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4场葬礼,洪水带走大西屯的故事
▲ 未受洪水侵袭的大西屯,村民一时兴起,在大坝跳交谊舞。(受访者供图 / 图)
“头几天,找着的尸体都不是我姐,我可高兴了,时间一长还不是,我一下又失望了。”8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内,大西屯办了4场葬礼。
十年前,伐木工人们迎来下岗潮,很多人搬出大山。屯子里不愿意走的人靠山吃山,种木耳、打松子、逮癞蛤蟆。
“俺们屯里可心齐了。”一户人家建新房,全屯人帮忙一起装修,男人刮水泥,女人做饭。
洪水来临时,只有35人的屯子被冲走了15人,其中7人活着回来。大西屯再也回不去了。
责任编辑|谭畅
大西屯往外6里地的大棚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面目模糊的女人。
2023年8月18日晌午,孙老六家大儿子打来电话,“不是我妈,那应该就是你家人,你去看看吧。”付洪历心一咯噔,撂了电话,扔下碗筷撒腿就跑。半个月前,姐姐付洪梅被山洪冲走,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一点音信没有。
匍匐在淤泥里的女人披头散发,穿一件黑色皮夹克,付洪历从没见过姐姐穿这件衣服,她寻思不对劲。
再一瞅,女人粗壮的左手腕环一个大圆盘手表。以前付洪梅雇人摘木耳菌,为了掐时间算工钱,买过一块表,但表盘没这么大。付洪历身子再往里探探,心彻底凉了,这人不是她姐。
最后有人认出来是孙老六媳妇儿姜君英。这已经是大西屯被找到的第7具尸体,就剩付洪梅没下落。
屯里人都说,付洪梅肯定是死了。他们还说,大西屯以后肯定是没了。这个常住人口不到40人的小屯子,被一场大水抹平后,再也回不去了。
2023年8月23日,黑龙江,洪水侵袭后的大西屯。(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图)
“上下两不管”的地方
大水是在8月4日凌晨四点多钟从山上灌下来的。天一亮,付洪历一连打给姐姐6个电话,无法接通;5日、7日打,还是没人接;17日、19日,电话已关机。
付洪梅的电话早就不好使了,平时打电话指望她接都费劲,她老听不着电话响。姐夫王庆华原来用老年机,付洪梅怕他没面子,花2300元给换了智能手机,用了四五年,也不好使了。
“如果好使,都不能发生意外。”付洪历气得慌,8月3日晚上,王庆华的姐姐还打过去电话,想通知这两口子撤离,没打通。最后付洪梅没了,王庆华死了。
他们待了一辈子的大西屯,隐匿在吉林省与黑龙江省交界地带的深山老林里,偏远僻静,也叫西苏联屯。一百多年前,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一批逃难的苏联人翻山越岭流落至此,定居下来以狩猎为生。直至上世纪50年代,这个地盘成了采伐的黄金地段,易主为伐木工人。
在地理位置上,大西屯地势较高,处在左右两座大山交会地带,正好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河滩,呈“两山夹一沟”形。一条河流绕大西屯半圈,一路往下流至镜泊湖,顺河走六七里地,就到了连接成片的林场居民生活区——小西屯、尔站和抚育站。按附近居民公认的说法,断隔开的大西屯,成了“上下两不管”的地方。
根据东京城林业局的历史政策,大西屯归上游的尔三林场生活区(简称三场)管辖,那是一个坐落在西面大山里,距离大西屯30里开外的地方。但大西屯的土地管辖权,归属于下游的尔站经营所生活区(简称尔站)。三场与尔站相邻,都是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宁安市东京城林业局下辖的行政村。大西屯位于两者之间,尽管更靠近尔站,也有六七里地。
“没人提前通知我们。”大西屯的多位居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那之前,受台风“杜苏芮”影响,整个牡丹江稀稀拉拉下了3天阵雨,但谁也没当回事,包括各个林场的管辖单位。大西屯附近那些居民提前撤离的屯站,也都是在大水来临前半天,才接到场里的撤离通知,“主要是以前从来没发过这么大水。”
4日凌晨1点多,两山汇集的第一波洪水涌起来了,大西屯成为这股大水冲击的第一站。屯里的徐二嫂睡得迷糊,听到水咕噜咕噜冒进门缝,赶紧叫醒老伴徐大江,把8岁的孙女抱出去。三人顺着门前的大棚爬上梨树。陆陆续续的,乡道两边的屋顶冒起零零散散的亮光,大伙都上了屋顶。
大概两个钟头,本涨到徐二嫂胸口位置的水位消下去了。不远处的二孬接到了尔站派出所电话,对方问屯里撤离情况。但已经晚了。二孬挂完电话出门,提着手电筒去东头大坝探水位的路上,突然地动山摇,“轰隆隆的,比火车进山的声儿还响。”四米高的大浪直接从山口倾泻下来,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就两脚离地,被大浪冲走了。
“人在前面跑,大水就跟后面撵。”徐二嫂刚下树,顾不上光脚丫子,两人直冲对门二孬家没锁门的房子,前后脚进来7个人。水位漫过窗台,一根粗树桩子直接捅破窗户溜到炕上,险些撞到人。大伙挤一起,眼瞅着外头房子一个个漂走,徐二嫂慌了神,哭着问老伴“孩子咋办啊?她得活着”。
有惊无险,二孬家的砖房还算结实。清早一查人数,当时只有35人的屯子,被大水冲走了15个人,其中7个人活着回来了,8人不见踪影。因为大西屯和几里地的缓冲,下游受灾没这么严重,只有1位不愿撤离的居民被大水冲走。
大西屯完全变了副样子。那些苏联人遗落的几排木刻楞房,被山洪冲个光溜,连木渣儿都不剩。老一辈伐木工砌的砖瓦房和土坯房,大多也没了。道两边的大木头根包着黑泥浆,全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浑水洼里泡着洗衣机、甩开柜门的冰箱,瘪得不成样子的汽车和三驴子,锅碗瓢盆缸啥都有。后面又飞来了一群乌鸦,整日在废墟上方盘旋,哇哇叫得瘆人。
希望是一点点破灭的。两天后,大西屯老潘家被冲到山根处的孙女找到了。二孬还记得,当时这个22岁的女孩在水里跟他求救:“叔叔,救救我。”二孬自己还在挣扎,只能喊“你抓紧树啊”,等他爬上岸,女孩已经不见了。再过10天,老潘76岁的老伴也被从泥里翻出来。
西头的孙老六被冲走后,挤在木桩子里断了六根肋骨,左右各三根。他命大,大浪拍下来三回都挺住了,但媳妇儿姜君英被一个浪头盖下去,再没冒头。14天后发现尸体,是在大坝外的棚子,姜君英的身子直直钻进了一个小豁口。
山洪后第四天,大伙在大西屯一片白桦树林边上,找到了王庆华的尸体,付洪梅迟迟没有下落,两口子住的土坯房没了影,剩一台老式缝纫机斜插在不远处的淤泥滩里。
关于他们最后的轨迹,还是二孬说给付洪历听的。“他说第一波水消下去,我姐两口子下了房顶,二孬喊大水马上来了,他俩就上大道往西头走,被第二波洪水冲走了。”
母亲和大哥去世时,付洪历都没这么心疼过。一闭眼,就是四米高的大浪拍下来,姐姐1米45的个子,还不到80斤重,也许根本来不及挣扎,就呛死了。
洪水冲刷下,两根木桩穿透了大西屯一住户的屋顶。(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图)
“离开王庆华,俺活不了”
大西屯上一次发洪水,还是在1991年。也是因为那场水,23岁的付洪梅相中了大她6岁的王庆华。
那年6月,两人经媒人介绍认识。7月末,牡丹江就发了大水,王庆华担心付洪梅,从三场教书的学校,蹬自行车跑了近40里山路赶到抚育站看她。
“柴火都冲跑了,我、我姐和我妈在山上一个旮旯里捞柴火,没等摞起来,又沉泥里了,俺仨都累得没力气了。突然听到我姐夫说话,哎呀妈呀,感觉像大救星来了。”付洪历记得清楚,王庆华手脚利索,三下两下把柴火横竖交叉,一层层码起来,不一会儿摞得老高。
打那以后,付洪梅跟王庆华的走动明显勤快了。付洪梅的父亲因癌症去世时,付洪历和弟弟还小,有个哥哥身子骨弱,后来生病也死了,家里早先的力气活都落到了母亲肩上。“我姐跟我说,她就想找一个能干的男人,帮忙照应娘家。”
那时,付洪梅接过父亲的班,在三场苗圃干活赚点工资,家里再种些地栽。尤其是种木耳菌,要在碗口粗的椴木上几溜刨眼儿,可费劲。但王庆华来就不一样了,他提着电钻,钻头滋滋地戳进木杆,一溜小洞眼直往外蹦木头末子,一天钻个百十来根不成问题,干完活就走。
“我姐夫嘴笨话少,只知道干活,一看就是老实人,他俩认识第二年结了婚。”头一回去大西屯王庆华的家,付洪历真心瞧不上那条件。老破的土坯房,一进门就是灶台,只有两间房,一边他爹妈住,另一间更磕碜,只有个两米宽的小炕。到现在她也埋怨,“我姐跟了王庆华,没享过一天福。”
许多年后,付洪历早已在东京城镇安家,把孩子供出了大学,付洪梅两口子还搁那间土坯房住,里里外外忙活种木耳菌。“她一年就指望这挣钱,种个两三万袋,挣1万2万的,白忙活。比方说种3万瓶木耳菌,5000瓶都是杂菌,不出木耳。我姐天天干有经验了,今年才赚点钱。”
付洪历一年只回来两次,除了回抚育站上坟,就是帮付洪梅摘木耳菌。木耳菌一年出6茬,属7月最忙,得趁着雨前抓紧摘。否则木耳菌吃足水,会发胖,烂掉。烂掉的木耳也要抠下去,要么不结下一茬。如果摘不及,半年收成就打水漂了。
镇上一天只有一趟13:40的客车能回大西屯。客车从平原地带摇摇晃晃地驶向张广才岭的腹地,沿途经过镜泊湖和地下森林公园景区,在柏油路上拐好几个弯,最后钻进一眼望不到头的林子,得两个小时才到地方。大太阳从密林筛下来,碎成一地的金黄色光影,错落斑驳。风一吹,凉嗖嗖的。
以前,付洪历每次在尔站下车,姐姐和姐夫早就开三驴子等着了,三人先去抚育站转一圈,再颠回大西屯闷头干活。大山里昼夜温差大,清早裹着里外三层衣裳干活,到晌午,太阳晒得后背起秃噜皮儿,傍晚又凉得慌。付洪历宁愿多干点活,也不烧饭,那需要人趴在低低的灶台口,塞一把柴火冒好大烟,铁锅里的油半天不热。
她不喜欢大西屯,这里干啥都没镇上方便。大西屯的旱厕也不得劲儿,1米宽的坑上拼两块厚木板儿,蛆在下面蠕动。“但我姐都习惯了,她愿意跟我姐夫过那种日子。”付洪梅不适应镇上的生活,看到车连马路都不敢过,“还得我牵着她的手,跟领个小孩儿一样”。付洪历讲述这些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而且她跟着我姐夫不受气,我姐夫啥都听我姐的,结婚31年,没动过我姐一根手指头”。
在大西屯,付洪梅两口子也是出了名的“不红脸”,“付洪梅眼睛一瞪,王庆华人都傻了”。尔站的几个女人之前跟付洪梅唠嗑,埋怨日子过不下去,要离婚,只有付洪梅不搭话,“俺可离不开王庆华,离开王庆华,俺活不了”。
从东京城镇前往尔站的路途中,总计有三座大桥被洪水冲毁。(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图)
靠山吃山,靠河吃河
大西屯其实不大,从东头走到西头不过一里地,满打满算二十来户人家。除了几个退休的林场老职工养老,大多是没有工作的中老年农民,其中也包括这次在洪水中丧生的3个外地人。
当年这里还靠伐木为生时,有过五十多户人家,都搁三场上班。后来由于森林植被破坏严重,2014年,黑龙江龙江森工集团全面停止商业性采伐,伐木工人们迎来下岗潮,很多人搬出大山,另寻生计。
大西屯人越来越少,空房越来越多,二孬的小卖部关了张。他收起伐木的油锯,不知道能干啥。屯子里不愿意走的人都一样,开始磕磕绊绊地摸索“多种经营”:靠山吃山,靠河吃河。
日子按照新的规律一天天过着。开春栽蒜,种木耳和苞米,也有人撒几垧黄豆,回头换点豆油;夏天养蜜蜂、摘木耳,也跑山挖药材和野菜,运气好遇着百年灵芝和人参,能泡酒坛子,刺老芽儿和蕨菜留着自个儿吃。
林场的收成,主要靠秋天,小雨连绵,也是逮癞蛤蟆的好季节,又够王庆华忙一阵的。外地工作的儿子王斌29岁了,还没有结婚,两口子想给儿子攒些钱。除了种木耳菌,又在山里包了一片蛤蟆沟,一年卖个两三万元。
这癞蛤蟆实际是一种东北野生林蛙,具备药材价值,市面上价钱好,一百多元一斤。养过两三年的林蛙个大油厚,一只有1两重,一般体型的也在7钱。
蛤蟆沟和松林一样,由林业局采取竞拍模式租赁,农户10年起租,谁家给价高就给谁。每年清明后,山沟里冰化了,养殖户要把蛤蟆卵放进孵化池里,春天养殖秋天捕。中间小蝌蚪退尾巴上山,就不用操心。
早上七点钟,王庆华拎桶上蛤蟆沟忙活,干了几年赔本买卖后,他琢磨出一种逮蛤蟆的笨法子:在沟边多挖些泥坑,将塑料桶嵌进坑里,蛤蟆掉桶里就蹦不上来了。回头挑大的卖掉,小的放回沟里,这样才能越繁殖越多。
再过些时日,就能打松子了。这是个危险却极具诱惑力的活儿,原生态的松子一斤卖到40多元。每年秋天,大批外地人涌进黑龙江的林场打松子,年年有人从几十米高的松树上掉下来,摔死了;还有人驾着热气球在树顶上打松子,风一大,飘走了。
“一年掉下来人,等于十年白干。”常洪春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生计。当年闯关东,老常家从华北搬迁到大西屯定居。林场全面禁伐后,常洪春在外面开过饭店打过工,都没大西屯舒坦,又跑回来包了一片松林。工人到位后,得先爬个树让他瞧瞧,避免新兵蛋子上树失了足;逢雨后树皮滑,常洪春要奔松林里盯着,不许工人上树。
黑龙江的冬天来得早,十月一之后,冰冻几厘米厚,养牲畜的人家要忙乎了。常洪春家每年都养两头猪,年底卖一头,宰一头。灶台通着炕洞,柴火塞进灶,大铁锅炖上肉,外面雪下得再大,屋里头也是热乎的。他爱张罗事儿,提前烧好茶水,把泡的白酒摆出来,招呼大伙来吃杀猪菜,再烧两条鱼,摆四五大桌,一吃吃一天。
“俺们屯家家养小鸡、鸭子和猪,谁家杀,咱上谁家玩,挨个吃喝,到最后看着肉都愁。”做过厨子的常洪春嘴刁,想着法子变菜品花样,反正他家的菜,味儿绝对不能比别家差。“你家炒10个菜,完了他家就得12个,最多的一回,有人一桌整20多个菜。”
去年春节,大伙上孔老四家吃饭,常洪春因为一盘炒鱿鱼跟旁边的徐大江急了眼。“那天炒的味儿特别香,他端盘吃,我说你那么大岁数了,少吃一口不行?就一盘抢过来了。”常洪春提起这事儿,笑着碰碰孔老四胳膊,“你是没注意,徐大江眼睛都翻了,把他气够呛,好长时间不搭理我”。
最近一次,徐大江主动跟常洪春打电话,说有空一起坐坐吧。发洪水以后,大家都心事重重。徐大江的家被冲走了,常洪春的房子也没了;孔老四两口子跑出来以后,到处住旁人家,“说句不好听的,我们穿的内裤都是人送的”。
“家都没了,以后日子咋过?”常洪春的媳妇发愁。
“没事儿,咱们重打鼓,另开张。”常洪春寻思,种的地已经废了,要不还是离开大西屯,去沈阳一家大医院门口卖煎饼,“都打听好了,那儿没人干这个,指不定生意好”。
大西屯的女人们组成知心姐妹团。(受访者供图 / 图)
“咱们是闺蜜”
“这是去年8月4号,我们集体去镜泊湖旅游。”徐二嫂指着手机里一张照片,那是距离发大水整整一年前的日子,女人们在瀑布前站成一排,服装统一:白短袖,红色休闲裤,这是她们平日里跳舞专门定的队服。
活动是徐二嫂张罗的。67岁的她嗓门儿大,好走动。自打六年前她跟退休的老伴徐大江从镇上搬回大西屯,屯里就热闹许多。相比从没出过大山的“庄稼佬”,他们算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
像肩负了某种使命一般,徐二嫂动员屯里的女人一起跳舞,取名“知心姐妹团队”,热火朝天地带队去尔站频繁表演节目。也是她先把“闺蜜”这个词引进了屯,跟这群年过半百的女人强调,“咱们是闺蜜”。
知心姐妹团的核心人员一共11人,大家聚在一起不是唱歌跳舞,就是“咔咔照相”。徐二嫂的QQ空间相册里,有2439张大西屯的照片,不少是姐妹团的旅游照。
在一段视频里,东北的大秧歌曲儿一响,女人们头上披着花花绿绿的绸面被单,围成一个圈。有人拿着扫帚,有人举着瓢,大粉扇子摇起来,脚下有劲儿地前后踩点,舞步夸张,也顾不上滑落的被面蒙住了脸,腰只管可劲儿扭,红的绿的长布条在几个人之间拉拉扯扯,身处其中的付洪梅笑僵了脸。一群人在昏暗的砖瓦房里,上演一场“不成体统”的热闹。
另一间房里,男人们聚在一起打扑克牌,整一盘炒花生米撒上盐,再喝点小酒。“俺们女人不喝酒,就唱歌跳舞,给大伙助助兴。”徐二嫂说,这就是大西屯的日常,每晚6点到9点,全屯的人有空就聚一起玩。他们平日但凡出门都带麦克风,随时随地准备开嗓子。
吃喝玩乐的大本营定在常洪春家,因为他家最大。常洪春还专门为此建了一片20米长、5米宽,正好100平方米的水泥地,使了七十大袋水泥,又搭起大帐篷,方便大伙白天乘凉,纯图个高兴。
大西屯人在大坝野炊,烤肉喝酒。(受访者供图 / 图)
照片里最常见的背景,是大西屯东头的水泥砖大坝,如今已经被冲垮了。过去几年,徐二嫂在这里组织过几场野炊。头一天,男人们去东京城镇买回烧烤食材和成箱的啤酒,女人们连夜清洗,串好肉签。第二天,全屯三十多号人,7辆轿车,把东西一起拉到大坝。
到了冬天,河面结冰,大坝成了打滑溜的好地方。在一则视频里,年过六十的姜君英坐一个塑料板,嗖一下从斜坡上滑下来,一屁股蹾到冰面上。她烫成小卷儿的头发都跟着飞起来,大脸盘子笑得挤出双下巴。
“姜君英爱玩,一说玩,她跑得可快,还会舞龙头。”徐二嫂说,姜君英个儿大,长得壮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姐妹团里唯独她会开车,敢天天开着三驴子,跑山上放牛一整天。
“俺们屯里可心齐了,尔站的人都羡慕俺们。”常洪春的媳妇儿也是姜君英的舞搭子,有回她跟常洪春闹别扭,离家去尔站住。姜君英就开三驴子,拉着姐妹们一起劝她回屯里跳舞,吵架是小事,排练不能断。把人叫回去以后,两口子就和好了。
原本不出意外,姜君英和孙老六今年8月就能住进他们的新房,又得摆几桌子菜庆祝。那房子是全屯人抽空帮忙一起装修的,男人刮水泥,女人做饭。王庆华和常洪春是屯里少有的手艺人,两人帮忙打吊棚、贴瓷砖,忙活了一整个夏天,不带收一分钱。
姜君英之前说,她打算和孙老六搁这屋住一辈子。山洪过后,只剩一地碎砖,家里的拖拉机和三驴子,都被冲得老远。姜君英的外甥说,孙老六以后也不会再回屯里住了。
“大水冲走了一切,再也回不去了。”发大水后,徐二嫂再没回过大西屯,她不想看自己家没了的样子,“不看,我还能幻想有家在那,一看,幻想就破灭了”。
大西屯的葬礼
姜君英的尸体被找到后,付洪历更急了。“头几天,找着的尸体都不是我姐,我可高兴了,时间一长还不是,我一下又失望了。”
她的小腿肚子被横七竖八的树梢刮出细细的血痕,脚肿得塞不进鞋子。一群人已经找了付洪梅半月,林业局派来搜寻尸体的钩机,从大西屯翻到小西屯,作罢了。
外甥王斌抽完一根烟,起身继续找,突然拎起一条黑裤子,扭头问付洪历,“这是我爸衣服吗?”
付洪历抬头一瞅,不像。不同于一直在外面上学闯荡的外甥,她更清楚姐姐一家的物件。王庆华衣服本来就少,出门连个正经衣服都没有,付洪梅穿的大都是付洪历不要的,她舍不得花买衣服的钱。
王斌哈腰继续翻,掏出来一嘟噜包,付洪历眼睛一红,那包她认识。红色布料上绣着一龙一凤。以前结婚,新娘子都有包袱皮,婆家买4个,娘家再陪4个。“这包袱皮跟俺家的一样,我妈那时候给我们准备结婚用的,我姐一份,我一份。”
撕开包袱皮,里面露出一件红色的小衬衫,那是付洪历体重还在120斤时穿过的,后来胖了塞不进去,就给付洪梅,“她在地里干活,多热的天都得穿长袖,晒不着脖子”。
再一抖搂,又出来一件绿衬衣。付洪历太熟悉这件衣服了,那是母亲买给姐姐的。“俺俩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好几年不上镇,我妈只要去镇上办事,就给俺姐买点东西带回去,不给我买,因为我挑剔。”付洪历把这包衣物带回家,丢盆里边洗边哭,“她咋能不给我留点念想?”
最终,遇难者的后事以东京城林业局发放救济金收了尾。老潘家最先签字,将老太太的尸体火化,办了丧事。按照风俗,他们家22岁的孙女潘禹含,因为未婚,意外而死,不办葬事。至于老潘,儿女不放心他再回去,以后就在镇上住了。
其余几户逝者家属也陆陆续续领了救济金。8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内,大西屯办了4场葬礼,都搁镇上专门办白事的小白楼饭店摆桌。
王庆华的葬礼在第三场,8月24日,仪式简单。王斌捧着骨灰盒走在前头,长长的孝帽盖住了他的脸,亲戚们腰间系着白布,颤巍巍地跟在后面,她们刚刚趴在棺材上哭得几乎站不稳,年轻人在一旁搀着。
王庆华的骨灰盒进了殡仪馆的寄存室。付洪历说,要等付洪梅找到,将两口子葬一起。“如果一直找不到,也只能拿两件俺姐的衣服,搁俺姐夫骨灰旁边下葬。”
屯里的人早早地蹲在火化室门口,看到家属出来,哗啦啦起身目送。按照流程,大家再一次集体前往小白楼吃席。外面大厅大伙喝酒聊天喧腾一片,付洪历跟王庆华的家属十余人坐包厢里不说话,围着一桌菜,都不怎么动筷子。到后半场,陆续送大伙到饭店门口,再寒暄几句,席就散了。
2023年8月18日,二孬在大西屯的房屋内景。(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图)
葬礼参加了一周,二孬的房子也清理了一周。他也乏了,脸色阴沉沉的,每吃一顿酒席、上完礼钱,就直奔客运站赶下午的车回屯。“我现在啥也不关心,只关心我的房子。”门外烂掉的臭木耳熏得人脑瓜子迷糊,铲出来的淤泥摊开,干化,再覆盖一层新的。
“还不如让大水全部冲走呢,这样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女儿气二孬为什么不听劝,“非要回去折腾,屯子里没几个人,收拾也住不了”。二孬听这话眼皮子都懒得抬,过去50年,土生土长的他从没离开过大西屯,“还是舍不得”。
8月底,上完坟,王斌准备回南方继续工作。付洪历叮嘱外甥,记得回来过年。王斌冷冷回了一句,“我这样的还回来干啥?上哪儿去呀?家都没了”。付洪历眼睛又一红,不说话了。
(文中王斌为化名,孙老六、二孬、徐二嫂、孔老四为当地称呼)
其他人都在看: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