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深情,看了真让人怀旧
文/董桥
现在是不流行写信了,人情不是太浓就是太淡。太浓,是说彼此又打电话又吃饭又喝茶又喝酒,脸上刻了多少绉纹都数得出来,存在心中的悲喜也说完了,不得不透支、预支,硬挖些话题出来损人娱己。友情真成身外之物了;轻易赚来,轻易花掉,毫不珍惜。大淡,是说大家推说各奔前程,只求一身佳耳,圣诞新年签个贺卡,连上款都懒得写就交给女秘书邮寄:收到是扫兴,收不到是活该。
文明进步过了头,文化是浅薄得多了。小说家Evelyn Waugh论电话,说打电话的人八九是有求于人的人,偏偏有人专爱女秘书代拨电话;你应铃接听,线那边是女秘书的声音说:“请等一等,李四先生想跟阁下谈话!”人家架子这样大,实在不想强颜伺候,毅然挂断电话。“对付这种人只能用这种办法。”他说。日前偶见台湾一位书画家刻的一枚闲章:“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这样浅的话,这样深的情,看了真教人怀旧!上一辈的人好像都比较体贴,也比较含蓄,又懂得写信比打电话、面谈都要有分寸的道理。收到这些前辈的信当然高兴;好久没收到他们的信,只要知道他们没事,也就释然。“墨痕断处是江流”;断处的空白依稀传出流水的声音!
有断处的空白才有流水的声音。二十四小时抵死相缠,苦死了!电影演员格丽达·卡宝在一九三二年主演的名片《格兰酒店》里说了一句很有名的对白:“I want to be alone.”《牛津名言词典》里不但收了这句话,还加上注文说明卡宝生平爱说这句话,电影里这句对白其实是剽窃她的名言;朋友们私底下都听过她说:“I want to be left alone.和“Why don't they leave me alone”一类的话。卡宝是红伶,又甚美艳,想在生活上一求身心的孤寂当然不容易,烦躁不难想见;“我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希望人家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玉人不想来都不行,做人真太没有诗意了。
Stephen Spender的自传World Within World”里说诗人艾略特任出版社社长期间给他出书,两人开始有书信往来。斯潘特有几次写信质问诗人的宗教观,认为是诗人“逃避”社会责任的借口;诗人回信说,宗教信仰并非斯潘特所想可以有效避世;他指出不少人宁愿读小说、看电影、开快车,觉得这些“逃避”比较轻松;“关键在我是不是相信原罪”。斯潘特读这封信是在慕尼黑,当时春光明媚,他说他实在不能相信原罪之说。读信的环境居然可以影响读信人对信上议论的想法;要是当时慕尼黑是秋风秋雨时节,斯潘特对艾略特宗教信仰的观感一定不同。要不是江南落花时节,李龟年就不像李龟年了!
世事妙在这里。书信之命运竟如人之命运:“不可说”!Harold Nicolson有一次写文章批评朋友的小说,事后甚感歉疚,写了封信解释加道歉。朋友过几天回了短简说:“你当众在我背后捅了我一刀我已经不能原谅你了,你这回竟私下向我道歉,我更不能原谅你了。”
断处的空白依稀传出流水的声音,万一把空白塞住了,流水恐怕会泛滥。写信是艺术,但也要碰运气;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徐志摩的《爱眉小札》只有陆小曼才读得下去;税务局的公文则谁也读不下去了。“微雨,甚思酒,何日具鸡季约我?《梦余灵》再送两部,析察收。”雨冷,酒暖,书香,人多情:寒天得这样的信,当然“一室皆春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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