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玩命的女主唱”，十年归来再次“飒”出圈

2023-08-27 13:0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乐队的夏天》第三季时隔三年播出，27支乐队的初舞台刚刚集结完毕，依然是风格、资历各异的阵容搭配。Nova Heart 作为一支并不年轻的乐队，却第一次被许多观众认识，主唱冯海宁的舞台表现力满足了许多人对乐队女主唱的想象，“酷”和“飒”成为对她最高频的形容。

实际上，已经成立12年的Nova Heart ，早在成立之初便已引领风潮，之后又因种种原因淡出公众视野。如今再次出现在舞台上，被他们视为重振旗鼓的归来。

文｜孙雅兰

Nova Heart 归来

《乐队的夏天》第三季（以下简称《乐夏3》）初舞台播出十天后，我和Helen（冯海宁）约在鼓楼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拄着一副拐杖，右腿系着绷带，缓慢地挪着步子。我上前搀扶，她连声道歉，因为在家里被孩子缠住了，出门晚了。

“你不是在节目上说，有了孩子以后，演出不敢再那么玩命了么？”落座后，我盯着Helen受伤的腿问。她哈哈大笑起来，“我已经是悠着了。”在此后的谈话中，这种大笑每隔几分钟就会出现一次。她的脸看着比荧幕上瘦了一圈，棱角分明，一笑起来五官更是放肆地聚拢，极富感染力。

采访时距离她去阿那亚虾米音乐节只有三天，我问她打算坐着唱还是站着唱，“不确定，我还在分析问题，到了现场再告诉你。”到了当天，我从视频中看见，虽然旁边放着一把椅子，但她没有坐下，手中的拐杖成了她的新道具。伤情不轻，韧带撕裂，膝关节的半月板翻转180度，完全愈合需要半年左右。至于受伤原因，她摇摇头表示不讲了，“还有肌肉记忆，但没有肌肉了。”并示意我，等下期节目出来就知道了。

冯海宁在2023年的深圳草莓音乐节上（摄影师/1073Studio）

我其实并不惊讶。《乐夏3》播出时，Helen以Nova Heart乐队主唱的身份首次亮相，节目组便将她以前在各种表演现场的“疯狂”实录公之于众。2015年迷笛音乐节，她跳进泥浆里，将自己裹成泥人；2010年草莓音乐节，她直接从舞台上跳下，当场被送去医院。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评价她是“最玩命的女主唱”，她表情立刻冷静下来，“我就是太享受这个舞台了。”

《乐夏3》的初舞台上，Nova Heart乐队选择了第一张EP中的《My Song 9》进行表演，歌曲充满迷幻的电子气息，舞台视觉搭配以抽象暗黑的影像，Helen站在中间，被设计过的肢体语言与舞美融为一体，博譞的贝斯演奏无缝衔接吉他的音色。评委张亚东形容他们的表演简洁、有效、高级，音乐人臧鸿飞评价Helen是他心中唱功最好、舞台表现力最好的乐队女主唱。

节目播出后，乐队首先以Helen自信沉稳的台风出圈了。第一次知道Nova Heart的观众，用“酷”和“飒”来形容她。看过Nova Heart现场表演的乐迷，则表示这不过是Helen舞台表现力的一贯水准。当她站在台上调侃彭磊：“当明星不容易啊，很难摇滚起来了。”观众被她的耿直逗乐了，一张新鲜的摇滚面孔迅速引起人们的好奇。

《乐队的夏天3》截图

而在独立音乐圈里，Nova Heart 称得上一支老资格的乐队，作品以独立电子舞曲为主，融合了迷幻和暗黑色彩。它成立于2011年，由Helen发起组建，早期的成员除了贝斯、吉他手博譞，还有鼓手石璐。乐队成立三年内，相继发表了一张EP Beautiful Boys和一张同名专辑 Nova Heart，在海外市场引起热烈反响，外媒称他们是“来自中国的惊喜”，乐队也频繁受邀登上世界各大音乐节的舞台，成为最早走向国际的中国乐队之一。

早在2019年，《乐夏》第一季筹备期间，Nova Heart就收到节目组的邀请，但那时乐队对综艺节目还持观望态度，不愿冒然前往。节目播出后大获成功，一举提高了独立音乐的大众认知度，新裤子、刺猬、九连真人等乐队受到广泛关注。Nova Heart渐渐对节目建立起信任，等到第二季再次收到邀请时，便欣然答应，但这时疫情爆发了，Helen因为生孩子被困在德国，直到三年后才得以回国，合作只能告吹。

登上《乐夏3》的舞台，对Nova Heart来说，是重振旗鼓的一次集训。自2014年第一张同名专辑发布后，除了过去两年的两支单曲，乐队再无新的作品问世，成员也一直未能固定下来。疫情期间，大家只能隔空合作，很久没有一起扎在排练室里制作音乐。“我们想把乐队快速地弄出一个能演出的状态，要冒险、要往前走”，Helen说。另一方面，“也是告诉大家，我们还活着呢，我们还能演。”

Nova Heart 乐队参加《乐夏3》

由于抱着挑战自己的想法，乐队不想在节目上吃老本，所有表演的曲目都将重新编曲，或是重新调整舞台。初舞台选择《My Song 9》这首歌，是为了让观众迅速认识Nova Heart，这首典型的迷幻电子曲目，被认为最能代表乐队的面孔。这首歌曾被多部国外影视剧选为插曲使用，纪录片《天梯：蔡国强的艺术》也将其作为片尾曲使用。

为了适应荧幕上的呈现，乐队重写了这首歌的后半部分，曲目的长度也被缩短。演出经验丰富的Helen深知，屏幕前的观众，与乐队的距离感远远超出现场表演，注意力有限；而在镜头的聚焦下，观众对表演上的细枝末节又更加敏感。一切都对乐队的演出状态提出了新的要求。

临到彩排前，看过节目设置的舞台效果后，Helen才开始构思自己的表演。最后她决定，配合舞美来设计肢体语言，完成一场虚实结合的叙事，借此烘托一种异梦感。这被视为整场节目中最有表演氛围的演出之一。对Helen来说，她对表演的重视一以贯之，无论在什么舞台，她都将表演视为与观众的交流互动，因为观众来现场不只是为了听音乐。“如果不在意观众，那来舞台干嘛？”

整场表演下来，Helen感到有些过瘾。在《乐夏》的舞台上，乐队只需要专注于音乐，而不是担心这之外的技术问题，比如灯光、音响、声道。这与他们之前去一些音乐节上的感受截然不同。表演结束后，博譞开玩笑地说：“这个舞台快要把我们惯坏了，开始有点担忧以后的舞台。”

Nova Heart 乐队主唱冯海宁在《乐夏3》

从高峰跌入低谷

早在组建Nova Heart 之前，Helen曾参与过多支乐队。2004年，Helen与另外四位乐手一起成立ZIYO乐队，音乐融合了Funk、爵士、布鲁斯等多种风格，后来更名为自游乐队（Free The Birds）。在这过程中，她逐渐对电子音乐产生兴趣，经常听美国的电子乐团Chromatics，便同时加入了另一支电子摇滚乐队担任主唱，直到2010年退出。

2010年，Helen随乐队参加北京草莓音乐节的演出，从舞台上跳下来摔伤了腿，第二天还照常坐着轮椅演出，两三个星期后才意识到不对劲，拍完片后发现左腿半月板粉碎，韧带撕裂。做完手术后的一个多月里，Helen一个人躺在家里，那时她住在没有电梯的六楼，母亲不方便爬上爬下，父亲则忙于工作。每天护工过去给她做一顿“巨难吃”的饭，剩下的放冰箱里，能管一天，完事后再替她搓顿澡。

在这百无聊赖的日子里，Helen开始拿起电脑用软件写歌，并靠着自学的技能试着编曲，一连写了十几首。音乐软件的出现，足以替代繁多的硬件设备，不仅省钱，还省人力。她开玩笑地说，在中国做电子音乐的人，很多都是退出乐队后一个人玩出来的，“你会发现，不管你多孤僻，一个人也能把电子音乐做出来。”

她随后将这些歌发给了意大利制作人Rodion，一位她此前去伊斯坦布尔旅行时结识的DJ,两人就此展开了相距几千公里的隔空合作。Rodion保留了Helen原来的编曲，在此基础上做了一些加工和润色，拿到成品后Helen很满意。这些歌后来分别被收录进Nova Heart的第一张EP和第一张专辑里。由于从小就喜欢看恐怖电影，喜欢英国摇滚乐队The Cure的风格，Helen创作出的歌曲，多少都带有一些暗黑、迷幻的色彩。

《乐队的夏天3》截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玩乐队对Helen来说只是为了自己开心，跟乐队成员一起打磨音乐、到处巡演的过程令她着迷。2011年，Helen决定成立一支专做电子摇滚的乐队，取名为Nova Heart，她先是邀请了认识很久的贝斯手博譞，博譞随后推荐了鼓手石璐，两人都很喜欢Helen的声音和舞台表演，石璐曾评价Helen：“这个女孩不是用脑子而是用身体在唱歌，所有的东西都是灵动的，舞台上的她每一个细胞都在动。”

当许多人被Helen在舞台上的气场感染时，她却说自己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自信，甚至还有些恐惧舞台。Helen在美国德州长大，七岁开始参加学校的合唱团，作为一个亚洲小姑娘，她很少得到主角的机会，往往只负责合唱的部分。到了大学，她参加女子合唱团，老师让她独唱一段，她也会找理由推辞。实在躲不过去了，就喝点酒壮壮胆。高中一次演出前，合唱团的指挥让每个人轮流表演，看谁更适合当主演。轮到Helen时，她夸张的动作和表情跟其他人的端庄仪态完全不同，“各种撒疯，一看就是没控制好。”这对歌舞剧标准化的表演来说并不可取。表演完她感到有些自卑，觉得自己永远也够不着主演的位置。没想到毕业时，老师特意拉着她说：“你的演法，永远不要放弃，那是你最大的优势。”

组建乐队以后Helen才明白，是不是优势要看放在哪里。渐渐地，她开始找到一些技巧，通过肢体动作来化解紧张，沉浸到歌曲的情绪里来忘却外界。

Nova Heart 成立之初，便在国际上崭露头角，先后登上全球各地的主流音乐节，包括美国的SXSW音乐节、德国的Wassermuzik音乐节、英国的Glastonbury 音乐节、冰岛的Iceland Airwaves音乐节等。人们都对这支出现在中国的国际化乐队感到好奇，纽约东村电台称他们是“中国最令人激动的声音”。而在Helen看来，乐队是刚好撞上了世界融合的大潮流，那时全球许多国家同外界进行交流的愿望都很强烈，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尤其如此。

成立于2011年的Nova Heart 乐队

去全球巡演的过程中，乐队也逐渐打开视野。在一次瑞典的音乐节上，所有乐队都住进一个村子里，每个乐队单独住一栋房子，一到晚上就互相串门，把玩对方的乐器，大家都来自不同的国家，非洲、印度、土耳其……这令Helen大感兴奋，“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牛掰的音乐，我一直在听欧美的东西，为什么没听过这些？”

那时候，博譞同时在好几个乐队任职，包括麦田守望者、嘎调等，石璐一直待在刺猬乐队，Helen也在兼顾自游乐队以及电台节目的主持人。Nova Heart对他们来说，更多是一种自由探索的方向，巡演意味着可以去各地游玩。随着在国外市场越来越受关注，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玩大了，不能再只图自己开心了。

一次去冰岛的小酒吧演出，与Nova Heart一同登场的还有当时大热的美国乐队Haim。演出结束后，一位老人叫住了他们，这人曾在《滚石》杂志担任过几十年的编辑，当时已经退休了。他本是来看Haim的演出，却意外被Nova Heart 吸引。一个星期后，乐队收到《滚石》杂志的一篇评论，文章对Haim的演出进行了批评，却对Nova Heart 大加赞赏，几人当时就惊了。很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电影插曲的邀请。Helen当时想：“这事儿变成真的了，我们不能这么混下去了。”

这时候，一个真正重要的机会来了。2013年，Nova Heart登上法国久负盛名的Trans Musicales音乐节，主舞台前有八千多个观众。但他们却演砸了。在一片恐慌下，演得不如人意，演完后，Helen跑到后台吐了。“压力太大了，把这事儿想得太复杂，老想着作为中国第一支出圈的乐队，跟这么多牛掰的乐队同台，我们必须做得更牛掰。”

Nova Heart 乐队主唱冯海宁，贝斯手博譞

乐队一路昂扬的气势，在这场演出后受挫，Helen花了好几年才调整好心情，乐队也陷入了较长的迷茫期。那一时期，乐队突然丧失信心。一进录音棚，总是推翻又重写，心里总想着别人会怎么看，乐评人、市场会不会喜欢自己的作品。反复拉扯一段时间下来，大家都渐渐感到疲惫。最后她终于想明白了，乐队尝到了一点成功的滋味后，开始太在意成功。“我们从玩的状态，变成了追的状态。”“整个理念就是错的，回头一想，不可能演好。”她开始意识到，乐队需要有新的表达欲，无论在编曲还是内容上，那才是乐队前进的动力。

然而一个乐队的命运，有时候并不受人力控制。2016年，石璐因为生孩子退出乐队。2019年，Helen也前往德国准备生育。其他乐队的成员也几经更替，始终不稳定。Nova Heart终于渐渐搁浅。曾经他们提醒自己，出专辑可不能像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那么慢，后来开始自嘲，“重塑效率挺高啊。”

独立音乐之路

新晋母亲的身份，给Helen带来了全新的生活。跟随孩子爸爸前往柏林生育时，她在当地没有认识的人。孩子出生后，两人分手，照顾孩子的主要责任落在了她肩上。原本打算生完孩子就回国，但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计划，她被滞留在德国。巨大的压力和孤独感朝她袭来，她开始出现产后抑郁的症状。Helen选择向心理医生求助，在网上跟医生聊了一年。

柏林的人工太贵，为了照顾孩子，Helen几乎寸步不离。孩子每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在睡觉，只是时断时续，导致Helen拥有大量闲置的时间。这期间她听了大量音乐，练习编曲制作，也开始静下心来思考过去的人生。2021年发布的全新单曲《The Night Keeps Going》便在这样的情境下诞生了。歌曲充满难以明状的伤感和无奈，这是她对自己刚回到中国那段时光的回忆。

《乐队的夏天3》截图

Helen出生在北京，六岁时随父母移居美国，直到工作后才回到北京。她毕业于美国南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的经济管理系，毕业后留在纽约工作，成为一名销售，每天西装革履，上门向人推销业务。而下班后的她却是另一副模样，喜欢唱歌，朋友都是搞艺术的。如果没有那场猝不及防的灾难，年轻的Helen可能就此延续她的精英人生。

2001年9月11日，一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机撞上纽约的世贸中心大楼。睡梦中的Helen被室友叫醒，Helen哪里能信，她叫室友滚开，说自己再睡15分钟就去上班。等到她被揪出被窝，看着电视上的画面发呆时，另一架飞机又撞上去了。终于反应过来后，她想起小姨就在那栋大楼上班，赶紧拨通电话，根本打不通，把她急哭了。所幸半天后还是联系上了。小姨那天上班迟到了，还没上楼飞机就撞了。

第二天，Helen照常去公司上班，发现只有老板一人。原来公司在前一天已经发电邮通知全员，第二天不用上班，Helen没有查看电邮。转身下楼时，Helen做出了辞职的决定。她想起自己曾经也在世贸中心的大楼里实习，从经济学院毕业后的目标就是爬上那栋楼的顶端——全球顶尖的金融公司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而现在，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死在这场灾难里。Helen突然开始想，为什么自己还在这里做着内心并不喜欢的工作，“这跟我的生活没有关系”。一个星期后，她正式辞去这份高薪工作。

抱着要干点和创作有关的事情的想法，她进入洛杉矶一家音乐经纪公司，从端咖啡、打文件、接电话开始做起。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被MTV（全球音乐电视台）中国区招为主持人，就此回到北京，很快便玩起了乐队。刚开始，国内连音乐节都很少，乐队表演只能去一些Live House，演出时台下通常只有20个人，其中18个都是其他候场的乐手。Helen却在这样的日子里自得其乐，她全方位打开身上的触角，从爵士到Funk，从Disco到电子，一路探索未知的乐趣。那时候，做独立音乐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舞台上的冯海宁总是达到忘我的状态

如今身处互联网时代，关注度来得太快，独立音乐人开始走出曾经的小圈子。Helen隐约有些担心，担心一些还没找到自我的音乐人，会很快被大众定型，从而失去更多摸索和成长的空间。然而大家也并不能因此就拒绝拥抱市场的机会。如今的Helen会冷静地评估现实需求，思考如何让乐队走上稳定营业的轨道。参加《乐夏3》被更多人认识，只是重启Nova Heart的第一步。

曾经的低谷期，如今看来不过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乐队暂停的这些年，Helen认为自己和博譞在艺术上并未停滞不前，而是有了更多深入的沉淀，她希望未来能通过作品跟大家分享这些成长。如果一不小心走红了，她希望这个名气能维持在“走在大街上不会被认出来”的范围内，这样她才能不化妆、背着帆布袋去菜市场，跟老板就一根茄子讨价还价。

排版：佐伊/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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