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玩命女主唱遭遇「母职惩罚」|Hear Her
45岁的冯海宁比任何时候都酷。
文|张晶
编辑|巴芮
视频|赫琪、宋文康、姜佳慧、刘梦琪
来源|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
封面来源|受访者供图
《乐队的夏天》第三季刚刚收官,一支小众的电子迷幻风乐队Nova Heart走到了台前。乐队的女主唱冯海宁用她暗黑迷幻的表演成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舞台上的冯海宁体型微胖,画着浓浓的下眼线,双手张开,沉浸在电子乐强烈的节奏感中。熟悉冯海宁的人说她酷,飒,疯,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说:“冯海宁是我见过最玩命的女主唱。”
我们在节目录完的一个周末的晚上见到了冯海宁。她的右腿在台上受伤以后还在恢复中,行走仍然需要拐杖支撑。但她精力充沛,话多且密,表达欲非常旺盛,整个晚上都能时不时听到她的大笑。
41岁的时候,冯海宁做了母亲,去往德国。因为新冠,她和儿子被封闭在异国他乡,在独自抚养儿子的同时,冯海宁读了几百本书,逐渐完成了一个只属于女人的独特且复杂的人生转换。最近腿脚不便的她,正犯愁如何应付这个能量max的小男子汉。
冯海宁今年45岁了,过往的人生中,她做过很多在常人看来很酷的事。比如她23岁的时候决定把上班穿的廉价西装烧掉,染了粉头发,从一个金融白领成了摇滚乐手。20年里玩过3支乐队,巡演几乎走遍了全世界。
冯海宁曾经追求又酷又自信的人生。但到了45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不酷,也不自信,“我可能永远都做不了那样的人,我只能包容我自己,这就是我。”
这里是「Hear Her/听见她」栏目,听她们讲述,在那些决定性的瞬间里,她们如何抉择,如何突破,如何认识自己。本期我们跟冯海宁聊了聊,她的摇滚乐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自己,她想表达什么。在人生的转换期,她经历了什么样的低谷,又如何从低谷中走出。
以下是冯海宁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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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乐夏》的第一首歌《My Song 9》,节目组做的那种暗黑的风格是挺合适的,就应该是一个巫婆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做点什么那种感觉。把舞台变成一场很夸张的戏,我想呈现的就是那种感觉。
我很喜欢戏。我10岁左右的时候我妈妈就带我去看歌剧。当时我听得很杂,什么都听,我们家条件慢慢好起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大剧院一大一小的年票,我爸或者我妈带我去看戏,最喜欢的就是《The Phantom of the Opera》。这些都会慢慢渗透到我的舞台成长中。
舞台上的我是在Cosplay。我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拿出1%的我,把它放在舞台上的放大镜里面,讲一个故事,表达一种情绪。这个情绪来自一个非常自我的故事,有些是跟音乐有关,有些是跟爱情有关,有些是跟经验有关。有一部分故事可能是我永远不能说出来的。
我曾经得过抑郁症,最严重的是产后抑郁。当人抑郁的时候你对外面的信息是麻木的,就变成你在一个小黑屋里不停地转悠,然后进入一个死循环——把一些小小的不好的想法放进脑子里,不停地放大。
比如经常跟你说“再见”的同事,今天出门的时候忽略了跟你说“再见”,一个正常人就会觉得,“噢,他忽略了我。有什么事吗?明天我问问他。”就不想这个事了。但是一个抑郁的人,他可能会想,“他是不是不喜欢我,看不起我,他到底哪方面看不起我,是不是因为我太胖,所以让他觉得我很讨厌,那除了他讨厌我,还有别人讨厌我吗?是不是所有人都讨厌我?是不是我这个人本身就没什么价值?”
我自己抑郁症还没那么严重,但是我有几个朋友因为抑郁症出现一些大事,我想在我的音乐里表达这样的情绪。在摇滚乐里,我一直在找自己的希望。
别人都觉得我很酷,但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很酷。我是个很容易被打动的人,又是个泪点极低的人。我在节目后台看到寒朝拥抱彭磊,看柏林护士乐队的鼓手抱着Funky 老师哭的时候,后面一群人一直在憋着,有的直接戴墨镜,我憋不住了,直接喷泪。
年轻的时候看到一些很酷的人,他们的状态是那种超级牛又自信的。我觉得我永远做不了那个人,可能也慢慢不追求酷了。我觉得“酷”一方面就让别人觉得不能接近你,挺高冷的。我没办法高冷。
在玩乐队之前我还过了一段上班族的生活。我6岁的时候跟爸妈去了美国,在那儿读了大学,学经济。学经济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去挣钱,挣到钱才会有自由。
22岁的时候我成了一名销售,像大部分人一样,我每天穿着西服进入一个灰灰的办公室,找到我个人的小方格,坐在那开始做计划,安排好了以后给客户挨个打电话约时间。干的好,也能拿到奖金,忘了我当时拿了多少了,就记得花得挺快。
我拿到奖金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特别开心,但是实际上我一点都不兴奋。我其实是在假装一种人,就像戴了一个特别僵硬的面具一样。
年轻时候的冯海宁疯狂而热烈 受访者供图
我也不太喜欢我的同事,我为了社交要跟他们交朋友,但是回家以后没有一个人是我想联系的。同事很在意的那些东西,比如怎么样才能挣更多的钱,我听他们聊这些的时候胃里会有些不舒服。我也只能在那假笑,“嗯嗯,这真是个好主意”“嗯嗯,我觉得这种贷款方式最好了”,然后就在想,赶紧把自己灌醉回家吧。
大学的时候我除了学经济还辅修了美声、音乐经纪。那会我天天跟朋友在外面拍东西,剪片子。就在那个过程中,我学会了剪片子,知道每一帧的重要性,干那样的事我会更开心。上班就是特别苦恼的事。我看着那个灰色的办公室就在想,这几个月干的事也不是我一辈子想做的事。我不是对钱不感兴趣,只是我为什么不能离创意行业近一点呢?
我靠谱了好多年,现在就想变得不靠谱一点。911事件发生后,我就决定辞职了。
为了完全告别那些事,我还做了一些有仪式感的事。我把那些廉价的西服拿出来堆在一起给烧了,代表我解放了。我自己给自己染了个粉色头发,结果不到三天粉色就没了,变成了草黄色,还猛掉头发。我就这样找工作,有个音乐公司让我去面试,我把头发一绑就去了,那人一看我这(奇怪的)造型说,“行,你应该比较适合在这。”
我做了一段时间的音乐经纪,回国以后在主流媒体工作了好几年。因为工作关系接触了很多乐队,我发现我们交流的时候就像在两个世界一样,他们明显比我酷,他们不需要刻意地追求美,标致,在舞台上就是开开心心做自己,在我看来是真正的Rock Star。当时我也挺想要这种生活的,也想组个乐队。
冯海宁和队友博譞 受访者供图
我前后组过3支乐队。Nova Heart是第3支乐队,前两支乐队因为各种原因结束了,我想着要不然就别玩乐队了,乐队散了特心疼,感觉跟离婚一样。但是我一个人做音乐又特不舒服,那会听说博譞离开刺猬了我就把他叫过来了。
我跟博譞认识20年了,在一起做乐队十几年。Nova Heart除了我就是他,他一直在帮乐队打理很多事儿。我们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是非常互补的,我属于自虐加自恋型的,是向内关照的,他是观察型的,是向外关照的,等于是两个视角放在一起,在中间找到一个平衡。
在国外带孩子的那几年,我经常整条整条60秒的语音发给他,要是能更长的话我一定会更长的。我经常说20句,博譞最后会一句话发过来,“你的意思是……”最后给我打出来,哈哈哈。
博譞也很宽容。这几年不管是我得病了,还是生孩子了,还有一段时间特别叛逆,他都是那种“你该走你的路就去走,反正我一直在这”。就是因为博譞在,这个乐队才不会散。
我们去过很多国家巡演,除了南美和大非洲,我们几乎走遍了全世界。因为这些演出机会,我看到了各种演出方式,认识好多不同的音乐人,也能很快速地接触到当地人真正的生活。
之前人们很容易把一些人自动归类为某个群体,他们就变成了一个灰蒙蒙的人群,别人会告诉你,什么样的人好,什么样的人不好,给人贴标签,你没办法跟他们有真正的交流。我不太喜欢这样。我觉得这样最受伤的不是那个人群,是你自己,因为你把所有人都给变得灰蒙蒙的话,你在某一方面也把自己归类到一个灰蒙蒙的人群。
巡演的经历就会挑动你的好奇心。你去他们家吃饭,聊天,带你去各个地方玩,就在那一刹那,你迅速进入到他们的文化,你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你也会发现,全世界的人内心都挺像的,我们都有同样的感情。摇滚乐就是世界音乐。
独自抚养这件事,
2019年的时候,我又多了一个身份,成了一个母亲,那年我41岁。我从一个独立的人变成另一小人儿的依靠,这种转变非常不容易,但这是我想要的。我期待孩子的存在已经快十年了。
可能有些人还没有找到自己就被压在管孩子这件事上,会觉得在这里有很大的损失。我虽然也放弃了很多,但我知道孩子会上学的,我还会有机会的。
只是我当时没想到我会一个人做这个事儿。在国外三年,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带他。我以为会有父母、爱人、朋友,但是最后赶上了新冠,困在德国三年,加上分手,情况就比我之前预想的更孤单。生孩子以前我经常浪费时间,生孩子以后发现自己没有时间浪费了。
我在节目里说当妈以后知道疼了,其实我的意思是我学会了疼自己。我原来可能在某一方面是在毁自己。
刚生完那段时间,我发现我有产后抑郁症。人抑郁的时候很容易接收一些负面的东西。我儿子刚出生的时候,有一个瞬间我就觉得他好小,好脆弱。我看他呼吸的时间好长,我觉得“哎呦,他要是停下来怎么办?”
那么小的时候他特喜欢在被子上睡,在被子上他才能睡着,我怕他被不小心捂了,有时候我就不睡,就看着他。有几次他睡得特别死的时候,我还真的就一下就慌了,以为他死了,我就把他给弄醒了,后来他开始哭。
我发现我怎么那么傻,他只是在睡觉。我觉得我做不了好妈妈,我的存在就是在耽误他。
后来有一天,我就突然发现,我怎么能这样想呢?他没有我还有谁?那时候不能回国,我们离真正的家人也远,不管我够不够好,好像他也只有我了。我要为他负责任的话,首先我得珍视我的生命,最起码我得做好他妈妈。
其实在每一个灾难里都隐藏着改变自己的机会,成长的机会。
因为孩子刚出生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或喝奶,我就开始听很多播客,不管是听还是读,我大概看了好几百本书,消耗了我生孩子前十年的量。特别是心理学,我想了解人这个动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也在学着怎么能做一个好母亲。当时读了不少关于孩子抚养类的书,《Brain Rules for Baby》《Positive Discipline》《Grit: The Power of Passion and Perseverance》等等,我慢慢找到了自己带孩子的方式。
我原来腿好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出去公园里待两三个小时。我们每个星期必须去两个新地方。柏林的动物园里有很多大的游戏空间,那里能办年卡,很便宜,一年合人民币才300块钱。我们就反复去,最后搬走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已经去烂了。
他很喜欢那种激烈的运动训练,喜欢街舞,满地打滚儿,经常要跟我battle,我最近有点battle不动了。
孩子长得飞快。我会舍不得他长大,应该所有家长都会有这样的心理。但是你又想,你不能让他停留在一个状态,你的任务就是让他长大。
最后一次录制《乐夏》是我离开孩子最久的一次,5天。现在我就争取能缩短我离开他的时间,能带他上路就带上路,他要是上学的话,我就争取每天能跟他视频一下。演出的话我一定也会调整,因为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很重要。我还发现孩子越大对你做的事越好奇,他喜欢接触你的工作,我不会把我的工作和我孩子分开。
我现在回头看,要是没有那些条件,我可能不会变成现在的妈妈。
不知道是因为带孩子,一直多线处理事务,还是因为真的读了很多书,我觉得我现在逻辑非常清晰,我能看到大线条,也能分析小内容,做决定也很快,有些时候我都让自己惊呆了。
我也能从特别远的地方看我自己的作品,把它分析得很清楚,再去修改一些细节,让作品能说我的故事。
其实身为一个女性,你每天都在接受PUA。现在PUA已经成了一种教育模式,除了别人PUA你,很多时候还有你自己PUA自己。
我也找过心理医生。我慢慢发现别人已经PUA不了我了。别人告诉你哪方面能进步的时候,我说,“我都45岁了,我非常知道我哪方面能进步,滚。”
你原本以为你的忍耐是一种坚强,但其实你没必要去忍,你不需要把太毒的东西放在你生活里,你要把它推出去,然后要学会珍惜自己。
舞台上的冯海宁 受访者供图
我原来挺懒的,但是我喜欢看收拾屋子的视频,每次看我都会有几个内疚的声音说,“你在浪费生命,你该去读一些有智慧的书。”然后又有一个声音说,“No,我要享受这一刹那,为什么不行?”
OK,我就一连看了3集。看到我眼睛都累了,最后我决定要去收拾我自己的屋子,也学视频里那样把裤子卷成一个小卷放在那,但是没坚持下去,直到现在那些衣服还乱七八糟放在一个抽屉里。
我知道那些东西特别假,但是起码我整体给自己让出来一些空间,把这些内疚的话放下来。我想我为什么不能看些愚蠢的东西,开心的东西?为什么?
包括我现在也不是自信的,我可能永远做不了那种自信,我能做的就是包容自己的所有,这就是我。我十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我不信,现在我是相信了。
包容不是说你自己没有缺点。比如我有一些缺点,我一定会试图去改变。我前段时间刚对一个人发火,我现在有点后悔,等我离开这个采访我就去给他道歉。
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些缺点也是你的一部分,但不是你的全部。一个女人从小在这个社会里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你总是会看到自己的缺点。我本来就不是那种苗条的身材,我跟大多数女孩一样很小就学会了恨自己的身体,但是我现在不恨我的身体了。我永远也不想变成漫画里的大胸小腰的皮包骨的美。
怀孕的时候我肚子像扛了一条鲸鱼在身上一样,你的骨骼是会变的,这是大自然带给你的。你的声带也会有变化,这个可能跟生孩子有关,但也有可能是年龄的变化。
我生孩子是刨腹产,肚子上有一个很大的疤痕,我为它骄傲。因为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年龄,就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的肚子和胸。这不是牺牲,这是成长。我孩子反而觉得我胖胖的肚子很舒服,是一个好枕头。
我35岁的时候比较害怕变老,但是我45岁的话,我就能接受变老是一个过程。
《乐夏》的舞台上,我摔了一跟头,膝盖的前交叉韧带断了,半月板翻了一个跟头,里面的软骨也有很大的损伤。我没办法把这个故事再讲完,我躺在地上嗷嗷那个声音,并不是我要表达的东西。
但是就这样吧。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我确实扛不住了,我45岁了,身体疲劳还有腿伤已经积累了很长时间,只是一直在等崩溃的那一刻。
这个崩溃对我也是一个教育。我明白了,演出不是必须要趴在那,跪在他们面前才能达到我最终想表达的事儿。现在我要把一些东西放下来,不用那么使劲儿,让自己收回来一点儿,再收回来一点儿。
我的腿第一次手术的时候,在病房碰到一个30多岁的舞者,他是韧带断了,这意味着他艺术生命的结尾。我想换作是我一定会哭,但是他心情特别好,我也没问他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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