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老夫少妻，磕不起来

网剧《一路朝阳》里，当四十多岁的王阳用青年般诚恳的神态对二十岁的李兰迪请求说：“拜托考虑一下我”，当女孩对着大叔求婚并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你的财产”的时候，你就会知道——

“老少恋”开始重新登陆国产剧荧幕。

不仅是这一部，近年来，在众多“姐弟恋”题材的影视剧创作效果不尽如意后，多年前承袭自韩剧基因的“大叔萝莉配”卷土重来，换着花样地叫你相信：年龄不是问题，爱情与自由至上。

年龄从来不是问题，关键在于生理年龄背后的社会身份差异。

《一路朝阳》里的女主角，是初入职场的年轻女律师李慕嘉（李兰迪饰），顶着一张明媚少女脸。

男主角是她初次合作的甲方，一个财富、地位、实力、年龄，样样高于自己的“40+”男人。

有钱，有财，有地位，有颜值，有身材，还有爱心，有责任，有担当。但就是没有对象。

见到李慕嘉的第一眼，黎光就展现出一股饶有兴致的情态，这与多年前的“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没有本质区别。

后来，黎光为自己挽尊，声称是被小姑娘身上的认真、韧性等人格魅力吸引。噢，一个商场混迹多年的老江湖，在这之前，从没遇见过同样有干劲和韧性，机灵且聪慧的小姑娘？

戏外饰演黎光的王阳也如此解释：自己为角色增加了很多心态上卑微的“去油化”处理，“要通过这部戏传达的是更温柔的导向，两个人只要真诚地爱对方，年龄可以作为次要的因素。”

虽然两人没有真的“终成眷属”，但大量篇幅的暧昧和直球依然让人看得皱眉头，绝不是油不油，爱情可不可以发生的问题。在戏剧里，任何事都可以发生，只要自洽。

但即便抛开伦理问题，《一路朝阳》里的主角CP，之所以让人感觉哪里不对劲，问题在于一种别扭和不真诚：它一面努力引导观众忽视年龄与社会地位差异，一面发现不得不依靠它构造浪漫叙事。

一个初入职场的青年人，对专业能力、社会阅历、眼界财富等各方面都优于自己的年长异性产生好感，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论男女。

所谓恋爱观，本质上可以理解为一个人与内在自我的关系。我们常说的慕强心理，常常出现在自身也渴望变强的阶段。

李慕嘉，一个野心勃勃，敢闯敢想的律所新人，初入职场，“成功人士”黎光，是她希望达到的状态。

这是无关性别的。对于一手提携自己并身为榜样的律师吴剑秋，小姑娘同样敬重且歆慕。

与之形成对应的，是因成长频率不同而分手的大学初恋男友。

一个在天天996的顶级律所，随时随地待命出差；一个在朝九晚五的国企喝茶，闲着没事炒股发呆。两个青年的人生规划、生活观念渐行渐远，最终分手。虽遗憾，但也算是一份平和的成长宣言。

不过，另一个角度来说，“势均力敌”的爱情其实反而是最难刻画的。当没了外部财富、实力与地位等强势加持，两个普通人在灵魂上如何互补与吸引？他们在彼此眼中独特的闪光点如何体现？如何携手共度难关？这些是爱情的纹理。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影评人毛尖曾口出“狂”言道，“影视剧就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按照颜值、财富、地位来匹配道德与未来，主角永远是最有钱、最貌美、最有良心和道德的。

无论是富二代霸总，还是富一代黎光们，他们看上去都如此强大和完美，自律聪明，情绪稳定，金钱实力、地位各方面都优于女性，至少优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性，人格美德与社会成就都顶格配置。依靠着一种慕强心理，爱情发生了。

但这是追星的逻辑，不是谈恋爱。

追星多少带着点幻想，但爱情是剖开幻想，直面真实内心。它可以十分小器与精细，可能带来冲击和精神上的生长痛，促使个人自省，自卑甚至是自我否定。

婚姻更为复杂。从经济学角度，婚姻常被视为一种合伙人关系。既是合伙，就得双方出力，如果力量差距太大，就得在其他地方找补和平衡。

李慕嘉并非一开始就没有警惕。在黎光最初向她表露好感的时候，小姑娘用有限的城府向对方挑明质疑：您是否想我献出什么？

现实中，几乎所有年轻女孩都有这样的警觉性。对于一个高位者，“我”所拥有的“吸引力”，自然不是财富和实力，而是青春与身体。

真情实意并非不可能，只不过，这是一个概率和逻辑的问题——既然对方在经济，工作，阅历等各方面都高居自己之上，就已经形成一种有强弱对比的权力磁场了。

前不久的网剧《不完美受害人》就紧扣这种力场的角逐展开叙事，周迅饰演的律师在法庭上对着镜头说出的一段台词，更多是对现实中的观众讲述的：

“我们怕伤害我们的人，滥用他们手中的权力，会失去我们可能得到的，会得到恶意报复和更大的伤害。所以，当掌权者以粗暴的方式，违背我们意愿的时候，我们常常惯性地选择屈从，畏惧反抗。”

面对上位者的好感，在“接受”与“不接受”之间，在“喜欢”和“不喜欢”之间，永远存在一个顾虑的中间地带。

单纯的年龄差距或许的确构不成问题，但如果职业、利益上存在交集，则会加重这种力量失衡的对比。在这其中，个人意志与自由意愿的成分占比被模糊掉了。

似乎是为了体现李慕嘉在情感上的独立性，剧情让她对老男人黎光抛下“陈情状”：我不要你的钱，房，车。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爱你。

表面看，这姑娘足够独立和清醒，努力证明自己仅因为爱情选择一个人。但其实反而凸显出女性在不平等恋情里的自证陷阱：正因为“男老女少”的配置，在世人眼里多半为图财图色的组合，她才不惜放弃合法权益也要自证清白。

有些可爱，也有些好笑。想起近年来被调侃式提及的一种童年桥段：富二代妈妈甩出五百万，命令你“离开我儿子”。不同于曾经观众的义愤填膺，今天的观众会坦坦荡荡两眼放光：好啊，别说五百万，一百万也行。

向往金钱、房子、事业，和爱一个人有什么冲突？

但因为有野心有欲望，一个人的爱恋因此被污名化，还以此为借口去扼制她们的成长，让她们面对老男人去谈论爱情，这就是部分“老少恋”最危险的障眼法。

泰坦尼克号上，模仿Jack吐痰的Rose是合理的，亦舒笔下，“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的喜宝也是合理的。

有时候人们谈论爱情，本质上谈论的不是爱与不爱，而是个人内在价值和欲望的运行法则。

无论是现实中还是虚拟作品里，常见的“老少恋”，当事人几乎都拥有一份在自己价值框架内自洽的选择。就像“不太冷”的杀手身上有女孩渴望的冷酷、柔情与父性。这不是社会资源的配比，而是情感资源的互补。

唯有当个体这些法则无法运转时，人们会喃喃自语：爱情。

《洛丽塔》算是这方面的伪装术高超者。纳博科夫在原著里全程用恋童癖男主人公亨伯特的视角，极尽譬喻和细节，沉浸式地描绘十四岁少女洛丽塔的早熟、野性和诱惑力。

为了得到少女，亨伯特与她的母亲结婚，而后逼死妻子，他开始对少女洛丽塔进行多次诱奸、哄骗。

文人的矫饰模糊了亨伯特内心道德伦理的恶念，将这场单方面的占有和掌控，描述为一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但从头至尾，读者都感受不到洛丽塔本人的意识。

1962年库布里克导演拍的电影版，摒除了对男主人公的同情，揭穿了他的虚伪、自私和卑劣、他的巧言令色和偏执扭曲。他对少女的哭泣不耐烦，对妻子肚皮上的纹路感到厌恶，他眼中和笔下的美妙少女绘，不过是一个老男人充满性幻想的凝视印迹。

爱情和文学一样，可能巧言令色，令人忘乎所以。放下对浪漫主义的盲目幻想，往对亲密关系的审视里添上一抹社会道德与理性，我们还会觉得不顾一切的忘年恋感天动地吗？

视角很重要。且不说老少组合，同龄人的爱情，站在不同方立场讲述，观众也可能听到完全不同的故事。

但年龄差加剧了了这份话语权上的不平等。在阅历、城府、经济实力等方面都优于少女，年长的一方想怎么伪饰就怎么伪饰，想如何深情款款，就可以如何搅弄叙事和话语。

二十多年前，董洁主演过一部电视剧，歪打正着地扼中了这一常年被忽略的道理：十八岁养女爱上养父，后者百般道理言说，力图证明为何“忘年恋”在他们之间不可能，其中有一句是：“如果今天我五十，她三十，可以。我六十，她四十，可以。但我四十，她还不到二十，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

在双方都足够独立和成熟的情况下，年龄可以不成问题，但在其中一方尚且处于会美化浪漫“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年龄，认知和经验都在对方之下，这个时候，爱情的定义极大概率受对方引导甚至操控。

还是最近的热播剧，《装腔启示录》里，同为法律界职场新人的唐影果断拒绝权势老男人的偏爱诱惑，她明确且清醒地看穿那些上位者的套路：

“一方面觉得人家无用，一方面又非常喜欢带她们去感受不一样的风景，看更好的世界，给她们更好的生活。然后呢，等到她们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彻底被你们资本一点一点蚕食之后，再一脚踢开，等着她们绝望，崩溃。你们呀，就是喜欢去这样折磨这些年轻姑娘的意志。”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得警惕伪装成爱情的老少恋。一方面，它对女性在婚恋关系里所处的弱势闭口不谈，另一方面，它无限美化浪漫与自由的地位，用甜蜜素的包裹，一步步将涉世未深的女孩诱入深渊。

即便那不是深渊，也只是个人的幸运，绝非可复制与效仿的爱情公式。

有意思的是，如果将常见老与少、男与女的年龄、性别配置掉转，反而可能更接近爱情的本质。

如果说，作为社会资源各取所需的“大叔”与“少女”搭配，是更多人愿意相信的、残酷的社会公式，年轻男子与“老女人”（事实上，“老女人”这个称呼本身就在社会文化层面被污名化了）的恋爱，总像是过家家。

少年依然可能被成熟女性的智慧与性感吸引，但悸动过后呢？摒去荷尔蒙和罗曼蒂克之后，很少有人相信“男少女老”的恋爱能有更长足的结局。

不管时代怎么发展，一种基于人类本能的观点依然笃定：岁月给女性带来的是“价值”的衰退而非增值，尤其是在传统的标准里。

因此，少年追求老女人，与少女追求老男人，二者的情感路径往往不同：前者似乎仍围绕一种猎捕心态，渴望征服，渴望探险，渴望挑战。那是一种初生荷尔蒙世界里的叛逆和迷茫所致，从根本上有别于少女常被刻画得渴望归属、承诺，安全感与责任心。

但如果女性是年龄更老的那一方，她却常常还是会被塑造成更没有安全感的那一个，人们在她身上幻想代表包容与柔情。但如果是年长的男性，他的地位、权势、阅历与城府，几乎可以让他毫无悬念地拿捏一个小女孩的身心。

这种巨大的不平等和落差，在一些文艺刻画里，就那样寥寥被“自由恋爱”之名模糊化了。

无论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还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成熟女性在情窦初开的男孩眼中，依然是欲望和美的客体化身，是情欲被动主语。无关年龄，他们总是要做进攻与猎捕者。

而在凯特·温丝莱特获奥斯卡影后的电影《朗读者》里，懵懂的十六岁少年，与年长他21岁的女人展开了一段忘年恋。女人隐瞒了自己文盲的事实，每次见面便让男孩读书给她听。

在这段看似荒诞的爱恋里，传统意义上的两性关系被打乱了。女人怜爱地喊男孩“小家伙”，她给他洗澡，就像给自己的儿子洗。男孩也沉迷于女人的神秘和成熟，心甘情愿受其引导。

原著作者以少年为第一人称视角展开书写，读者可以更清晰地感知到他爱上“老女人”的原因：由于童年和少年时代体弱多病，同龄人的旺盛活力将他排除在外，在一种巨大的孤寂与落寞中，他早熟地感知到了一些欲望和幻想。

情欲在此刻有了具体的来源和去处。打破了无聊的社会资源配比，回归到人内心本真的盈亏。

还有那部著名的《毕业生》(The Graduate)。刚毕业的少年对成人的世界既向往又茫然，而风韵犹存的中年太太，则象征着整个成年人世界的神秘与吸引，美丽与挑战。

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La pianiste）同样如此。年长男大学生十岁的女钢琴老师，爱情在二者中间扮演一种激发和还原的作用：既激发中年女人压抑多年的欲望与自我意识，也拭现出少年人对冲破教条的叛逆渴望。

爱情有时候站在文明的对面，激发出人内心深处的原始欲望，需求，强大。它在灵魂深处常常互补，是神谕一般的碰撞和启迪。

而那些对强大、优秀、完美的崇拜与青睐，本质上是对自己的期望，而不是对另一份灵魂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