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新生苏翊鸣:奥运夺冠后,回望那个“容易害怕的孩子”
▲ 2023年8月下旬,苏翊鸣戴着黑色口罩,在清华大学报到。(视觉中国 / 图)
2023年成为清华新生,意味着他18岁以前的三桩愿望——参加2022年北京冬奥会、站上最高领奖台让国歌响起、拿到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全部实现。
来清华大学报到的这天下午,他说,1980很快会成为各类大赛上的常规动作,而自己正在攻克的2340,是他目前认知里“单板滑雪人类可以达到的转速极限”。
责任编辑|刘悠翔
苏翊鸣所到之处不缺流量。作为中国单板滑雪史上第一位奥运金牌得主、中国最年轻的冬奥冠军,人群自动向他聚拢过来。他习惯插着兜走路,口袋和裤腿同样阔大。“兜里能放本笔记本电脑,”他的经纪人调侃,“有人说,苏翊鸣不插兜不会走路。”
冠军头衔把他拉入了一种万众瞩目的生活。冬奥会刚夺冠时,商业邀约蜂拥而至,他的经纪人杨冉称,那段时间“每天最大的工作量是婉拒(代言)”。过去一年,苏翊鸣像一个真正的明星那样享受着赞誉和流量。他出现在时尚杂志封面,微博超话拥有94.2万“鸣丝”。苏翊鸣去清华大学报到当天,粉丝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他的报到时间,顺利将一只漂流瓶送到他手上。里面叠满了粉丝收集来的祝福。
在这样的焦点时刻,媒体也将摄像机对准他。苏翊鸣报到当天下午,央视《鲁健访谈》摄制组在清华大学新落成的体育馆里,早早布好机位等待采访。由此,苏翊鸣的身影从CCTV-5(体育频道)跨越到CCTV-4(中文国际频道)。
《鲁健访谈》对话过一百多位“具有国际视野的时代人物”,其中不乏姚明、杨扬、徐梦桃等知名体坛人物。该栏目主创说,关注苏翊鸣是因为“在单板滑雪跳台上,他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旋转动作和松弛自信、目标明确的状态”。
接受央视《鲁健访谈》栏目采访期间,苏翊鸣(左)与央视主持人鲁健(右)手持滑板合影。 (栏目组供图 / 图)
2023年成为清华新生,意味着他18岁以前的三桩愿望——参加2022年北京冬奥会、站上最高领奖台让国歌响起、拿到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全部实现。人们默契地把同样的问题抛向他:你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苏翊鸣说,备战米兰冬奥会的四年,会比前面的四年更难。
在很多采访中,苏翊鸣谈及自己的偶像,肖恩·怀特和马克·麦克莫里斯。和偶像类似,苏翊鸣作为运动员的开场,是天赋、努力与机运叠加的绝佳样本——第一次参加冬奥会就斩获一金一银,创造了历史。
2022年2月15日,苏翊鸣站上冠军奖台庆祝自己在北京冬奥会上夺冠。
“他们都是在单板滑雪男子项目上颇具统治力的选手。”一位资深滑雪爱好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一名单板滑雪运动员的黄金期通常是3-5年。但肖恩·怀特冲击冬奥“四冠王”时已经36岁了,他参加过五届冬奥会,三夺单板滑雪U型场地技巧项目金牌。有一段时间,只要肖恩·怀特出现在赛场上,“百分之六七十会拿冠军”。而麦克莫里斯在X Games(世界极限运动会)拿到了22枚奖牌,奖牌数在所有选手中排名第一。
对于每个一流的运动员来说,开端是荣耀或者落寞,并不构成故事的全部。
从更漫长的职业生涯看,他们无一不遭遇过病痛、忍受身体机能越过巅峰期后的下降。在职业生涯后期,麦克莫里斯饱受伤痛折磨,至今仍未收获过奥运金牌。
“麦克莫里斯的经历会加深你对这项运动的理解吗?它可能是一条艰难的路。”南方周末记者问。
“我觉得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遇到比较困难的时候,但是你看他的(运动)生涯,还是这么成功,这也是我把他当作学习(对象)的原因之一。”苏翊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如果重来,“不会这么决定了”
2022年北京冬奥会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决赛,因裁判看回放的角度问题,未能捕捉他国选手失误,苏翊鸣只拿到了银牌。赛后误判一度引发争论。“我教练是完全不敢看,因为他的年龄,会比我思考得更深,所以他不想给自己压力,但是我都看。我当时不会觉得误判可惜,我觉得这么多人在背后支持着我,好幸福。”苏翊鸣说。
苏翊鸣的情绪没受到波及。八天后的单板滑雪大跳台项目,两轮出色的发挥结束,苏翊鸣几乎已经锁定胜局。“最后一跳时,我知道自己会赢,因为分数足够了。”苏翊鸣在接受奥林匹克网采访时回忆,“我太紧张了,不停地深呼吸,但就在我滑下来之前,每个人都很平静,每个人都和我击掌,我的教练抱着我说享受这一刻,玩得开心,我爱你。”
2022年2月15日,北京奥运会单板滑雪男子大跳台决赛上的苏翊鸣。 (视觉中国 / 图)
教练佐藤康弘说:“他14岁时,我从1教到100,但后来逐渐减少了内容,我把自己的主动权减半,转为尊重他的想法。接下来的路,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
2022年2月,沿着那条没人走过的路,师徒俩站到了聚光灯面前。
夺冠当晚,他和教练佐藤聊天,两人都感到惊讶,他14岁时决定,把冬奥会夺冠视为下个阶段的人生目标。他称那是“梦话”“胡话”。“但是没想到怎么一路以来就把这个梦想给实现了”。
苏翊鸣坦言,奥运会两个项目,预赛加决赛一共四场比赛,每一场都是熬。教练和媒体都问过他,如果回到14岁时,还会不会作出同样的决定。“我瞬间回答说,我不想了,我也不会这么决定了,因为这一路以来困难真的是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2023年8月下旬,苏翊鸣面对央视主持人鲁健,回顾自己冬奥会的诸多瞬间。 (栏目组供图 / 图)
这道选择题在14岁之前就摆在苏翊鸣面前。
苏翊鸣曾在徐克导演的电影《智取威虎山》中扮演“小栓子”一角,此后影视邀约不断,很早就过上了在演员和单板滑雪选手这两种身份间平衡的生活。纪录片《飞跃冬季的少年》记录下一幕:2016年1月,南山公开赛前一周,12岁的苏翊鸣被通知要进剧组拍二十天戏。“他来(比赛)之前就和我说,妈妈要不我就先保守一下吧,就是做一个稳稳当当的(动作),然后还要以拍戏为主。”苏翊鸣的母亲李蕾说。
2014年,10岁的苏翊鸣出现在他参演的电影《智取威虎山》的新闻发布会上。 (视觉中国 / 图)
2017年,纪录片《少年志》导演张绍波跟拍时,苏翊鸣只有13岁,留着一头微卷的及肩长发,看上去有些内敛。
张绍波一度以为,苏翊鸣不会走上职业运动员的道路。母亲李蕾也犹疑过,苏翊鸣到底是往影视方向发展,还是成为职业单板滑雪运动员。
“成为运动员是一个很艰苦的训练过程,不仅要付出大量时间精力,还有很高的受伤风险。滑雪那时候算是偏冷门的运动,它到底未来怎么样?或者说苏翊鸣能不能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成长,达到夺冠水平?”张绍波理解这种顾虑。
转机也在这一年悄然出现。
2017年,佐藤康弘教练来中国参加香蕉公开赛(亚洲最高等级Slopestyle单板赛事),和苏翊鸣第一次见面。他听说,苏翊鸣是“中国最年轻、表现最好的选手”。比赛结束后,他倒觉得这位滑雪小将水平“马马虎虎”,但隐约感觉到了他的潜力,“他很愿意活动,也掌握滑雪的基本要领。但是,他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天赋有些浪费了。我感觉如果他进行系统训练,同时在饮食上稍做改善,一定能成为世界顶级选手。”佐藤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说。
第二年,苏翊鸣14岁时,思考过一个问题:自己到底是要在业余的道路上滑得更好,还是要成为一名职业选手?他的决定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冲击办在家门口的奥运会。
悬崖之上
与佐藤教练合作的头两年,训练本身给苏翊鸣带来了困难。佐藤说,小鸣其实是个“容易害怕的孩子”。
苏翊鸣也承认,自己并非“突破型选手”,如果一个动作自己没有八九成的把握,不敢尝试。“我每天都在跟自己做斗争,每天都是去挑战自己的极限。”佐藤是在背后推他一把的那个人。
2018年,苏翊鸣通过跨界选材进入国家集训队。在一次训练中,他的左腿骨折了,出行需要坐在轮椅上。此后,苏翊鸣消沉了一阵子。休养期正值平昌冬奥会,他的偶像肖恩·怀特同样负伤归来,最终,这位32岁老将斩获一枚金牌。
2019年2月,苏翊鸣回归赛场,参加在河北崇礼举办的全国青少年锦标赛。这场比赛决定着他能不能正式进入国家队。第一轮,苏翊鸣动作没完成,直接摔在雪地上。局势陷入危险境地。第二轮要想绝地反击,需要拿出当时的高难度动作1080。苏翊鸣顶住压力,起跳、空中翻转,稳稳的落地,将自己落进了国家队。
绝处逢生的叙事不只发生在赛场上。2021年,冬奥会前的那个夏天,苏翊鸣陷入了更为严峻的“绝境”中。
因为疫情,他和佐藤教练有一年半没法见面,只能通过网络远程指导。那个在背后推他一把的人缺席后,他突然发现,“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敢做”。他经历了一段自我放纵期,感到愧疚后又将自律捡起。这回要靠他逼着自己去尝试那些难度动作。面对此前因贪玩而制造的时间孔洞,苏翊鸣用极端的努力填上。在成都训练时,别人滑四天休一天,苏翊鸣那两个月“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疯狂的投入和密集的练习没能立即见效,新动作留在苏翊鸣身体上的记忆尚未稳固,刚学会的新动作,隔天就忘了。记忆与遗忘像一对同步拆建的对手,接连将他逼到一个不安的角落。
崩溃终于在雪场上到来。那天,他突然滑不下去了。他把单板搁在原地,一个人从六七十米高的台子上走了下来。佐藤教练不在,母亲暂时顶上了缺,他扑到母亲的怀里哭。“(之前)滑雪遇到这么多困难或者失误,我都不会觉得委屈,但那一刻我突然在想,这个东西真难,而且我的付出根本看不到这个效果。”苏翊鸣说。
宣泄完,训练照旧。随后的雪季,他随国家队一起去欧洲集训。出国前,他原本以为已经准备好了。上了雪场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做”,哪怕是那些看似简单的动作。有时在空中翻着翻着,人等着落地,翻到一半突然摔了,苏翊鸣感到纳闷:“就算这个动作不成功,为什么我连自己即将失误了都不知道?这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是最基本的要求,基本的功能我都没有了。”他无数次怀疑,那个拼命训练的夏天,自己到底练了什么?只能一点一点逼着自己进步。
那个赛季,他只参加了三次大跳台的国际赛事。首战是在瑞士库尔举办的世界杯,他没能进入决赛。网络上没有赛事回放,也难以通过“库尔世界杯”和“苏翊鸣”等关键词检索赛况。苏翊鸣袒露,那次拿了第一,“不过是倒数的”。
比赛结束,苏翊鸣陷入自我怀疑,但练习没停。他把接下来几天时间花在新动作上。命运像开了一辆过山车,当年12月,美国斯廷博特站世界杯大跳台项目,他一鸣惊人地破了中国选手0世界杯金牌的纪录。来之不易的冠军让他松了一口气,一下子豁然开朗。自信回来了。
第三次比赛的结果尽人皆知。2022年北京冬奥会,他再次夺冠。
苏翊鸣在2022北京冬奥会赛场上。 (视觉中国 / 图)
对运动更深层的理解
对于苏翊鸣来说,佐藤亦师亦友。“他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对单板滑雪更深层的理解。”苏翊鸣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说。
早年苏翊鸣出去比赛,不太追逐名次,只求在比赛中将动作完成,以赛代练。2019年,苏翊鸣参加在首钢园举办的沸雪世界杯,止步预赛。在当时,那已经是中国男子单板滑雪选手的历史最好成绩了。
尽管北京冬奥会申办成功的消息助推了国内滑雪运动的发展,但比起美国、日本这样具备先发优势的强国来说,差距仍旧明显。张绍波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国外第二梯队的(单板滑雪)运动员,比我们国内顶尖运动员还要好不少。”在国际赛事上,苏翊鸣交出的答卷,曾远远不及世界一流单板滑雪运动员。冬奥会摘金前一年,张绍波一度以为,苏翊鸣最终会以东道主外卡的身份拿到参赛资格。
到了2021年下半年,人们对苏翊鸣的期望开始攀升。当年10月,苏翊鸣在奥地利斯杜拜训练营,首次完成内转1980(五周半)抓板动作。他被吉尼斯认证为全球第一个完成这个动作的运动员。两个月后,他成功站上单板滑雪世界杯美国斯廷博特站最高领奖台。
苏翊鸣喜欢花滑选手羽生结弦,将他引为精神目标。“(羽生)一直也是在尝试一些很高难度的动作,甚至已经超出人体的承受范围。”在羽生结弦职业生涯的后期,4A(阿克塞尔四周跳)始终是他苦苦追逐的难度极限。
“当你感觉似乎触碰到极限(2340)时,你会感到失落吗?”南方周末记者问。
“我还没触碰到。”他答。
“所以你计划像羽生结弦一样,用之后的职业生涯去完成它?”
“我当然会努力去尝试,但这就是我自己想要挑战的极限。”苏翊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22年冬奥会,苏翊鸣的1980动作曾被寄予厚望,但他并未在冬奥会上展示这套动作。同年4月,滑雪赛事“九骑士”上,日本16岁单板滑雪选手荻原大翔完成了背向2160印第抓板(a backside 2160 Indy tailbone)。比苏翊鸣的“杀手锏”1980还多半圈。有外媒赞誉,小将荻原大翔正式将单板滑雪带入“六周时代”。
在竞技体育的世界,创造纪录和打破纪录像两只紧紧咬合的齿轮。两者之间的时间间隔,代表着一项运动中,人类不断突破极限的速度,和运动员之间竞争的激烈程度。
就在2160横空出世的第二天,苏翊鸣接受CGTN采访时说:“昨天还有人首次完成了2160。我的目标是2340(六周半),下个赛季我一定要完成。”
来清华大学报到的这天下午,他说,1980很快会成为各类大赛上的常规动作,而自己正在攻克的2340,是他目前认知里“单板滑雪人类可以达到的转速极限”。
“他的意义不亚于当年的刘翔”
从2015年到今天,张绍波见证了滑雪运动在中国的发展。人的技术飞速进展,配套的跳台也越造越高。但人和人之间,因为对滑雪的热爱产生的连接没怎么变。早在多年前,苏翊鸣去参加比赛,母亲李蕾拍下视频回看动作,当时国内顶尖选手会帮忙看动作的问题所在。如今,个头到他膝盖的小孩对他说,自己滑雪是受他的影响,苏翊鸣会感到由衷地开心。
“苏翊鸣能在整个世界上做到一线运动员的水平,对于中国单板滑雪运动来讲,具有里程碑意义。他的意义不亚于当年的刘翔。”张绍波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苏翊鸣的出现,给滑雪圈子带来了惊喜,“但我们大部分人的观点是,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不一定会出现第二个苏翊鸣。”
张绍波说,滑雪运动本身具有一定经济门槛。置办一身装备在五六千元到数万元间浮动,国内的教练费用,“至少300元一个小时”。滑雪运动普及率远不及欧洲。很多运动员哪怕进了国家集训队,达不到苏翊鸣的水准,要另谋营生。“我认识的绝大部分都在做滑雪教练,去带一下训练营,或者做私教。”
“(苏翊鸣的成功)就是一个有天分的人走了他该走的道路,又在一个好的时机拿到了一个属于他的冠军。”张绍波向南方周末记者总结。
“我觉得单板滑雪一定是陪伴我一生的一项运动,它已经属于我生活的一部分了,不管是从现在作为一名职业运动员的身份对待它,还是之后退役了,可能当一个爱好者或者一个单板滑雪的推广者,哪怕是在幕后去做任何对于单板滑雪有利的事情,我都会付出自己的全部。”苏翊鸣说。
2023年9月,来到清华大学的普通学生会经历集体军训、二十公里夜间拉练、展开人生另一阶段的生活。苏翊鸣注定要比他们更加体会到平衡之难。他对之后的人生有一些初步的设计,比如选修心理学相关课程,“因为我觉得对运动员来说,在这种高压的强度下能够调整好自己心理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事。”苏翊鸣说。
不论新知故交,大家都说苏翊鸣是个内敛的人,他也自称“社恐”。访谈间隙、稍事休整时,苏翊鸣迅速低下头,手指在手机界面拨弄。一天的行程结束,苏翊鸣的脸上写满疲惫。
临别前,南方周末记者问起,苏翊鸣是住在清华宿舍,还是在外面租房住?经纪人杨冉笑了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很快要去训练了。”
(央视《鲁健访谈》栏目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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