救生员像保安一般在四围闲逛。家长们坐在塑料小板凳上,一边盯着水中自家的小人,一边和其他人闲聊。同一个社区的家长很容易打开话题。
你是哪栋楼的?B栋。
哦,你家孩子是哪个?喏,左边戴天蓝色帽子的那个小男孩。
哦,读小学吧?上初中了呐,他发育晚,个子比同班同学都要小。
也是你看着年轻。
在泳池,家长们更容易谈起孩子们的身体发育情况、运动能力、兴趣培训班,而非学习成绩。同性孩子的家长更容易聊起天来。男孩和女孩的成长太不同。在大多数小男孩还是不知廉耻的小毛头的小学高年级,同个年纪女孩的家长就已经紧张兮兮地开始关注女儿微微隆起的胸部或腋下蹿出的黑色毛发。男孩的家长们谈论着如何管教过于淘气的儿子,女孩的家长们则互相夸耀着对方女儿长得好看,询问粉色的泳衣套装是哪里买的。不过,周边的培训班价格和小区的八卦则是妈妈们永恒的话题。爸爸们通常不会出现在泳池边的小板凳上。他们或直接下水言传身教,或一辈子不曾拥有过一条游泳裤。
毕竟是暑假。暑假宣告着作业、考试被红牌罚下,绿草坪上只应该剩下漫无边际的奔跑或者无所事事。家长在暑假也变得宽容可爱,允许孩子睡到中午,吃容易引发胃寒的冰西瓜,以及整天钻在表哥家的书房里打电动游戏。
过量的睡眠和进食使小小的身体快速生长,如同植物需要接收丰沛的阳光和雨水。夏天的休憩过后,秋天又要开始忙碌,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游泳与身体
当然了,我在泳池里也见过仿佛是要违背自然规律的游泳者。我要说的不是冬天在后海里冬泳的老头,而是被胖妈妈催促着天天来泳池游10千米的胖小孩。游泳能够瘦身,这是一条广为流传的「真理」,但游泳似乎并不一定能逆转基因。我在泳池里见过一个脸庞红彤彤的胖女孩,像机器一般连续不断地在泳池中来回穿梭。她笼罩在岸上妈妈的审视之下,但更可怕的,或许是周围孩子指指点点的目光。我相信自己在水下曾看见过她眼角溢出的泪珠。
在泳池暴露自己的身体需要勇气,小孩子也不例外。我常常在泳池里看到成簇嬉闹的青少年男孩,却鲜见同年龄的女孩。那个年纪的女孩通常已经感受到大腿、臀部、乳房的膨胀,也会被腋下和阴部茂盛生长的毛发弄得不知所措。学校和家长都不会教导她们如何正确对待青春期的变化,反而要去刻意遮掩,仿佛这是一件什么羞耻的事情。女孩们于是习惯了含胸驼背,把自己的身体曲线隐藏在宽大的校服外套和运动长裤里,用厚厚的刘海遮挡他人的目光。
像大部分的女孩一样,我也度过了一段对身体有不正常的羞耻感的青春期。删去那一段游泳记忆的空白,我在小女孩时期对泳装的审美颇有些要求。泳帽的颜色最好和泳衣相配,分体泳衣比连体泳衣更成熟,而吊脖泳衣又性感过背心式泳衣。比基尼是小女孩难以言说的隐秘的想往。当然,小孩子对身体不同部分的暴露和遮掩并不敏感,更无法觉知其背后所暗藏的诱惑。
对于在泳池里遇到同班的男同学,我怀着一种既害怕又兴奋的心情。在更衣室换好泳衣,牵着姐姐的手踮着脚尖走到泳池旁,先以鹰眼巡视一番,确认没有熟悉的面孔后再缓缓入水。若真的看见有处浮着个圆溜溜的熟悉的脑袋,定要往反方向走到另一边,快速入水模糊自己,并时时保持礼貌距离。
躲在暗处窥探,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若防备不周,与那位男同学打了照面,四目相对的眼神会像被炙烤到一般快速弹开。接下去,水中的时空便被扭曲了,仿佛自己的身体和行踪时刻被人探照着,而自己也时刻探照着对方。第二天再在学校碰面,两人都决口不提此事,但心里却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享秘密。
其实青少年男孩的身体大多都不好看,瘦长扁平,像一只竹荚鱼。反倒是女孩的身体已经萌芽出优美的曲线,令人赏心悦目。但所谓「女人的身体比男性的身体有观赏价值」,这看起来更是男性凝视与性别结构性问题的结果。看泳池里的女性,大多身材匀称,风姿绰约,反倒是男性一个个都大腹便便,皮肤表面浮着油脂,不知是否有利于在水中漂浮。偶尔在泳池里遇到一个身形矫健的肌肉男,肯定会赢得一泳池人的赞叹。
近几年来出了几个受到媒体关注的游泳运动员,宁泽涛、李广源、汪顺什么的,他们拥有令女孩垂涎、男孩嫉妒的八块腹肌。这样的男性身材线条自米隆的《掷铁饼者》以来就令人崇拜,但是对女性身体的审美却经过了一系列变化。在对女性对自我认知的审美日趋多元时,对男性的审美却颇为单一,当然也是宽容的。
游泳固然能雕塑身体,正如其他的运动一样。但游泳运动员身材都很好这件事,大概也是互为因果。
野游与专业游泳
每逢夏天去游泳,一部分出于锻炼身体的目的,另一部分还是因为游泳的特殊性。水池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安静、静止、透明的世界。《海底总动员》的蓝唐王鱼多莉说:「当生活让你失望时,你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吗?那就是继续游泳,游泳,游泳。」
总会羡慕一种侯麦电影式的生活——早上一起床就跃入海中,在水里浸泡一整天,在阳光下吹吹海风,在沙滩上追逐打闹,聊长长的天。我在大卫·霍克尼的画作里也看到了那样的生活——《彼得爬出尼克的游泳池》(Peter Getting out of Nick 's Pool)和《水花四溅》(A Bigger Splash)总会让人想起蓝色的夏天。
大卫•霍克尼《彼得爬出尼克的游泳池》,1966年,沃克美术馆藏
大卫•霍克尼《水花四溅》,1967年,沃克美术馆藏
我的很多想法都是在泳池中产生的,比如这篇文章。在水中,我没有年龄、性别、重量、社会身份,只是水中的一滴。我会敏锐地感受到水温细微的变化、消毒水的味道,以及附近游过去的人所激起的小小水花。但是,我只是水中的一部分。没有人在乎我在想什么。
当然,大多数想法都溶解在水中,再也找不见了。这并不重要。游泳不是手段,而是过程;泳池不是空间,而意味着一种状态。在水中,童年时期的零星记忆碎片会慢慢连缀成故事,浮现在脑海里;某晚曾做过的一个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梦会突然在眼前划过;而心头一个缠成一团的毛线球,不知是因着浮力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缓缓舒展成一根根柔软的线,和我一起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根据《塔木德》的训诫,每一位父亲都要教会他的儿子游泳。这不仅仅意味着防止自己在这个贸易依赖航海的世界里被淹死,更意味着一种对自己的掌控与关照。学会游泳,并且使它成为一种习惯。我们也不是生来会刷牙和洗澡的。
所以,关照自己,并且努力活下去。这需要花点心思。
若有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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