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人与E人搭档？这是电影《热烈》和这群年轻人的故事

熟悉程度变高是在快毕业时。一起拍了毕业作品之后几年，有很多共同的朋友，经常聚会，分享在拍摄广告中遇到的麻烦，也一起出去玩，成了特别好的朋友。我非常在乎和团队成员成为好朋友，这是一种深刻的绑定，一种极度的信任，太重要了。

钟锐非常有趣。我们都是非传统的艺术生。当年系主任穆德远老师在我们那几届说，每年都只招传统的艺术生好像有点窄，会画画不是摄影师的招生标准，打破传统才能带来新鲜血液。钟锐那年则是浙江极高的分数考进电影学院的。他的知识体系就没短板，一起聊过科幻、魔幻、人文、哲学……听起来有点装，但那确实是我们友谊的基础。（笑）听说他高中课桌上画的全部都是《指环王》的场景图，也是有点狂热在身上。

成为默契搭档，需要根基一致，以及互补的行事方法。做事时，钟锐掌握大方向，添添将它分拆成小目标，那性格上，你们也是互补型？

我是I人（虽然钟锐说我现在从I变E），钟锐是E人，我们是互补的。他艺高人胆大，能够冲在前方，让所有人信服他当下的判断和决定。我是相对更周密的，会将风险先预判出来，告诉他。我们一直也有个默契：不要先将风险和软肋暴露在其他部门面前，内部先解决一下。比如导演说了一件事，特别难做，我们不会和导演直接say no，会想出一个更好的方案，内部对过了再给导演。《热烈》其实也有点这样，时间很紧张，拍摄难度大，才提出了我们两个摄影指导一起，分组拍摄。

拍电影很多时候需要双机，但我并不想只找一个摄影师来单纯地掌机，我想找的是可以向摄影指导方向发展的人。拍《受益人》我就联系了添添。导演申奥也是我们非常好的朋友。大家在一起，氛围非常棒，发挥了每个人特别好的主观能动性。添添从《保你平安》才挂名摄影指导，到《异人之下》（乌尔善导演新片）她是B组的摄影指导，但之前和我合作的每部戏，她都多多少少参与了摄影指导的工作。

你们和大鹏的合作也是从《受益人》开始，当时他是主演。到了《保你平安》，他作为导演，继续合作。《热烈》是第三次了。合作是丝滑的、水到渠成的吗？

《保你平安》和《热烈》几乎是同时立项的，《保你平安》筹备期，大鹏导演已经在和不同的舞者聊天、采风，寻找灵感。我十三四岁时学过街舞，后来没继续，内心对街舞文化有热爱的底子。阴差阳错的是，《热烈》准备开机，我们正好进了《异人之下》的剧组，周期比较长，大鹏导演还表示遗憾，后来又各种机缘巧合，我和钟锐从《异人之下》杀青了，《热烈》确定了开机日，正好赶上，命运的齿轮，有时就是这么巧合。

和大鹏导演在《受益人》认识，很多次特别希望给他拍，时间问题没促成。《受益人》算是申奥导演的第一部长片，预算卡得比较紧，时间也很紧，拍完两条，导演会觉得可以了，但我们会面露一些遗憾的神色，大鹏就会主动站出来说，要不然我们再来一条。那时候发现他会为其他部门考虑很多，要求也很高。就很想一起合作。中间有一次我有幸帮他拍了综艺《演员请就位》中的短片《花木兰》。

那个短片很好，倪虹洁主演的。片中花木兰的状态是我到现在为止最喜欢的花木兰的状态……

综艺的时间紧、任务重，《花木兰》短片拍了快48小时，中间没怎么休息，还要求有一定的电影质感。虽然有种种条件限制，但我对自己的要求也不会降低。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都非常期待能和大鹏导演再有合作的机会。

《热烈》对你们各自很重要的“燃点”是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回家乡杭州拍片。《热烈》的发起也和杭州有很大关系，杭州要办亚运会，又赶上街舞第一次成为了亚运会的项目（近期改成了下一届奥运项目）。从生活中，到竞技的场景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在杭州拍摄。我们一直想如何将杭州拍出新意。我不想拍成类似城市宣传片，而是想将影像的质感融入故事，用陈烁的动线交代出整个杭州的质感。

我从4月底接《热烈》到5月9日进组，稍微大言不惭地说，我把市面上有名的街舞电影全看了，也看了《这就是街舞》综艺，还有很多国际大赛。我没有找到参考，因为我觉得只展现舞技对《热烈》来说可能是不够的——我们要通过舞蹈看到人物，比如此时此刻人物的心理变化和情绪。有一些街舞电影会将街舞和人文戏分得很开，但我希望这次拍摄，能拍出融合街舞本身的质感和精神，又有故事和人物，从头到尾情绪贯穿。

听说钟锐在很多地方，都精心打造了地气。是为《热烈》做的生活质感的基底吗？

对。做了很多提炼，包括很多灯光上的处理，在真实的杭州基础上做了一些美化，让所有出现在画面上的东西比真实更美好一些。比如陈烁妈妈的杜莎夫人腊味馆，用了很多灯光去营造非常温馨的街头拐角的感觉。包括拍西湖，也会等一些很特别的时间去拍摄。

补充一下，杜莎夫人腊味馆以及惊叹号的排练厅都是搭的景，甚至地铁也是，因为要考虑剧组那么多人，及明星出现在公共场合的可控性。看了《热烈》的观众可能会深刻体会到，它是一个美化版的现实，有童话色彩——全世界都在为街舞付出，为热爱而热烈，只有场景上的提炼，才能使得这份理想主义不会格格不入。

《保你平安》就有这种感觉了。虽然生活质感像纪录片一样，但细看又有些偏离现实。这些是你们和大鹏导演的共识？

对，《保你平安》也是搭的景。大鹏导演知道影像控制的第一步，就在于从根上去设计。现实中当然可以找到实景，但实景永远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比如大小不够，调度和光线不能按照理想的方向去调。摄影棚是最可控的：在时间紧张的情况下，复刻出一个接近完美的现实。

杜莎夫人腊味馆真实的街角房间特别小，所以棚里美术做了一定的扩建。腊味馆有楼上楼下，楼下是餐厅，楼上是陈烁和舅舅住的地方，其实我们分别搭建了两个景，同时，为了尽可能减少摄影棚的感觉，用了非常多的灯光，都是日常生活中用得到的，并不是传统电影中会用的方法。其实用真实生活中的灯去拍摄，会有一些偏色，有一些不完美，但我觉得不完美就是生活真正的样子。

主场景惊叹号的练舞房也是搭出来的。它的高度达到了9米，体量也非常大。搭小体量的景会比较常见，而这么大体量的景搭建难度很大，一般这么大体量的景会找到和实景差不多的一个地方，再进行场馆改造。但这次一直没有找到特别合适的景，于是最后在一个钢铁厂的厂房里搭了出来，再进行所有灯光的布置陈设。

在看起来日常的场景和光线中，原来还有这么多费心费力的部分。

惊叹号练舞房里的戏份非常多，如果气氛太单一，观众看了就会很疲惫。在里面有日景，有夜景，有冷色调，有暖色调，有丁雷把陈烁赶走，自己陷入黑暗、沉入非常难受的心情中，要把所有灯都关掉，只留月光……有各种各样的氛围，因此我们设计了一整套可以随时切换氛围的灯光系统，搭建在惊叹号的窗外，它的工程量不亚于搭建惊叹号本身。

陈烁打工的洗车房用了另一种思路，几乎没打灯，用洗车房顶上一个大LED灯去做氛围。拍出来很真实，只是在人脸周围补了一些修饰光。其实大部分陈烁生活中的拍摄，都遵循了一种精心修饰的自然主义。这不是一部现实主义电影，我们还是希望所有东西看起来有生活的质感，但又比原来生活更美好一些，或者更残酷一些。

这种精心修饰的自然主义，也延伸到了三场舞蹈比赛中吗？

是的。每一场舞蹈比赛的舞台灯光都是自己做的。请了一位舞台灯光设计师，和灯光指导配合，设计了三场不一样风格的舞蹈比赛的灯光系统。这三个场景里，原来是一盏灯都没有的，都是从头开始去做所有的搭建和陈设。工程量最大的是全国街舞大赛，原计划是有1000到1400多个灯，后来因为预算和时间，用了400多个灯，也做到了让场景焕然一新。

在《热烈》前后，你们对街舞的知晓或者内心温度，也从温和到热烈？

我更像是普通观众看《热烈》的心路历程，从零开始，逐步热烈。大部分观众对街舞的了解并不多，我最初也不知道。街舞中有很多名词，比如routine（齐舞）、battle(斗舞)、B-boy（跳breaking的男孩），也是跟随电影拍摄慢慢熟悉，包括不同的舞种、街舞的规则、街舞背后的文化。

进组第一天，大鹏导演就组织了一场battle，排练室很小，大家围成一圈，我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些B-boy在我面前做大招，那种脚在你鼻尖前划过的感觉。这唤醒了我身体里那个会跟着音乐热血沸腾的灵魂，就像一个开关一样，从此以后听到音乐我就无法纹丝不动了。

对添添来说，和舞者们从陌生到熟悉，甚至有了惺惺相惜，是什么样的体验？

我是在三次比赛的拍摄过程中，逐渐和舞者们熟悉起来的。一开始我把舞蹈当动作拍，跟舞者说，我们这一镜只拍空翻，前面你们接一点动作就行。虽然他们都是全国顶尖的舞者，但也无法做到从某一个动作直接开始，我才理解，舞蹈有律动，有气息，有情绪的延续性，不是喊321开始就可以直接进的。之后，随着一起排练的时间变长，我慢慢理解了舞蹈就是音乐和视觉的通感，我们用动作去体现节奏、旋律、音效，去突出质感、力量和空间，所以每个动作只有唯一准确的机位。

舞者愿意和我交流这么多，也是因为他们发现我们多少都有些匠人精神，都是愿意花时间在自己领域死磕的人，是彼此的高要求，让我们对上了频，我也很感谢他们，跳舞累，拍电影每天跳十几个小时更累，是他们燃烧的热血，坚持到了最后，才让这个电影成为了可能。

《热烈》是有着渐进的推进的情绪感染力的。谈谈三次比赛的拍摄？

第一次比赛火药味最足，主要突出凯文的桀骜不驯，对立感要强。所有东西都是近视距手持，包括凯文出招之前的一些状态，让观众感受到他的压迫感。《热烈》中的每一支舞都会提前排练，过程中，我和舞者会对机位，但那次比赛后我悟到了，只有真实的battle才能体现舞者最好的状态、最炸的现场氛围。

即使下着暴雨，只要现场放歌，他们就不会离场，开始了雨中battle……这些太打动人了。只要有音乐在，他们的灵魂就在跳舞。

第二场的定位像一个秀，要够酷够炫，反衬陈烁沉浸在内心的压力和黑暗中，直到他战胜自己的心魔。开场时聚光灯打在每个舞者身上时，也是外化每个人的内心戏，彪彪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走，大龙和辣椒在犹豫感情能不能更进一步。

印象很深的是陈烁进入无人之境这段戏。当时确实打算把灯从彩色变黑白，但一开始没想过他周围无人。疫情防控导致群演不能太多，后来我们一拍脑门，那干脆拍他一个人吧！这成为了意外之喜，孤独、紧张和心无旁骛的感觉就出来了。

第三场，全国大赛，是重中之重的戏份。

是的，它是我从业以来最投入、工作量最大的一个重场戏。剪辑张一博也跳舞很多年，自称电影学院街舞社长，他本来不太需要管前期，但他内心的舞魂，召唤他做了很多剪辑之外的工作，比如帮我们完善了赛制，和我一起拍demo（小样），设计了从沸腾的赛场到彪彪他们的安静小空间的气氛反差。这场比赛，全体是打着鸡血去拍的。

全国大赛在剧本里由来自全国的32支舞队组成，实际是8支队伍扮演的。他们带来了很多支齐舞，成片里却只露面几秒钟，除此以外他们从头到尾都围着舞台，是离惊叹号和super k最近的观众，是整个比赛的氛围担当。

《热烈》之后，你们被燃起一些热烈的情感或者情绪吗？

我立刻又去学起了街舞，然后接了一个橄榄球的电影，（笑）都是小众文化。某种程度来说，小众文化群体是因为主流世界里曾经没有他们一席之地，他们用自己的兴趣和擅长以及坚持，用热血建立了另一个游戏规则。这在大的文化环境中是很有用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人中龙凤，也不可能都是主流世界的主宰者，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它能让你找到在这个世界上坚持信念的快乐。

也是在拍摄过程中，我才明白舞者有多么不容易，很多人不是专职跳街舞的，每天要打很多份工，就是为了挤出时间来跳舞，来练习。很多人经历了不被看好的历程，用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尊重，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很燃、很热烈、很励志的。和舞者相处，会发现他们非常的纯粹、纯真，和其他行业的人相比，那份热爱和热烈，可能纯度更高。大部分舞者可能都处在不被看好的状态中，比如家人会觉得你为什么要跳舞，能当饭吃吗？

《热烈》中也拍出了这样的人，比如独家赞助商小家电经理，还有中途退出的彪彪。

是的。家人会追问，你这么跳下去，一定会成功吗？但他们会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跳舞，一定要做我自己特别喜欢做的事情。这个点和我当年考电影学院的点很类似。我来自浙江金华，去电影学院所有人都不支持我。大部分家长也是这样的，想要孩子做一份稳定的或者看起来有前途的工作。去电影学院学摄影，在很多人眼里就像去学街舞一样，挺不靠谱的。我当时就觉得，我是因为热爱。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次，这些舞者身上的热烈，他们的纯粹，唤醒了当年我对热爱最早的认知——其实当年我有很多选择，但我是因为热爱才考了电影学院的啊！到现在，我依然坚持在电影行业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