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萦怀话渝州: (1)少时记忆
图文作者:逍遥白鹤夫君
人间四月,春光明媚。清明节前传来一个新消息:COVID-19长达三年半的疫情终于解除,国门应声大开。从美国飞往中国十年多次往返的入境签证再次获得承认,过海关后也无需再反复隔离。我们能回去了。
这次回北京是为了参加岳父郑榕老先生的骨灰下葬仪式。老人家已于去年底离世,享年九十八岁。但因为当时疫情封锁和签证困难而不能回故乡奔丧,心中很是焦灼。恢复正常出入境规定终于令我们可以如愿以偿,同时,我们还可以借此机会回渝祭奠我亡故多年的父母。
事不宜迟,赶紧订机票。几天后便拿着SARS-CoV-2 核酸检查结果阴性的证明,从芝加哥登机,经日本羽田机场转机回京。两天后我们参加了在长城脚下一座陵园内为老人家举行的下葬仪式,让他在青山绿水之间入土为安。在京探亲访友几日后,我们旋即飞往重庆。
飞机降落在重庆江北国际机场。多年好友放之兄已在出口处等候,而且还替我们预定了嘉陵江畔曾家岩上的雾都宾馆。老朋友相见,分外高兴,握手言欢。可惜仁兄身染小恙,未能尽兴把酒畅谈。当晚由外甥女夫妇做东,与大姐和外甥女一家人欢聚,席间互道衷肠。餐后入住雾都,洗滌去旅途中的尘土,倒头便睡,一夜无话。
图1. 外甥女夫妇 (后排左1, 2,他们的职业分别是工程师和医生) 设宴款待我们,还有我大姐(前排中)和大姐的外孙女。
图2. 我们在重庆居住的雾都宾馆大堂前厅一瞥
清晨早起。我走出宾馆,漫步在绿树红花掩映的江边悬崖之上,凝望这久别的山城。薄雾慢慢散去,清澈的江水倒映出白云蓝天。暖风拂煦,吹过江面,掀起一波波微澜。四十年的春风秋雨逝去,儿时看惯的檣桅帆影早已不见。远处一艘江轮拉响了汽笛。久违的汽笛声飘过水面,萦绕回荡在江畔群山之间。
砥柱中流。这里是重庆市老城区渝中半岛。长江和嘉陵江伸开双臂,分别从南北两侧将老城区环抱。身居半岛的人们对山城两江的地理环境有着独特的表达方式:“南岸“ 专指长江南岸,”江北” 特指嘉陵江北岸。半岛东端的 “朝天门” 是两江汇合之处。滔滔大江跨过此门东去,劈开三峡,一泻万里,直入东海。
图3. 嘉陵江 (右) 与长江 (左) 汇合处的朝天门
图4. 夜观朝天门的建筑,如一艘扬帆的大船。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渝中半岛也是我出生之地。两江的风雨和纤夫的船歌号子曾伴随自己度过青少年时代。这次返渝探亲,给故去的双亲,姨父母和亡姊扫墓酹酒上香,脑海里不免浮现出一幕幕少时影象……
那时的雾都重庆是一座带着点儿仙气的山城。两江蒸腾而上的水汽雾霭,日日都将渝中半岛笼罩。盛夏时如太上老君的烤炉,酷暑难捱。寒冬时则是阴冷潮湿,浓雾弥漫,而且要等到中午时分才会慢慢消散。迷雾之中,只见车灯朦胧,人影憧憧,一时竟不知路在何方。
上学或购物时所经之处,也大都有着神秘兮兮,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城中地名。而且个个都不乏道骨仙风或竹林禅意。比如说,神仙洞、会仙桥、纯阳洞、化龙桥、观音岩、飞来寺、七星岗、上清寺、浮屠关、龙门浩;再加上那临江门、望龙门、九龙坡、朝天门,等等。让居住在雾都山中的人们感觉有些飘飘然,好像个个都可以羽化登仙。
图5.山城中常见的石梯步道
冬去春来。二三月间的长江是枯水季节,水面上云雾缭绕。此时会从上游的金沙江和岷江漂下来许许多多的无名小鱼,逍遥自在地游弋于江岸边。朋友和我常常一起卷起裤腿下水,用小渔网捕捞。带回家后,或放在鱼缸里琢磨它们为什么会有透明的身体;或将小鱼揉在面团里做葱花煎饼。其乐融融。
春江水暖。汛期来到之前,江水清澈,江面也不算太宽。天气有时阴晴不定。正如唐朝大诗人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在他的《竹枝词》中所记载的那样,“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雨名为偏东雨,像民歌所唱的那样,“偏东雨,隔堵墙。这边下大雨,那边出太阳”。本来是村语童谣,一经文学家之口,顿时就变得诗意盎然,情深意长了。
此时一众十来岁的小子们也会在江边嘶吼放歌。玩得兴起时,便把背心短裤用皮带绑扎在头上,高喊 “过河、过河!” 于是大家便抖起精神,劈波斩浪,横渡长江。
要渡江,选择一个合适的入水处很重要。否则便会被江水激流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一般来说,湍急的大江大河在转弯处都会有洄水湾。下水后,先是借助大河转弯处的洄水向上游运动,紧接着快速地呈斜线通过中部激流,不需费太大力气便能到达彼岸。回头再看那倒着的V形 (^) 游程,下水和上岸处几乎弦成一线。自认为很潇洒,颇自豪。
图6.赞颂过长江的楚国和唐代大诗人们。左起:屈原、白居易、杜甫、刘禹锡、李白。
盛夏酷暑,江水大涨。水面顿时宽出了两三倍。水中夹杂着大量泥沙,颜色昏黄,漩涡四伏,看着就像黄河的浊浪。人下水几分钟后再上岸时,上唇就会糊着一层泥沙,像是长满了棕黄色的胡须。水流湍急,流速每秒三到四米。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随意侈言渡江了。
原可捞鱼的珊瑚壩,这时成了江心孤岛。岛上有一座二战期间美军遗留下的旧军用机场,小时候还曾经见过有运动员驾驶着滑翔机起飞降落,但机场上原有的旧建筑早已踪影全无。废弃的飞机跑道和道旁的鹅卵石被太阳晒得滚烫,冒出缕缕青烟。隔河远望,升腾向上的热气流把小岛吹得摇摇晃晃,让人感觉有点儿像看海市蜃楼。
但这并不影响这个季节性岛屿和长江大河成为市民们的公共天然浴场。有关部门搭起帐篷,划出安全水域,配置救生人员,供民众游泳,而且还有机动船只定时摆渡接送。岛上的野草 “水甘蔗“ 是孩子们戏水后聊胜于无的解渴代用品,而江心岛对岸沙滩上供铅笔厂用的大原木,恰好成了小伙伴们享受日光浴的一张张温床。
年少不知皮肤癌厉害。反倒是个个都趴在江边木筏上辗转暴晒。烤得皮干肉燥时,便翻身落水,名曰 “蘸火” (淬火的俗称)。还相互攀比谁晒得更黑,越黑越引以为傲。
江中时有大轮船驶过。当船过江面狭窄处,或当船长看见主航道近旁有泳者戏水时,都会轰然拉响汽笛警告。汽笛声声,声震两岸,同时也震得水中的人儿心肝发颤。聞者会赶紧游向两侧,远离航道。
大船乘风破浪,雄赳赳地驶过大江。甲板上的船员或许还会友好地向你招招手,而我们也会用双脚踩着水,向他们挥舞手臂致意。伴随着有节奏的轮机声响,船尾巨大的螺旋浆掀起了层层波浪。引得岸边互不相识的人们也纷纷欢笑着跳入水中,随波起伏,手舞足蹈。这叫做 “乘浪”,是江中欢喜踏浪的泳者之最爱。
说来大伙也许不信。那传遍大江两岸的江轮汽笛声给我留下的最早印象,竟然是在自己一岁多的时候。记得那年夏天,我姑姑从成都华西大学医学院毕业。去北京友谊医院报道之前,她乘坐成渝铁路的火车来重庆向我父母道别。那晚父母带着我去重庆站接姑姑。我家住在半岛最高处,在回家的山路上,母亲怀抱着我。此时恰逢江中一艘夜航的大轮船驶过。江轮的汽笛声穿过夜空传到山顶。牙牙学语的我有样学样,居然模仿着汽笛,口中发出了 “噔……噔……” 的声响。
图7. 1956年,姑姑 (前排左1) 离川回京前来渝告别,与我父母、两位姐姐和我 (前) 合影留念。
图8. 这次回京我们与姑姑 (北京友谊医院耳鼻喉科退休主任医师,坐轮椅者) ,以及姑姑的儿子 (表弟小崑,后排左3)、孙女、孙女婿和曾孙女一起欢聚,共进晚餐,四世同堂。左1、2为笔者和夫人(白鹤)。
那时的长江,水面上还有往来运货的帆船。遇到无风的日子,船夫们会放下船帆,手持长长的竹竿,艰难地撑着河中的木船逆水而上。河滩上则有头上包着汗帕的纤夫们同心协力地使劲用竹缆拉船。
这时常会有猴精一声呼啸,“吊舵!” 众人便会争先恐后跃入水中,像泥鳅一样游向木船,转眼间已有快手攀附于船舵上。这是做为了搭着船舵上行,然后再不费力气地沿着近河滩的江水顺流而下,开心得很。这称为 “吊舵放滩” (儿),也是江上一乐。
不过,这种捣蛋行为完全无视了撑杆船夫和岸边沙滩岩石上拉船纤夫的劳苦艰辛。自然引来恼怒的船老板高声叱骂,卷起长衫下摆,跑到船尾,用撑船的铁头蒿(竹)杆驱赶,并用滚烫的开水泼洒。但那不会带来真正的伤害,只不过给赶紧松手潜入水下的顽童们带来一阵快意的惊吓。
图9、图10. 川江纤夫 (重庆三峡博物馆雕塑)
大江东去,往事如烟。随之而逝的还有江上的檣桅风帆。但这是曾经哺育我成长的长江,是我儿时的精神寄托,也见证了我青少年时期的动荡生活…… 她是我心中的母亲河,无论行到哪里,身居何处,她始终都在我胸中奔腾流淌,永誌不忘。
图11. 四十年前我与同学放之兄 (右) 合影
四十年前,我大学毕业,孤身离家去遊历世界。如今归来已是两鬓斑白。伫立江边,扪心自问,自觉不虚此行。不过,回想起当年川江纤夫们的辛劳痛苦,对自己年少时的恶作剧也深感愧疚。也不知那时一同戏水的伙伴们如今都在何方?是否也有同感?
想到这里,不禁回眸一望。青山江渚依旧在,重庆却已经大变样。触景生情,借此机会记下一些有关古、旧、新山城的今昔往事,将其融于吃喝玩乐中,以免淡忘。
这篇小文仅是其一,之后还有两个续篇,希望能与有兴趣的朋友们分享。
— 6/1/2023,国际儿童节,后记于芝加哥北郊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