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诉“父亲烧毁母亲”背后，他和乡村的决裂有多难？

2022-08-25 09:0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少年与乡村的决裂，有多困难？

记者 | 吴淑斌

陈昌雨控诉父亲纵火的事情，是一桩旧案，发生在一年半以前。今年来，在陈昌雨的努力下，案件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我们也才得以知晓：在云南曲靖的一个小山村里，一位父亲纵火点燃了房屋，致使妻子烧伤后治疗无效去世。随后，亲生儿子将父亲告上法庭，请求法院判处死刑，而这个决定也让他在亲戚当中颇受责备。

从陈昌雨的行动，很容易感觉到他的决绝。他不顾亲人的劝阻上诉，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讲述此事，还积极联系媒体曝光，想寻求社会支持，以求最终能得到“死刑”的结果。

《父子》剧照

起初，我对这件事情的好奇在于，这个男孩为何能如此果断？在决定起诉亲生父亲之前，他是否经历了煎熬与斗争的过程？采访之前，我和编辑试着猜想：陈昌雨所受过的教育和在大城市生活的经历，或许让他能最终克服亲情的牵绊，选择法律行动。

但和陈昌雨聊完，我就发现，他的选择几乎是毫无犹豫、自然而然的。这位父亲陈继卫实在是太失职了，两度入狱，缺席了儿子成长里的10年；出狱之后，他的暴力让陈昌雨和母亲始终生活在恐惧和痛苦之中。陈昌雨早就想带着母亲彻底逃离这个家，这次火灾意外，只是加速了这个家庭的分崩离析。

整件事情里最打动我的，是陈昌雨本人。他就像一株从石缝里生长出来的小草，生活如此艰难，还是在努力。我去到他租住的小屋子时，着实是被里面的干净整洁惊到了：零食要整齐地码在架子上，吃完饭要立刻擦桌子拖地。他有两个空红酒瓶，插着绿植，小窗台上养了一盆多肉。房间里还有一个50公分左右的小鱼缸，虽然小，里面有水草、鱼和增氧器。

陈昌雨的出租屋（吴淑斌摄）

个体的命运和苦难总是让人动容。稿件发出后，还有不少人托我给陈昌雨转点钱，他都拒绝了，“现在有工作，自己也有点经济来源，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陈昌雨从来不说生活“苦”，只有一次，我们在约采访时间时，他提了一句，“9点下班后也可以，反正我每天都失眠，睡不了几个小时。”那天在客厅聊天时，我把喝完饮料的空瓶子随手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里，陈昌雨条件反射地捡出来，放进收集废纸盒和塑料瓶的大箱子。回去路上，他还问我，了不了解美团的兼职骑手，他想以后能去送外卖。我问他，“你每天加班到9点，哪里还有时间啊？”有些心酸，他反而很开心地说，过了这段调休期，就能六七点下班，晚上有时间跑外卖了。

一个原生家庭这么糟糕的孩子，为什么能成长得内心健康、强大？后来我想，大概正是因为父亲在他的童年里是缺失的。和母亲禹秀英生活在一起，除了贫穷一些，他反而过得更松弛，得到了许多关爱。虽然再没有机会亲自见到禹秀英，但从陈昌雨的身上，我相信他口中所描述的那个的坚强、善良的母亲，确实如此。

陈昌雨幼时和母亲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但在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里，那些最靠近这家人的村民，态度却模糊不清。大概是案子慢慢在网上受到关注，为了维护住乡村颜面，人们似乎都在有意回避些什么。谈起禹秀英，大多数人总说，“不太了解她”“不知道这家人的家务事”，只有两个心直口快的大婶，谈话中流露出对这个外来媳妇的不满，理由大概是“往外跑、干活不多”。他们对陈昌雨“搞事情”“曝光家丑”的行为十分不满，把父亲陈继卫告上法庭，更是“绝情”。不过，人们对陈继卫的评价倒是不错，即便他有过两次入狱经历，那都不是发生在本村，好歹“他还给家里盖了房子”。

其实，这都是我意料之中的回应，一些再熟悉不过的陈词滥调。刚接触这个案子时，我的脑子里浮现马上一段采访经历，就是藏族姑娘拉姆被前夫唐路烧死一事。两件事情太相似了：家庭内隐蔽的暴力，亲戚的说和，受害者的失败逃离，纵火烧毁的结局。在许多人眼里，拉姆是个完美受害者，但当我去到唐路所在的村子时，发现村民的看法截然不同：每天在外开出租的唐路是个顾家、勤恳的人，反而拉姆是个“每天化妆、拍视频的网红”。

插图｜老牛

人们依然在固守着这种多年来留下来的传统，在乡村里尤为明显。男性的首要职责是为家庭挣得经济收入，女性则要维系家庭关系、照顾家人。当一个男人能够为家庭挣钱、盖房时，无论是否做好了丈夫、父亲的角色，他得到的评价都不至于太差劲；而女性一旦“往外跑”，即使是为了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或是逃离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也是在辜负自己应尽的职责，免不了被议论几句。

至于夫妻打架，是再常见不过的“家务事”，哪怕发生在城市里的家暴事件，也常能听到这样和稀泥的论调。这种“家务事”的边界在哪里？在一个极端事件里，我们很容易发现，用“家务事”来解释纵火形式的家暴，是多么荒谬可笑。但如果事情没有糟糕到这个程度，“家务事”是否就能成功扮演了一块掩盖暴力的遮羞布？

还有许多人在后台留言，惊讶于村里人的评价，指责他们纵容家暴，是在“助纣为虐”。

或许，这样的极端案例打破了人们对于乡村温情的想象。这几年，乡村仿佛是一个承载着情感、记忆和经验的容器，以农村生活为主题的短视频常常能收获许多浏览量。大地、麦子、老屋、河岸、芦苇等字眼，总是自带回忆和温度。人们在城市打拼，受够了996和早晚高峰，像是有一种力量在号召我们离开城市、回到乡村，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那里有母亲、炊烟和乡音。但在具体、真实的事件中，人们骤然发现，村庄并不只有想象中那些美好的场景，还有难以厘清的人情、捉摸不透的规则。

作为一个靠地缘、血缘维系起来的小群体，生活在乡村里的人们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越是偏远闭塞、流动性差的村庄，越坚定地维护着陈旧的观念和秩序、千丝万缕的人情。正是这些牵绊，让乡村有令人眷恋的人情味和归属感，但它们也有力地抵制着现代文明观念的介入。城市化正在慢慢地改变乡村，让乡村从外形上与城市无异，但乡土传承下来的观念内核，却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吉祥如意》剧照

这些被指责的村民不是“坏人”，相反，他们淳朴、好客，会热情地邀请外来者到家中休息。但当一件事情落入了他们所熟悉的经验，能够用流传多年的传统来解释和处理时，很难要求他们“大义灭亲”，用冷冰冰的法律和规则来应对。

要和传统乡村决裂，需要巨大的勇气。坦白说，陈昌雨其实也没有做好这种准备。采访时，他讲到陈继卫总是无缘无故地殴打母亲，“要是说我母亲做错了什么”，陈昌雨停顿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那也不能打人啊！”我在村庄里的采访结束之后，陈昌雨着急地打电话问我，“村里人怎么说？他们觉得是谁的错？”

他依然十分在意乡村社会的评价，似乎村民们关于对错的评判，关系到他上诉的正当性。他也害怕陈继卫没有被判死刑。虽然恨这位亲生父亲，但如果陈继卫有朝一日出狱了，陈昌雨默认自己还是要赡养他——因为“无法血缘关系是不能断绝的”。在村里生活了十几年，他还无法熟练地用城市里学来的规则和秩序，去应对村庄生活。

《盲山》剧照

陈昌雨与乡村的决裂，暂时也只走出了一小步。他是幸运的，一份在工厂工作的机会，让他从地理和经济上迈开了步子，能够走到城市。乡村生活不像我们想象中的美好，正如工厂的流水线生活也不像网上描述得那么不堪和压抑，至少，它给了没有太多技术和学历的人一张进入城市的入场券。

但还有很多人没能拿到这个机会。在村子里，一位七十岁的爷爷邀请我和摄影师到家里聊天。他家的房子至少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住着五个人：老爷爷、儿子媳妇、两个孙子。老爷爷身体硬朗，但儿子看起来有智力缺陷，不说话，只是坐着，一直笑。儿媳妇的一只眼睛看不见，虽然有些害羞，偶尔还是会和我们一起聊天。她是隔壁村嫁来的，平时去的最远的地方只是镇上。她今年才三十岁，大儿子已经上初中了，如今又怀孕了。这个姑娘话少，只是一直盯着我们。摄影师说，“她眼睛里那种强烈的渴望，是藏不住的。”

排版：耿耿/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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