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迪|《山海经》鬼怪清单:只要这些动物一出现,必会有灾难发生?
今天是中元节,聊聊“魑魅魍魉”及其相关。
“魑魅魍魉”,这个词的原意是大自然里出现的神仙鬼怪。中国远古的文化都和大自然有关系,神仙鬼怪也和人一样来自大自然。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刘宗迪在新书《〈山海经〉的世界:妖怪、万物与星空》中,曾介绍《山经》中记载的妖怪的秘密,给妖怪拉清单。
“透过这些记载,我们可以回到妖怪们最初的诞生之地,真切地了解妖怪的发生机制,看看在古人心目中,这些兴风作浪、兴妖作怪的‘妖怪’,究竟长什么样子,它们又是如何从原本平凡无奇之物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妖怪的。”
本文为节选,原刊于《〈山海经〉的世界》
如果我们只是孤立地看《山经》中各条灵异动物的记载,无疑会将这些动物视为可怕的妖怪。比如《中山经》记载的丰山之中有一种野兽,其状如同长臂猿,全身是黄色,瞪着血红的双眼,长着血红的大嘴。书中说此兽一出现,“国有大恐”,整个国家就会被笼罩在恐惧之中,而一个如此令人恐惧的怪兽,却偏偏叫“雍和”,听名字像是一个给世界带来和平的吉祥物,越发给它增添了诡异色彩。
突如其来的现象、偶然出现的陌生之物会让人恐惧,而按部就班、有规律性的东西,却让人心安。突然遇到一个妖怪,会很吓人,但是,如果妖怪经常出现,或者成群结队出现,你就会发现妖怪们尽管长得千奇百怪,但其“人设”和行为方式其实都差不多,也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了。妖怪,归根到底就是反常之物,没有规律性可言,但是,一旦你发现了妖怪的规律性,妖怪也就无怪可言了。要发现规律性,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归纳法,把同类的现象或事物都摆出来,拉一个清单,通过对比、分析,看看它们有什么共同性、相似性。妖怪怕拉清单,跟隐姓埋名的奸细害怕警察查户籍,是一个道理。
古人其实早就已经深知这个道理,因此很早就给妖怪拉清单、造户籍了。1975年,在湖北省云梦县一个叫睡虎地的地方,发现了一座秦代古墓。考古学者从墓中挖出一千多支写着文字的竹简,竹简内容大部分是秦代的法律条文,不过其中有一篇《日书》简,主要内容是根据日期、时辰、方位判断出行、动土、嫁娶、做官、丧葬等事宜的吉凶。
《日书》中有一篇叫《诘咎》,记录了数十种经常在人的家宅中出没、祸害人间的魑魅魍魉,比如无缘无故攻击人的刺鬼、喜欢戏弄人的诱鬼、给全家人带来瘟疫的棘鬼、伪装成犬进入闺房调戏人家女子的神狗鬼、大暑天令室内寒气逼人的幼龙、让女子无缘无故就唱起悲歌的阳鬼等。其所谓“鬼”,就是各种妖怪。简文一一说明了这些妖怪的名字、征兆、祸害,尤其是说明了驱逐、杀死鬼怪的办法,这篇《诘咎》,其实就是一份记录当地各种妖怪的清单。
简文中有些记载很有意思,其中有好几种骚扰人家闺房的好色之鬼,比如:
女子不狂痴,歌以生商,是阳鬼乐从之。以北乡□之辨二七,燔,以灰□食食之,鬼去。
又如:
鬼恒谓人:“予我而女。”不可辞,是上神下娶妻。系以苇,则死矣。弗御,五来,女子死矣。
这种好色之鬼,一旦看上人家女儿,总是缠着人恳求:“把你家姑娘送给我当媳妇吧,把你家姑娘送给我当媳妇吧!”这家的父母无论如何推托,鬼都缠着人不肯离去,这其实是天上的神来到人间找媳妇。治这种鬼的办法,也是让姑娘在身上系一根芦苇,这个鬼就会呜呼哀哉。如果不及时治他,这个鬼会不断登门拜访,来过五次之后,女孩子就没命了,也就是被鬼勾走当媳妇了。古人相信芦苇可以辟邪,所以过年时要在门上系苇索,即用芦苇编织的绳子,日本至今还有用稻草编成的注连绳辟邪驱鬼的习俗,连绳就近似于中国的苇索。
这几条记载已经初具志怪故事的雏形,但又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显然是当时民间流传的妖怪故事,想必有切身经历为基础,而不会是文人的向壁虚构。这些故事如果传到蒲松龄、袁枚耳朵里,肯定会被他们添油加醋一番,演绎成哀艳动人的故事。但秦代人记录这些遇鬼案例,却不是单纯为了讲故事,而是为了给百姓除妖治鬼提供指南。
这篇竹简的开头一句说:“鬼害民妄行,为民不祥,告如诘之,召,导令民毋罹凶殃。”妖怪鬼魅恣意妄行,祸害百姓,故官府将各种鬼魅害人的状况昭告天下,令百姓周知,以免受到恶鬼的祸害。可见,这份“录鬼簿”是有实际用途的,旨在将鬼的名称、行为和危害以及惩治它们的办法布告天下,以利于百姓消灾避害。
出土这些竹简的古墓的墓主名叫“喜”,是秦代的一位地方治安官。墓中出土的一篇《封诊式》简文,说的是调查案件、勘验现场、审讯案件等方面的方法和规定,说明墓主生前的主要职务就是侦查、捉拿、审判罪犯,相当于现在的“片儿警”。
在这位“片儿警”的墓中除了殉葬记录捉拿罪犯法条的简文,还殉葬了《诘咎》这样的妖怪名录,说明古代的地方治安官不仅管捉贼,还管治鬼,贼和鬼,都是影响地方安宁的祸害,捉贼和治鬼,也都离不开明辨是非真伪的洞察力。
降妖除怪,在上古时期是地方治安官的兼职,到了后来,有了专门负责替人间降妖除怪的道士,历代的道士们肯定都有像《诘咎》这样的妖怪名录,此类妖怪名录大概只是在道士行当内秘传,外行人鲜有所知。
晋代道士葛洪的《抱朴子·登涉》,就是一份当时的山中妖怪名录。葛洪在篇中提到,有人问他辟山川庙堂百鬼之法,他说,除了佩戴道符之外,还需熟读《百鬼录》《白泽图》《九鼎记》等书,了解天下鬼怪的姓名,百鬼自然回避。《百鬼录》《白泽图》《九鼎记》大概都是当时流行的妖怪名录,《百鬼录》《九鼎记》久已散失,已不可考。根据《左传·宣公三年》记载,夏代的时候,天子令各地诸侯将当地山林川泽之中隐匿的各种魑魅魍魉用图像画出来,上报朝廷,朝廷用九州进贡的青铜,铸造九座铜鼎,将各地呈报的魑魅魍魉图像铸在鼎上,布告天下,晓之于众,如此一来,老百姓进入山林川泽,砍柴打猎,就不会遭遇不测了。《九鼎记》一书,大概就是依托这个故事而来。
传说黄帝巡守四方时,在海边得到一只会说人话的神兽,名叫白泽。白泽通晓世间一切鬼神妖精的秘密,黄帝向它请教天下鬼神之事,白泽一五一十向黄帝报告,共提到一万多种鬼神妖精。黄帝命人把白泽的报告记下来,就是《白泽图》这本书。这当然只是道士们编的故事。《白泽图》曾著录于《隋书·经籍志》,说明唐代还有这部书,但其书今已不存,《太平御览·妖异部》存数十条,敦煌遗书中有《白泽精怪图》,与传世《白泽图》佚文或异。《白泽图》称“图”,说明其书原本有图,敦煌《白泽精怪图》就有部分条目配有插图。把妖怪的长相画出来,更方便降妖除鬼者按图索骥,缉拿妖魅,就像缉拿凶犯的通缉令往往配有凶犯的照片一样。《白泽图》今存数十条,可以看出其记述体例,依次记述精怪的名称、状貌、居处、习性以及劾制的方法,跟睡虎地秦简《诘咎》篇的记述体例颇为相像。比如:
故溷之精名曰卑,状如美女,而持镜,呼之使人知愧。
茅厕精长得像美女,名叫卑,拿着镜子叫她的名字,她就会羞愧难当,遮面而遁。
故井之精,状如美女,好吹箫。以其名呼之即去。
古井、枯泉的妖长得也像美女,喜欢吹箫,喊她的名字,她就会离开。
左右有石,水生其间,水出流千岁不绝,其精名曰喜。状如小儿,黑色。以名呼之,可使取饮食。
石间泉水,年长日久,千岁不绝,其中有水精居住,名字叫喜,长得像一个黑小孩,知道了他的名字,就可以使唤他取来各种美味佳肴。
总之,妖精虽可怕且善于变化,但只要熟读《白泽图》,掌握了妖怪的秘密,就不仅可以避免遭其祸害,而且可以使唤它们,甚至可以烹而食之。
《白泽精怪图》 敦煌写本残卷
《山经》里的那些灵鸟妖兽,一露面就洪水暴发、天下大旱,乍看实在可怕,但我们不妨用《白泽图》的办法,把散居于《山经》群山之中的妖怪们召集在一起,给它们拉一个清单。我们会发现,一旦拉出清单,找出它们的行动规律,这些妖怪的本来面目就会立刻真相大白。
《山经》全书记载的一旦出现就会引起大水、大旱、大兵、大疫或者大丰收、天下和平安宁之类的动物共51种,其记述体例大同小异。我们可以按照这些动物的所在地、名称、长相和引发的灾异,给《山经》的妖怪列一个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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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表可见,《山经》关于这些灵异动物的记载体例几乎一以贯之,无非是说“某某山,有某某动物,其状如何如何,其名曰某,见则有何灾祸”,依次说明该动物的所在、长相、名字以及由其引发的灾祸,与《白泽图》的记述体例颇有相通之处。
这一记述体例中,关键是“见则”一语。每一条记载中都有此语,正是此语将一种动物与某种灾祸联系起来,将两种在科学意义上毫不相干的事物和现象捏合到了一起,赋予某种动物以某种为普通动物所不具有的灵异效应,从而打破了自然秩序固有的同一性,将一种动物变成了妖怪。简言之,正是“见则”一语造就了《山经》的妖怪,这两个字也是理解《山经》妖怪的关键所在。
“见”,读作“现”,出现的意思,说某某鸟兽“见则”天下大旱、大水、大风、大疫、大兵,意为此种鸟兽一旦出现,就会发生此类天灾人祸。绝大多数人会把这个叙述理解为“某某鸟兽导致了灾祸”,所以它们被当成了妖怪,就像《西游记》《封神榜》中一登场就会日月晦冥、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妖怪一样。最早注释《山海经》的晋代学者郭璞就是如此理解这些记载的。
其实,可能是我们自己想多了。若心中没有预先存有妖怪的观念,而是以平常之心理解《山经》这些某某动物“见则”大旱、大水、大疫的记述,其字面意义不过是说,某种动物出现时会有洪涝、瘟疫之类灾害——这些记载仅仅意味着动物的行为跟自然灾害之间存在着相关性,并不意味着某种动物的出现与自然灾害之间的因果性。
也就是说,《山经》中此类灵异动物记载,原本并没有什么神秘性。干旱、洪涝、大风、地震等自然灾害会对自然环境、生态和动物行为造成巨大影响,瘟疫、战争、大兴土木,虽然不会直接影响动物行为,却会影响人类行为,从而间接影响自然环境和动物行为。因此,动物行为就成为反映天灾人祸的晴雨表,可被作为预示天灾人祸的征兆。这反映的不过是众所周知的预兆观念。
古代生产力低下,自然灾害频发,人类对于天灾人祸缺乏抵御能力,因此必定十分注意灾难的预测,自然会注意到灾害发生时的动物异常行为,并将它作为预报灾难发生的征兆。古代山林未辟,鸟兽众多,鸟兽就栖息在人类家园附近的林薮丛莽之中,每当自然灾害发生时,受生存环境变化的影响,某些平时难得一见的动物会突然出现,甚至大量聚集,《山经》所谓的某某动物“见则”大水、大旱、大风、大疫、大兵之类的记载,其实就是说的此种现象。
直到现在在民间流传的一些气象、农事谚语中,仍有大量此类预兆知识,诸如“泥鳅跳,风雨到”“燕子低飞蛇过道,蚂蚁搬家山戴帽(即将阴天下雨)”“喜鹊搭窝高,当年雨水涝”之类的谚语,与《山经》所谓长右“见则郡县大水”、鱄鱼“见则天下大旱”之类的记载,都是以某种动物的出现、迁徙、聚集等反常行为,预报天气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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