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喜欢,时而厌烦,时而想念,或许就是我们与故乡的距离。
采访、撰文|刘小云
编辑|灯灯
来源|十点人物志(ID:sdrenwu)
现代城市正不断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互联网构建的商业生态能解决日常各类需求,越来越多的独居族涌现,在一线城市,熟人社会成为了一个愈发遥远的词汇。然而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里,还有无数的回迁房、新农村小区仍保持着熟人社会的关系。这些“万人小区”中,至少有九千人都相互认识。他们是亲戚、朋友,或是老同学和旧邻居。大家在高楼林立的小区里,聚集起一个个亲戚部落、邻里部落,顺延着过去在农村的生活。来自中部某三线城市的小李家就是其中一户。她的老家在城乡结合部的农村,过去十几年的城镇化进程中,全村积极响应“美丽新农村建设”的号召,搬进了由一栋栋六层楼房组成的万人小区。在全是亲戚的小区里,生活可以很便利:大家相互照应、联络感情、互通消息。可更麻烦的事实也等待着她们,物理距离的拉进让生活毫无边界,人与人在朝夕相处间少不了摩擦。她们又该如何适应?以下是小李的讲述。
“姐,赖毛和王姐和好了吗?我最近看王姐抖音把骂她婆婆的内容都删了。”“应该没有,最近这个礼拜他们家灯就没亮过,下面也没见赖毛的车。”隔着几百公里,我和表姐聊起我们小区的八卦。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们家的老邻居,也是我表姐家前一栋楼的房主赖毛哥和他媳妇王姐。前阵子,大数据把王姐吐槽她婆婆的“罪证”推送给了我,视频里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好像是因为赖毛家婚前承诺买房,结果直到王姐生完孩子,男方家还没落实,婆媳俩撕破脸了。我远在另一个城市,每天像追剧一样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们家的瓜,还时不时和表姐讨论。没办法,谁让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熟人化的小区,东家长西家短都在眼皮子底下。谁家管狗叫“儿子”,谁家老婆天天取快递,谁家又因为跳广场舞闹得妻离子散,都逃不过邻居们敏锐的双耳。为了实时监测邻居家的动态,我表姐甚至专门借了医用听诊器,隔着一堵墙也不能阻止她的八卦之心。这就是住在回迁房里的生活日常。官方的说法是,新农村花园小区。区别于那些厂办大院、国企宿舍、某某局家属院,我们小区的组成相当简单:一共三期,50多栋楼,共有2000户,80%以上的住户都是我们村的原住民。在这个万人小区,9000人相互认识都不足为奇。就算不认识,只要稍微一打听过去是村里几队的,也都知道些底细。它的起源有些年头了。早在十几年前,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听说村里要在荒地上盖一座新楼,到时候要把整个村都搬过去。后来事情搁置,一直到2012年,小区的第一期楼盘才开盘。万人小区建在一片被挖平了的土梁上,周围还种植着庄稼我爹妈犹豫了一整晚,最后决定拿出全部身家,又找人借了点钱,凑够16万,买了当时最小的户型,成了村里第一批“上楼”的村民。我记得交钥匙时,我们全家一起上楼看,那时的家还是空荡荡的毛坯房,而且只有两室一厅,这意味着我和我弟始终得有一个人睡客厅。不过终于不用再倒泔水炉灰,不用忍受冬天光屁股上旱厕的寒冷,我俩还是兴奋了很久。之后几年,由于市政占地,村里发放了点人头补贴,小区的二期三期启动得很快,据说能放下整个村子,还要把幼儿园、学校、卫生院都搬过去,顺便建一个红白理事会给村民们办婚丧嫁娶,大家都很高兴,陆续凑钱买了房。万人小区,承载着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
我姑妈买了120多平的大房子,却执意要在主卧和次卧盘炕,理由是床板睡不踏实,能睡下的人也不多;我妈把村里的水桶、墩布都提上了楼,还经常储满水,在村里用水不便,储水是她刻入骨髓的习惯;还有人干脆把这儿当成过夜旅馆,晚上回来住,白天回村里,或者夏天回村避暑,冬天上楼猫冬。搬进楼房的第一年,大家还时时惦念着乡村生活。我妈每天雷打不动骑电动车回村里打麻将,和老邻居们聊天。就算在小区,她也要跨过好几个单元,上好几层楼,去找相好的婶子们串门。她不喜欢住楼房,觉得孤闷。唯一欣慰的是,终于不用时时给澡堂送钱了,自己家安了热水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她还因此把暂时没买房的亲戚们叫来家里洗澡,没事儿邀请人家过来小住。说得意肯定是有的,那时一期住的都是村里稍微宽裕点的人家。不过也经不起人家细问:你家几号楼啊?一说15号就露馅儿了——三户一层,最小最便宜的户型。我上大学的那几年,我的亲戚们也陆续搬进了楼房。大姑二姑、大伯二伯、堂哥表姐……一家上来,一大家子拉拉扯扯也都上来了,我们整个家族因此完成了100%的城镇化。在以血缘维系的乡土社会,万人小区大多呈现出家族连片的聚集效应。我细数了一下,从爷爷辈的大家族算起,我们整个“李家”一共有18户亲戚,在小区里有23套房,迈开步子走不了5分钟,就能找到歇脚的去处。若是在北上广深的好地段,我们或许还能享受房地产的红利。可在这十八线小城的城乡结合部,房子,还是小产权房子,也将将只够自住。即便如此,对于刚刚泥腿上岸的农民们来说,也是逆天改命的转折点。我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谁能想到跟了你爸30年,最后还能住上楼房。”要知道,我大伯结婚时住的还是新打的土窑洞,我爸结婚时才开始流行砖瓦房,后来村里拆迁,换了一处平房,这回又住上楼房,简直是鸟枪换炮,属于时代的快车送给他们的好日子。
当整个家族都住在同一个小区,我们家的生活便利程度提升了不少。我家只有两间卧室,每逢寒暑假回家,我和我弟住不开,我自然而然拿上东西就去了姑妈家,那么宽的炕,仿佛专门为我设计,想住多久住多久;我和我弟常年不在家,我妈网购、开卡、物业等问题都是直接找我两个表姐,我爸也经常找我姐夫帮缴交通罚款。亲戚间互相照应的例子比比皆是。小区充电位紧张,二表姐的新能源车白天开走,晚上回来没位置,大表姐就提前把车停过去,帮她占位;大表姐和二伯家是对门,相互都留了钥匙,刮风下雨,谁不在家,另一家直接过去关门窗;孩子看管更不成问题,谁家有个什么事儿,把孩子扔给亲戚,吃饭、写作业、安全问题都不用操心。疫情的时候,这种好处更加明显。去年管的特别严那阵儿,我爸正在小区某栋地下室下棋,没看见群里通知要封控,直接被关进了单元里。不过,出不去也没关系,他顺脚就上了三楼我五叔家等消息。在彼此知根知底的小区做生意,诚信和口碑是顶顶重要的事。哪家小卖铺卖个坏瓜不给赔,当天就能荣登十多个小区群;我家装修时,木工活儿做得粗糙,但我爹妈也不担心,东西坏了,一个电话就得让木工过来修,不然我爸能顺着找去他家。在这里,我们的社交半径从核心亲戚圈向外围熟人圈扩散。有时候即便你不认识那人,你的家人也立马能从六度人脉理论里翻出TA和你们家的渊源。大家有什么消息都能第一时间互通,其中就包括很多八卦——比如某年某月某日,我大嫂发现楼下那户女人不对劲儿,她老公一走,老有别的男人准点来报到。她在群里一说,我姑妈便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她家以前住老爷庙对面,她的二儿子就是那男人的……再比如某年某月某夜,小区里的超市老板扬言要自杀,消息一出全小区哗然,赶去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我大姐住在他家对面,顺势架起手机在群里直播,瞬间让闹剧变喜剧。至于谁家儿子赌博输了十几万卖了老宅,谁家穷得还不上车贷了还要在群里接龙买龙眼吃,以及哪家老太婆年轻时候作恶,现在活在两个儿媳妇手里战战兢兢……这种消息更是源源不断,逢年过节一回家,都轮不上我问,亲戚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聊闲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能轻松了解全村事。
首先是生活隐私被侵扰。小区人多嘴杂,或许你只是从楼下老婆子们扎堆的小道中穿过,就被造了一身谣;或许你只是下楼遛个弯,就能撞见村里难缠的恶邻……你以为住进楼房,终于能躲个清净,告别世俗的人情往来,最终却会发现,熟人社会的这张大网难以轻易挣脱。我一个姐姐嫁到市区后,因为上班不方便,回来小区居住。后来小区引进北京的幼儿园,并且实施了本村孩子不要钱的优惠政策,她觉得不错,便暂时让孩子在这边过渡。没想到常年住在娘家,很快就传出了风言风语。有人说她男人出轨了,有人说她和婆家不和,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编造起法庭上俩人离婚的过程,“那孩子她都不要,是法院判给她的!” 若不是被扫楼道的二婶听到传话回来,姐姐现在还都不知情,天天笑嘻嘻地和人打招呼。某种意义上,这里已经不仅仅是居住区,更是村里人情江湖的顺延。现在新邻居们的交往比从前少了,可红白喜事还是得以单元为单位进行通知。我去年结婚,本来我妈不打算声张,没主动和邻里提及,没想到礼账本上还是翻到了几个不请自来的邻居。人家马上也要办事儿,盼着你回礼,这样的人情往来成了日常生活不小的压力。我二姐也因为给孩子办周岁宴犯了愁。她不想大办,只想告诉几个亲近的亲戚,可这个请了那个哪能不请?一大家子起码五桌起步,不收礼她吃亏,收礼了就不能光吃饭。思来想去,她说服自己,一家人小吃一顿得了,就这还得罪了最疼她的三舅妈,“已经给娃娃买好银锁锁了,结果人家压根儿没想请我去。”因为距离过近,即使是亲人间也会因摩擦增多,而出现嫌隙。我二姑本来不想买楼房,可她所有的亲戚全都搬进了小区,她再不买房,里子面子都过不去,不得不掏出自己的养老本35万,购置了三期的两室一厅电梯房。结果买就算了,她还和自己最讨厌的亲大哥住了对门。几个子女本该轮流照顾奶奶,但大伯不想接奶奶去自己家住,为了营造自己还在村里的假象,他白天在村里待着,晚上偷偷回小区住,连灯也不敢开。若是二姑住得远也就算了,可惜两人是个对门,半夜听见他家冲马桶的声音,气得大闹一场。而像我这样,无法承受外界过度窥视的人,早早就离开了小区。偶尔回去一趟,也如芒在背,生怕被问东问西。前一阵子我休产假回娘家休养,下楼散散步,很快就碰到了一个不想见的远方二妈。她惊呼我怀孕后怎么变得这么丑这么黑,还夸张地说我至少胖了100斤。搞得我心情糟糕,隔天就让老公来接我离开。老公问我,回家住的不开心吗?我家的大本营在那边,不是有很多人可以陪我吗?我说正是因为这样,才更不想回家。可离开时间长了,我又会怀念这种热闹的场景。我曾在广东生活了6、7年,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工作,除了同事几乎没有朋友,甚至连合租的舍友都不知道她们的全名。我爱给姐姐、我妈、姑妈打视频电话,看到她们永远扎堆出现屏幕上,经常能抚慰我漂泊异乡的孤独。每次回家,家里都有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聊天、纵享八卦如今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我却也时时记挂着万人小区里的大事小情。每当想起那个小区,故乡就有了具象的含义。时而喜欢,时而厌烦,时而想念,或许就是我们与故乡之间的距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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