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厢情愿难成千秋伟业
成就千秋伟业,是需要时光赐予机缘,并非个人一厢情愿。也需要几代人量力而行,很难一蹴而就。
节选自《孕育与生长的中国:“大一统”观念及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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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西部战略相配套的一系列工程,也紧锣密鼓,而且在此刻大都布局完成。
最著名的一项,就是历史上的“隋唐大运河”。这项“不仁而有功”(清代傅泽洪主编、郑元庆编辑《行水金鉴》)的工程,充分体现了隋炀帝的历史渴望与杨广的个人风格。
隋唐大运河从大业元年(605年)开凿,到大业六年(610年)完工,仅仅用时6年。通济渠、永济渠分别动用民工达百万之多。老爹隋文帝积累的老本,可供60年食用的粮食,短短几年间,即被坑爹的隋炀帝全部耗光。
劳民乎?伤财乎?大手笔?败家子?一个皇帝为什么如此不惜一切代价,其动机、初心究竟如何?
其实,心雄万里的隋炀帝,在自己的心里,下了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大运河流经之地,是农耕文明的核心区,洛阳(长安)、北京和余杭是它的三个终点,也分别是丝绸之路的绿洲路线、草原路线和海上路线的三个起点。
有盛世之利的大运河,是隋炀帝宏大战略的一枚棋子,他有三步棋可走。
近期的小目标是沟通南北、运兵运粮、摆脱隋朝既定的关中本位政策、打击关陇既得利益集团等等。中目标则是通过转运东南,而经略东北、翼护京师。大目标更为长远和美妙,就是建立一个国内水上网络的同时,再进一步延伸,以实现与绿洲、草原和海上世界的对接,从而汇通天下,更大的规模实现贸易交流。
他的眼光,并不只在现存的华夏版图内逡巡,而是放眼于更高的战略高度,来规划未来的中华版图。
这是千古一帝的完美“人设”,这是一个宏大的战略“构想”。
这“人设”,是梦想也好,这“构想”,是野心也罢,作为隋帝国的君主,一定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大业八年(612年)、九年(613年)和十年(614年),隋炀帝连续三次东征高句丽,迫不及待地经略东北,与那次大业五年(609年)的西巡一样,都是他战略构想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强大的隋帝国,必须拥有一个安定的外部环境。
这次,历史却不赏脸,没给他一丁点儿机会。
高句丽是一根难啃的骨头,这个辽东小霸王,果然名不虚传。隋炀帝三次东征,都折戟沉沙,铩羽而归。遭遇的这场滑铁卢,是他一生事业的转折点,隋帝国也从此滑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后来,江山的新主人唐太宗,也因卧榻之旁的高句丽而寝食难安。贞观十八年(644年),大唐的国力蒸蒸日上,一向稳健的太宗皇帝,也坐不住了,他率军十万,亲征高句丽。出征前,唐太宗曾谓左右曰:“今天下大定,唯辽东未宾,后嗣因士马盛强,谋臣导以征讨,丧乱方始,朕故自取之,不遗后世忧也。”
这个“后世”,不唯唐朝,也包括唐以后整个中华民族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直至唐高宗时,即总章元年(668年),历经两代皇帝、二十四年的厉兵秣马,才最终除掉中原王朝几百年来的肘腋之患甚至心腹大患。随后,唐朝在平壤设置安东都护府。
至此,隋唐两朝历时四代帝王,跨度达70余年,耗费大量国力、兵力远征此地,才大功告成,拔掉了这个眼中钉。
唐太宗们征伐高句丽,其实是隋炀帝的未竟之业。他们不遗余力,除了要解除眼前的威胁,也是为了“不遗后世忧也”,不把难题留给下一代。两朝皇帝的目标并无二致,唐太宗怎么就是守护国门,贵为千古一帝,而隋炀帝却是穷兵黩武,只能遗臭万年?
隋炀帝一次次劳驾亲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使够不上康德所谓的“道德模范”,发一枚“劳动模范”的奖章,他应该当之无愧吧?
结果,他连个安慰奖都没有捞到,反而得个“穷兵黩武”“暴君”恶名。历史不由分说,失败了就更不由你说了。何况,你隋炀帝还是个亡国之君呢?
三次讨伐高句丽,空劳国力,无功而返。这场滑铁卢,后果很严重,不单纯是对外军事的失利,由此而诱发萧墙祸生,人事骤变——大后方的纷纭民变和豪强叛乱,导致隋朝迅速的“脆断”和“崩盘”。
大业十二年(616年),中原已乱,江山不可收拾,英雄一世的隋炀帝,只能低下不可一世的头颅,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仓皇逃离洛阳,躲进江都这个曾经的温柔之乡。逃离的路线,正是他苦心经营的那条大运河——他为自己预设了一条后路。
通运四方之路,是他退却的后路,也是他的末路,那通往死亡的唯一不归路。
从心雄万里,到万念俱灰,其间只有短短的十几年。苟延残喘的隋炀帝,不得不收拢自己的春秋大梦,龟缩于天下一隅,一遍遍舔着自己的伤口。什么战略?什么构想?帝国、贸易、皇权、富贵……那就是春梦一场。
梦醒时分,他只能无奈地摩挲着自己的脖子,对萧皇后慨叹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此时,他只能于无声处听惊雷了。他知道,烟花之地扬州,或将成为他的葬身之地。他却不知道,那个叫雷塘的几亩田地中,竟然是他生命的最后归宿。
杨广被人活活勒死后,宫人用床板钉了一副棺材,草草收敛了他。据说初葬扬州吴公台下,后改葬于江都雷塘(今江苏扬州邗江区槐泗镇)。
对杨广的凄惨结局,晚唐诗人罗隐在《炀帝陵》诗中冷语诘问:“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
君王一生,又何止只是“平陈业”?
几年前,沉睡一千四百多年的隋炀帝,竟又重见天日。在临近雷塘的曹庄(今江苏扬州邗江区西湖镇)隋唐墓葬中,发掘出一块写有“隋故炀帝墓志”的石刻,遗骸不知去向,只剩下两颗牙齿,经论证为隋炀帝真正的最后葬身地。
雷塘也不是安放生命的归宿?但是,这都无关紧要了。
无论是“言之凿凿”的吴公台、雷塘,还是“后来居上”的曹庄,一连串真真假假的墓葬,好像一个隐喻,象征着隋炀帝起伏不定的生前与身后。他一生功绩,一如他不知去向的遗骸。而硕果仅存的两颗牙齿,则像极了他最终留给历史的印象,硕果和印象,一一对应着两个字:“暴君”。
曹庄隋唐墓葬,更是一场吊诡的考古发现。无论他沉睡多少年,也不能入土为安,还是被人从阴曹地府里,挖出来验明正身。掘墓人是一位房地产开发商,他的名字恰恰也叫杨勇。
往事越千年,仿佛当年被杀夺位的兄长,穿越时光隧道回来了,“太子”借尸还魂,来掘坟雪恨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太子这仇,千年等一回,他也真能沉住气!
总之,无论隋炀帝葬身何处,他死时将隋朝死死地拉住,一块儿陪了绑。真可惜了,这个好端端的百废俱兴的王朝。
甚至,他还累及到了隋唐大运河。这条清波粼粼的人工运河,仿佛是隋炀帝一座水做的纪念碑。千百年来,他的生和死,他的功与过,他的颂歌及骂名,都刻在大运河的波光和涛声里。
无数的是是非非,纠缠在一起,千百年来,聚讼不已。
“一无是处”的论调多。王泠然的“隋家天子忆扬州”和秦韬玉的“种柳开河为胜游”,字里行间,都是怪罪和不满。隋炀帝作为一国之君,动用国帑民力,穿地凿山开御路,只不过是为一己游幸的私意而已。
此论的拥趸也多,后人评介隋炀帝和他的代表作,也多拿“水殿龙舟事”说事。其实,水殿龙舟事对于封建帝王而言,算多大的屁事儿?如此大惊小怪,乃一叶障目的皮相之见。
“人道灾难”论,似乎要深刻和高明得多了。“炀帝开河鬼亦悲,生民不独力空疲。”(罗邺《汴河》)开凿大运河,对当时百姓来说,好像祸从天降,开河的民工死伤枕藉,白骨积盈于两岸。完工后的植柳、巡游,依然劳民伤财,是对百姓的二次伤害。
但帝王的词典里,对人和万物报以体恤的人道观念,是不会收录的。“人道灾难”论的政治正确,却将隋炀帝逼到了道德的死角,大运河因而成为他这个暴君的铁证。
“风物长宜放眼量”的正面评价也有,但大音稀声,唐代诗人皮日休的《汴河怀古》算一个。“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他并不聚焦于“水殿龙舟”,死盯着那些香艳的宫闱密事,而是放眼于未来。“在隋之民不胜其害,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皮日休《汴河铭》),但身处唐代的皮日休当然无法看到,运河之利又岂止是“在唐之民”?事实上,这条大运河遗惠万世,造福后代,与大禹治水平分秋色,并不过分。
元代以后,再造的京杭大运河,既是重生,也是新生。它在为隋唐大运河续命的同时,也续写着属于自己的辉煌。水流的纽带,串起沿岸的无数城镇,也为远在北方的京师,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
就连乾隆皇帝,也享受到大运河的红利,他六下江南,全都是托隋炀帝的福。没有大运河提供的舟楫之利,“十全老人”天大的福分,恐怕要减掉好几分。
此时的隋炀帝,他在哪里?大运河的“不胜其利”,究竟还有多少人记得呢?
嘈嘈切切,切切嘈嘈……亡国之君,身死国灭,最后连来替自己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了。
说句公道话?亲表兄弟,也不会。
杨广横死不久,那位亲表兄弟唐高祖李渊,一点儿也不顾及亲情,夺了自己的皇位不说,还迫不及待地追谥他为“炀”帝。
“炀”在古代《谥法》中,是如此定义的:“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好大殆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离德荒国曰炀。”这样的恶谥,简直是一无是处了。此次被黑,是全方位的,人死国灭,他再也无法辩白了。
隋朝两代君主的所作所为,都打了水漂,全做了李唐王朝的嫁衣。新主人不领情,也不念及亲情,反而大肆渲染隋炀帝这个反面教材,表明自己取而代之,是顺从民心天意的政治正确,从而树立李唐王朝政权的合法性。
在自己主导开凿的大运河里,“水殿龙舟”翻了船,隋炀帝真是作茧自缚,倒霉透了。
覆辙在前,他的大运河,成为后人反思历史、慨叹兴亡的精神空间。他自己则言传身教,成了唐太宗和魏征君臣二人,时时解剖的黑典型。
这个蹚雷的“先驱者”,垫背的“牺牲品”,用自己生命的惨烈,以及隋帝国的命运,撞响长鸣警钟,成就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千古名言——这个“舟”,哪怕是水殿“大龙舟”,也成就了唐太宗的千古一帝和恢弘的盛唐气象。
这是灭祀、亡国之君的宿命,也是隋炀帝的又一个“伟大”的历史贡献。
论资质,杨广文武双全,军政全能,堪为不世之奇才。论初心,统军灭陈、南平吴会、北却匈奴、西吞吐谷浑、开科取士、营建东都洛阳、开凿隋唐大运河,哪一项都堪称千秋功业。
本来大业可图的有志青年才俊,怎么仅仅十四年间,就人神共愤、天怨人怒,说昏就昏了呢?
上帝要他灭亡,先让他疯狂。在建功立业的过程中,隋炀帝把自己变为基建狂魔和战争狂人,滥用人力,挥霍财力,过犹不及,大大超过帝国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骄恣无忌,霸王硬上弓,操之过急,又失之于暴,搞得天怨人怒,帝国上下弥漫着一粒粒愤怒的火星。他满手的王炸好牌,最终被引爆了,自己也被炸得粉身碎骨。
隋炀帝死于大业十四年(618年),享年49岁的人生。正像他修建的大运河,目的是为帝国找到一条通达的捷径。但是,他不懂得,世界上最快的捷径,是慢慢来。
成就千秋伟业,是需要时光赐予机缘,并非个人一厢情愿。也需要几代人量力而行,很难一蹴而就。隋炀帝本可成就一番大业的“大帝”,却沦为身死国灭的“小丑”,最终事与愿违,为天下人耻笑,悲夫!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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