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晚,大火中的福建屏南县万安桥 | 图源:央视视频截图
最近被火灾烧毁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万安桥,属于当地非常有代表性的一种建筑形态——木拱廊桥。在福建浙江两省,这样的古桥还有百余座。在当地民间热衷修建新桥的大背景下,一度濒临失传的木拱廊桥营造技艺在市场中发扬光大,但古桥的保护却相对乏力。目前,国内文物保护工作依然是 “保护为主,抢救第一”,但要想古桥不再消逝,预防性保护才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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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晚,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万安桥突发大火,火势猛烈,造成五墩六孔廊桥中的五孔木构建筑损毁,仅剩东侧一孔部分桥廊与桥头建筑。万安桥失火视频次日很快冲上社交媒体热搜,因为着火的这座桥身世不凡——它长98.2米,宽4.7米,是国内现存最长的木拱廊桥,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对于大众来说,木拱廊桥的概念还比较陌生,但它在建筑界、文物界很受推崇,被誉为 “古老概念的现代遗存”,具有 “活化石的价值”。未曾想到,这次木拱廊桥进入公众视野,却是以这种令人惋惜的方式。图1 屏南县万安桥原貌 | 图源[1]
许多人也许没听说过木拱廊桥,但提到北宋名画《清明上河图》里面的汴水虹桥,相信大家都有印象。虹桥是汴水上的拱桥,但并非常见的石拱桥而是木拱桥,全桥不用钉铆,只靠方木互相支撑的力量交织成拱。图2 电视剧《梦华录》中的虹桥,还原了《清明上河图》里面的汴水虹桥 | 图源剧照
虹桥这种精巧的工艺和设计,曾经被人怀疑只是出于画家的想象。直到1970年代后期,建筑学者才在浙闽两省的山区中,真正发现了木拱廊桥这种采用和虹桥类似工艺的木拱桥。长期关注木拱廊桥的厦门大学建筑与土木工程学院教授戴志坚认为,木拱廊桥在中国木构桥梁中技术含量最高。木拱廊桥又叫编木拱桥。桥身采用编梁技术,将两组拱架穿插在一起,一组是三根长苗木纵连成八字形主拱架,一组是五根稍短的苗木纵连成五折边形副拱架。整个桥体完全不用钉铆连接,而是在苗木之间的各个连接处放置横贯全桥的枋木(横梁),苗木的端部与枋木榫卯相接,使拱架相互联系成为稳固的整体,设计非常巧妙。图3 万安桥下梁架结构 | 图源[1]
廊桥得名于上廊下桥的构造。木拱廊桥由于结构的特殊,木拱桥受到向上的反弹力,容易失稳遭到破坏。因此桥面上一般都加盖廊屋,这样可以增加桥身的重量,增强木拱桥的稳定性 [1]。木拱廊桥在中国分布非常集中,时至今天,全国遗留下来的百余座木拱廊桥,大部分坐落在福建省宁德市的屏南县、寿宁县、周宁县,以及浙江省的泰顺县、庆元县等南北不过200公里左右的一片区域,所以又称闽浙木拱桥。在木拱廊桥中,万安桥又是非常特殊的存在。这座桥最大的特点就是长。木拱廊桥因为工艺原因,一跨一般在20到40米之间。万安桥的长度近百米,共有六跨,是现存最长的木拱廊桥。这座桥始建于北宋,直到今天,在桥下正中的桥墩上,还镶嵌着一块落款 “元佑五年” 的石碑。不过,万安桥以前并不是木拱廊桥。清末的一张照片显示,当时的万安桥还是一座多跨叠梁桥。直到长桥镇黄氏桥匠家族兴起后,这座桥才于1932年被改建成了木拱廊桥 [2]。黄家是著名的木拱桥匠家族,木拱桥匠是一个非常小的行当,能一直传承这门技术作为谋生之道的家族并不多。这次万安桥焚毁事件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修复它从技术上而言没有那么困难。木拱廊桥受到学术界关注后,多位学者进行了木拱廊桥的测绘记录工作,加上传承人传承下来的造桥技艺,技术上完全可以修复万安桥。屏南县副县长李章通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也表示,前些年在做文物保护规划时,对廊桥的档案保留得比较完整。加上本地优秀的非遗继承人的合作,有望修复万安桥 [4]。然而,即使在技术上可以修复,古建的历史价值也不可避免会受到影响。早在2003年—2004年间,浙江和福建分别将木拱廊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但均未成功。2012年,闽浙两省七县共同申报的 “闽浙木拱廊桥” 正式被列入中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22座木拱廊桥打包入选 [5]。在这22座木拱廊桥中,屏南县并称 “百千万” 的三座木拱廊桥只有万安桥和千乘桥入选。因为在2006年,与万安桥、千乘桥齐名的百祥桥因火焚毁。尽管后来在黄家第三代桥匠黄春财等人的努力下,百祥桥按照 “修旧如旧” 的原则使用传统工艺于2011年重建,但它也不再具备申遗的资格 [6]。图4 屏南县千乘桥 | 图源[1]
近几年,木拱廊桥申遗遇到了瓶颈期。因为从2020年开始,联合国将世界文化遗产申遗额度回调到 “一国一年一项”。中国国内打算申遗的项目众多,现在预备名录里已有数十个项目,如果按一年一项排队,木拱廊桥申遗可能需要几十年。如今万安桥焚毁,无疑给木拱廊桥的申遗又蒙上一层阴影。对于古建筑保护工作来说,如何应对水灾和火灾的威胁一直是个难题,“水火无情这个问题难以解决。” 戴志坚说。建筑学者刘妍曾梳理过一些木拱廊桥的情况,发现它们会以50-100年为周期频繁重建,重建原因基本上是火毁或水毁 [7]。这次烧毁的万安桥就经历过多次重建和修复。在清代,《屏南县志》记载了万安桥两次被焚毁的经历。到了20世纪初,万安桥又遭火烧,1932年再次重建。1952年万安桥部分被洪水冲毁,1954年重修。黄春财的爷爷黄金书就是1932年的万安桥重建者。黄春财本人则参与了1954年的万安桥重建,修复了部分桥体 [8]。近些年,毁于水火的木拱廊桥数量也很多。2016年超强台风 “莫兰蒂” 在闽浙登陆,引发的洪水就先后冲毁了九座木结构廊桥 [9]。其中浙江泰顺县的木拱廊桥薛宅桥、文兴桥都属于国家级文保单位。戴志坚向《知识分子》解释说,木拱廊桥最怕的是浮力,因为这类桥的桥身没有钉铆结构,全靠互相支撑搭建起来。如果水位涨高到一定程度桥就会散架,整个桥会浮起来。据《浙江新闻》报道,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胡淼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河水漫上来,桥身如果支撑不住,整个桥会像小木船一样飘走。” 胡淼当时说,每到下雨时,无论日夜,他和文保单位的工作人员都得去桥边守着。若发现雨势不可控,会拆走桥上的木料,等水退去后再重建 [10]。更糟糕的情况是洪水冲垮桥基。在2016年的洪水中,泰顺县的几座国宝级廊桥都从桥基开始垮塌。这几座桥的桥基内部都是土,外部用石头封堵。洪水冲刷导致了泥土流失,最后桥基塌陷,桥身落入水中。如果原来的桥体已经被冲垮,就只能先去打捞被冲走的桥体构件。即使不能重复利用,构件的数据也能为重建提供帮助。2016年泰顺廊桥被冲垮后,该县政府第一时间发布《关于收集被毁廊桥木构件的紧急通告》,呼吁群众:若发现廊桥相关木构件,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收集并保管。所幸村民和桥的感情联系深,大家纷纷积极寻找构件,最后找回了九成以上 [11]。戴志坚认为,近年来廊桥频繁遭遇水灾,与各地兴修水利有关。新修的水库和类似的水利工程抬高了水位,增加了廊桥遭水灾的风险。对于廊桥来说,“水利变成水害”。对于木制古建筑来说,火灾的威胁或许比水灾更可怕。例如2021年年初,云南省临沧市沧源县翁丁老寨大火,烧毁老寨房屋104间,几乎烧毁了整个村寨。关于火灾对木拱廊桥的威胁,戴志坚解释,老的木料很容易引起火灾,干燥的时候一个烟头都容易起火,很难控制。在明清时代,木桥烧掉再盖是常见的情况。而最近十多年来,他的印象里已经有多座廊桥被烧毁。相比水灾,火灾和人为因素的联系更加密切。木拱廊桥并不是远离民众生活的古迹,它本身就是民众生活的一部分,村民平常会在桥屋下乘凉、聊天,抽烟的人不在少数,节庆时还有人燃放烟花爆竹。2001年春节时,万安桥就差点毁于鞭炮燃放引起的火灾 [12]。廊桥还是当地村民的信仰空间,村民会在桥廊中心的桥屋内设置神龛、供奉神祗,每当节庆还都会开展祭祀与祈祷活动,香火旺盛。比如,浙江景宁县梅漴桥于2005年遭到焚毁,起因就是村民在端午祭祀时将香支插入桥板。历史上这个习俗并没有对对廊桥造成威胁,因为传统的香支燃烧能力有限,难以点燃桥板。但现在的香支大多添加助燃剂,容易引燃木料,祭祀习俗就成为了引发火灾的危险行为 [2]。认识到这一点,文物保护单位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戴志坚介绍说,早在多年前,浙江当地就把大部分廊桥上的神龛移走。2021年8月实行的《温州市泰顺廊桥保护条例》也禁止了在廊桥上燃放烟花爆竹、焚烧祭祀品等使用明火的行为 [13]。但这类保护措施现在还不多。更多地区的廊桥无论消防设施还是管理上都不够到位。文保专家、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原副院长詹长法对《知识分子》表示,木质古建筑容易遭受水灾火灾本身确是事实,但在发生事故后,更重要的还是追溯事故发生之前,究竟有没有、采取了什么预防性保护措施。比如这次焚毁的万安桥,在2006年就已经成为国保单位,国家文物局每年会有消防、防灾的专项经费。但火灾发生时却连预警都没有,这说明文保工作上有漏洞,是需要认真反思的。
对于廊桥保护的现状,戴志坚认为,这几年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相关政府部门与村民的重视程度都有了很大的提高。但与此同时,很多古桥还是没有得到持续、定期、全面的保护,正在老去或者逝去,而缺乏保护的原因也是复杂的。实际上,木拱桥匠的造桥技艺曾经一度濒临失传,黄春财在1969年后多年没有修桥。根据刘妍的研究,到1970年代末,传承三代以上的木拱桥匠只剩下三个群体:周宁县礼门乡下荐地区张姓为主的匠人;寿宁县坑底乡徐姓、郑姓为主的坑底匠人;还有就是 “长桥匠人”,即屏南县长桥村黄家。直到2003年,国家文物局组织调研屏南木拱桥后,发掘了这项传统技艺,黄春财才重出江湖 [3]。2009年,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屏南县黄春财、寿宁县郑多金、周宁县张必珍、泰顺县董直机都成为了代表性的传承人,并且收徒授艺。随着经济发展,近年来,当地民间开始兴起一种集资建新桥的风气。对于村民们来说,修建新的木拱廊桥更多是出自风水上的考虑。在他们眼里,桥能锁水,在村口(水口)修桥可以锁住财气,有着聚财消灾、旺丁兴族的功效。戴志坚解释说,按照当地人的风俗习惯,修桥铺路被认为是一种功德,大家会积极参与募资,“大家募资,经济条件差的出个几百几千块钱,有钱人出个几万块钱甚至数十万。”村落设立董事、集资建桥,直到今天仍是闽浙山区廊桥建设的基本组织形式。戴志坚说,对于民间的老人会或宗族会来说,建新桥是他们的荣耀,保护老桥却没有什么意义。他甚至见过一座完全没有交通用途的新桥,这座桥的另一头是断头路,但当地人从风水的角度考虑,还是在那里修了一座新桥。刘妍的研究里也提到,浙江生水塘村重建木拱廊桥的项目中,重修的两座木拱桥紧邻着两座水泥桥。根据项目方的解释,这一方面是董事希望积德行善,一方面是重建村子风水的考虑。包括生水塘村的的名字,过去其实叫沙塘,但人丁不旺,被认为是 “沙不养鱼”,于是才改名生水塘 [2]。造新桥的市场需要,给造桥工匠们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生意。戴志坚回忆,他印象里这几年福建有二三十座新建的廊桥。这对于非遗技艺传承来说是好事。但新桥的修建是双刃剑,随着修桥匠人越来越多,现在,木拱廊桥营造技艺的失传风险是已经荡然无存了,但那些从古代就遗留下来的木拱廊桥却乏人关心。修旧桥需要政府拨款,而新修的仿古木拱廊桥却可以作为文化旅游资源的增长点,于是一些政府部门也热衷修造新桥。对于这种不重视保护老桥,却着力于修新桥的现象,戴志坚认为,“热衷搞新桥是做假古董,对老桥保护意义不大。” 詹长法则指出,这次万安桥失火事故暴露出预警机制与预防性保护的缺失,而这些应该是现在文保工作的重中之重。预防性保护是欧洲上个世纪30年代提出的文物保护概念,关注整体环境对文物的影响作用。在古建筑保护领域,主要是强调通过对建筑的状况监测和日常维护,防止文物受损或者减少文物受损的可能性。在詹长法看来,国内古遗址保护工作的跟踪问效机制不健全、欠账太多,相比国外持续进行遗址维修的国家,中国在改革开放前的文物保护维修工作几乎是停滞的。现在,国内文物保护工作仍然疏于日常维护,而是以 “保护为主,抢救第一”为宗旨,比如抢修那些快要倒塌的建筑,救急可以,治病谈不上。“抢救性工程,相当于把带着病的文物赶紧送到急诊室,把它抢救活过来了,但是病并没有治好。如何有效地保护、安全地传承,是我们亟需呼吁的。要让文物健康地活起来并融入社会生活才是真谛。” 詹长法最后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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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戴志坚. (2012). 福建廊桥的形态与文化研究. 南方建筑, 1(6), 8-12.2. Liu, Y. (2021). Bian mu gong qiao. Beijing: Qing hua da xue chu ban she.3.https://finance.sina.com.cn/jjxw/2022-08-07/doc-imizirav7145996.shtml4.http://m.cyol.com/gb/articles/2022-08/08/content_zK93btYlq.html5.https://www.chinanews.com.cn/m/sh/2017/07-20/8283074.shtml6.http://fj.sina.com.cn/news/m/2010-11-29/074081376.html7.https://new.qq.com/rain/a/20220808A03NPV008.https://www.163.com/dy/article/HEE6F6IS0550B6IS.html?f=post2020_dy_recommends9.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3710711.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6-09/19/c_129286388.htm12.http://www.langqiao.net/Art/Art_9/Art_9_4223.aspx13.http://wwj.zj.gov.cn/art/2021/8/4/art_1639077_5887668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