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5岁嫁给了他”，禁止童婚有多难？

▲ （IC photo/图）

15岁的那个夏天，是萨拉童婚噩梦的开端。

“不可以发生婚外性行为，宗教领袖已经给你选好了未婚夫。”在加利福尼亚州度暑假时，父亲严肃地告诫萨拉。

1996年的一场宗教会议上，父亲向萨拉介绍了她的未婚夫——一名年龄大她13岁的外国男子。

“第一次见面的晚上，我们就结婚了。”现年42岁的萨拉向南方周末回忆起她的童婚经历。

那天晚上，社区牧师给萨拉和未婚夫举办了一场简易的宗教仪式。礼毕，父亲就把萨拉交给了那名外国男子。

“父亲和丈夫不让我把结婚的事告诉母亲，他们让我骗母亲，我一直和父亲住在一起，打电话时他俩会站在我旁边听。”当时，萨拉无力反抗。

丈夫带萨拉出国生活几个月后，她很快怀孕了。母亲对此毫不知情。

萨拉孕期六个月时，丈夫以“公路旅行”为由，带她前往内华达州，试图将这桩童婚合法化。

美国联邦相关法律限定18岁为最低结婚年龄。不过，各州对于最低结婚年龄保有一定的自治权。

南方周末记者初步统计发现，截至2022年，美国只有6个州完全禁止18岁以下的未成年婚姻，其他44个州在一定程度上允许未成年结婚。而大多数州的法定最低结婚年龄在16岁至17岁之间，需要经过父母或其他监护人的同意。

萨拉被丈夫带往的内华达州法律就规定，年仅16岁的未成年人可以在至少一名家长同意和法官认可的情况下结婚。

当6个月身孕的萨拉来到内华达州里诺市地方法院时，该法院的书记员 (court clerk)以“特殊情况”给萨拉及其丈夫颁发了结婚证。

领证后，父亲和丈夫才允许萨拉和母亲通电话，但一切已经太晚了。

萨拉的人生轨迹开始因这场童婚而改变。

萨拉说，他们之间没有爱情。萨拉的丈夫凭借萨拉的美国身份拿到了绿卡，而结婚生子却让萨拉的学习和生活陷入困境。

萨拉原计划读完高中，再考入美国空军学院的法律系，毕业后成为一名律师。

进入婚姻后，萨拉只能在丈夫出门时，拼命给电话簿上的企业打电话求职。但是，由于高中没有毕业，缺少工作经验，没有企业愿意给她一份工作。

但萨拉并没有沉沦。她找到了一所愿意为她提供高中同等学力（GED）的成人学校，每天要往返4小时去旧金山学习计算机课程。

久而久之，丈夫不再愿意送萨拉读书，控制欲也越来越强。每当萨拉回家后，丈夫总是有一串问题等着，“今天去哪了？”“今天见谁了？”“做了什么？”

萨拉并不是唯一的童婚受害者。美国反童婚组织Unchained At Last2021年发布的一项研究报告估计，2000年至2018年期间，该国有29.7万名未成年人结婚，其中6万人低于本州的“性同意年龄”。

性同意年龄是指法律规定的个人可自主决定发生性行为的最低年龄。通常，任何违反性同意年龄的性交行为都可以被认定为犯罪行为。

希瑟（Heather）的童婚也始于15岁。领结婚证那天，希瑟已怀有3个月的身孕。婚礼上，她没有精心梳妆打扮，便和家人、未婚夫亚伦（Aaron）驶向美国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

在密苏里州，未成年人领证只需法定监护人或父母一方的同意。

希瑟的童婚来得仓促。3个月前，希瑟在祖父母的杂货店打工时，遇见了时年24岁的同事亚伦。

希瑟开始偷偷地找亚伦聊天、约会。下班后，两人也腻在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次午夜，他们喝过黑莓味的啤酒后，亚伦带希瑟登上了自己的露营车……

“醒来后，亚伦告诉我，我们发生了关系。而那晚，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希瑟向美国公共电视网（PBS）回忆说，时年14岁的自己对性知识知之甚少，她的“内心既矛盾又纠结”。

几周后，希瑟开始呕吐，并感到全身无力。经医院检查发现，她怀孕了。

希瑟母亲无法接受女儿这场意外怀孕。母亲认定“女儿年幼，在这段关系中是不平等的”，她立刻向警察报案，指控亚伦涉嫌犯有“法定强奸（statutory rape）罪”。

16岁是美国法律认定的性同意年龄。在两人相遇的爱达荷州以及美国联邦法都规定，成年人与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即可认定为“法定强奸”。若该项罪名指控成立，亚伦最高将面临终身监禁的刑罚。

不过，美国对未成年人婚姻的宽松处理，时常让“法定强奸”的指控难以成立。

“合法婚姻早已是成年人规避与未成年人发生性行为的手段。”美国堪萨斯大学历史学教授尼古拉斯·赛瑞特（Nicholas Syrett）说。

美国塔希里司法中心（Tahirih Justice Center）研究发现，在美国40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内，合法婚姻可以为法定强奸罪或其他性犯罪提供“开脱机会”。

不过，为了防止未成年人遭受性剥削或遭遇“掠夺性婚姻”，部分州规定未成年婚姻的最高年龄差。其中，俄亥俄州规定，未满17岁的未成年人不得和自己相差4岁及以上的人结婚。密苏里州也规定，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得与21岁以上的人结婚。

但在反童婚倡议团体Unchained At Last的统计中，自2000年以来，仍有6万宗童婚低于未成年人的性同意年龄或配偶年龄差，其中，88%的童婚相当于给“法定强奸犯”递了一张“免费出狱卡”，而12%的童婚则是将孩子送入一个遭受虐待的家庭……

尽管希瑟内心不愿意嫁给一个24岁的成年人，但在父亲和祖父母的劝说下，以及为了共同抚养孩子，希瑟拒绝指控亚伦“法定强奸”。

“我还爱着亚伦，不希望他进监狱。”希瑟说，她也不愿意堕胎，“堕胎即谋杀生命”。

于是，两家人选择将两人的关系合法化。2015年8月16日，在希瑟父亲签字同意后，密苏里州杰克逊县法院签发了结婚证。

童婚受害者常常被迫进入一段婚姻，也难以主动结束一段婚姻。未成年人会在这段婚姻中丧失学习机会、缺乏独立经济来源，甚至遭受虐待。

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NBER）发现，童婚女性的辍学率要比适龄结婚女性高出50%。英国《经济学人》的统计进一步显示，童婚女孩陷入贫困的可能性是适龄结婚女性的两倍，遭受家暴的可能性则为三倍。

在萨拉的童婚中，丈夫从最开始的细心温柔，逐渐变得易怒、控制欲强。

“他的工作不算稳定，我们总是搬家，生活很拮据。”19岁那年，萨拉怀上了二胎。

“在正常婚姻里，这是一个好消息。而我只能感到震惊。”萨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为了给孩子一个公平有保障的生活，她下定决心跟丈夫离婚。

美国反童婚组织Unchained At Last调查发现，为了离开糟糕的婚姻，一些未成年人会逃往青年庇护所，但这常常被当地警方视为“离家出走”。

通常，青年庇护所只为未成年人提供21天的住宿，还会通知其父母前来陪伴。时间一到，未成年人只能被警察再次送回成年配偶身边，再次遭受童婚的虐待。

童婚受害者只能等到成年后才可能离婚。在美国，未满18岁的妻子或丈夫没有法律权利去签署独立的离婚协议，必须委托律师办理手续，但未成年人大多缺乏经济自主能力，难以支付昂贵的律师费。

“我咨询了几十个律师后，才找到一位同情我处境的律师，她为我无偿起草了一份简易离婚合同。”童婚受害者艾普尔·凯利（April Kelley）告诉《经济学人》。

无论童婚夫妇间是否存在“爱情”，“未成年人更容易在童婚中遭受到权利的不平等。”塔希里司法中心官员凯西·斯韦格曼说，“年轻人晚一点结婚没有坏处。寻求家暴庇护所、进行离婚咨询等都是成年人才能妥善处理的事情。”

“美国人对童年结束和成年开始的年龄界限一向不是很严格。”美国堪萨斯大学历史学教授尼古拉斯·赛瑞特在其专著《美国儿童新娘：未成年人与美国婚姻史》中写道。

在殖民地时期，美国遵循英国普通法（Common Law）。当时的法律规定，12岁以上的女孩、14岁以上的男孩便可结婚。这一年龄被认定为青春期的“成熟年龄”。

19世纪后期，美国政府开始统计年龄与婚姻状况。1930年美国人口普查数据发现，超过10%以上的17岁女孩是已婚人士。

不过，美国社会对童婚接受度开始逐渐降低。1937年1月，内向的22岁烟农查理·约翰斯与他9岁的邻居尤尼斯·温斯特德结婚了。

美国媒体争相报道这对“高年龄差”的夫妇，公众深感震惊。在美国《生活》杂志一张《童婚》图片报道中，女孩温斯特德对身高180厘米的丈夫约翰斯保持着礼貌性的笑容。

不久，部分州开始将“成熟年龄”上调至女孩18岁、男孩21岁。但任何未成年人均可在父母同意（parental consent）情况下结婚。

美国宗教社区是推动大龄女孩与年长男性进行童婚的主要团体。据美国《洛杉矶时报》报道，在基督教福音派的教派观念中，年轻女孩是男性更好的配偶，她们如同“一张白纸”，更容易“塑造”。

2011年，美国塔希里司法中心在一项全国婚姻调查中发现，穆斯林、犹太人和基督教等多数宗教社区提倡早婚，以先发制人并防止婚外性关系。这项调查记录了来自印度教、天主教、浸信会、穆斯林和其他信仰宗教社区的童婚情况。

纵容或助推童婚的不光是宗教社区，宗教家庭父母也利用童婚来维护道德标准。

“某些情况下，一些家庭会利用宗教迫使女孩早婚。”塔希里司法中心高级顾问珍妮·斯穆特 (Jeanne Smoot) 说，家长会威胁女孩“如果不结婚，上帝会谴责你，会众或社区的人会远离你”。

怀孕和产子是童婚合法化的关键。美国保守主义者认为，怀孕女性拥有与孩子生父结婚的权利，以降低单身母亲的生活压力和堕胎率。

在司法实践中，女方“怀孕”或者“已经生育”是法官批准未成年婚姻的主要参考标准，它甚至会让法官放宽或忽略年龄因素。加利福尼亚州、新墨西哥州等9个州暂未设定最低结婚年龄，不过与16岁及以下未成年人结婚，怀孕即为法官“特殊批准” (special permissions)的法定事由。

于是，越来越多的未成年女孩被迫和侵犯她们的人结婚。美国公共电视网（PBS）的调查统计显示，2000年到2015年间，美国有超过20万名未成年人合法结婚，即接近每1000个未成年人中就有6人，其中，超过1000名儿童未满14岁。

“大多数法官不是专门研究家庭、少年或家庭关系法的通才。他们通常‘没有能力’识别问题。”塔希里司法中心的调查也发现。

美国移民群体更是遭受童婚的重灾区。《美国移民法》也没有限制外国配偶或未婚夫（妻）的最低年龄。

美国移民法的诸多漏洞，不仅加剧了美国女孩被“卖”给外国人的可能性，也导致它国儿童被“以婚姻为名”带至美国。

据美国《华盛顿邮报》报道，在2007年至2017年间，美国政府批准了近9000份涉及未成年人的移民请愿书，其中95%是年轻女孩。

“祖母、妈妈和我，我们家族已经发生了三代强迫童婚。”巴基斯坦裔美国人莎夏·泰勒（Sasha Taylor）在《华盛顿邮报》一档播客中倾诉。

泰勒15岁那一年，家人强行安排她嫁给了一名22岁的巴基斯坦裔美国大学生。

贫困和性别歧视也为童婚现象推波助澜。联合国人权事务中心在《防止和消除童婚、早婚和强迫婚姻》报告中指出，在一些落后的国家和地区，婚姻是贫困女性获取经济来源、维持生计的方式，她们往往生活在资源极度匮乏的地区。

女童结婚常常被视为改变其生活阶层的方式。莎夏永远忘不了，当她与年长7岁的前夫初次见面时，长辈告诫她，“嫁给这个年轻人，以后可能过上富裕体面的生活。”

法律限制美国童婚成为保护未成年人的重要途径。近年来，在反童婚倡议组织和倡议人士的推动下，美国至少有27个州修改或调整了限制童婚的法案。

2018年8月，时任纽约州州长库莫签署被称为S3086的法案，旨在结束纽约童婚，禁止所有18岁以下未成年人的婚姻。该法案也以童婚受害者奈拉·阿明 (Naila Amin) 为名，又名“奈拉法案”。

“我在童婚中被迫洗衣做饭、遭受婚内强奸，承受了一系列痛苦的打击。不过所有这一切都可以治愈，毁了我生命的国家已经在结束童婚了。”得知纽约立法禁止童婚后，奈拉·阿明感慨地说。

在8岁时，奈拉被迫与堂兄订婚，15岁被迫正式嫁给其堂兄。

在部分州内，童婚禁令得到了美国两党的压倒性支持。2020年，宾夕法尼亚州共和党人士推出的一项禁止童婚法案得到全党支持。同年，在明尼苏达州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里，民主党人士提出的童婚禁令也被全票通过。

反童婚倡议团体Unchained at Last和Tahirih 司法中心认为，童婚禁令的“绊脚石”主要是宗教团体和保守派主义者。

保守派立法者普遍认为，早婚可以减少非婚生子女和领取社会福利的单亲母亲人数，同时可以保护宗教传统和习俗。

2017年，新泽西州第一次尝试禁止童婚，时任州长克里斯·克里斯蒂否决了共和党发起的反童婚法案，称该法案“不符合本州公民的情感，在特殊情况下不符合宗教习俗”。

由于新泽西州法律允许怀孕少女在未经父母同意下堕胎，克里斯蒂还解释称，禁止童婚法和州堕胎法在逻辑上“前后矛盾”。

2018年，在新泽西州州议会上，新一项反童婚法案尽管遭到了东正教犹太社区成员的反对，但最终，第二次反童婚法案在新任州长菲尔·墨菲（Phil Murphy）签署下成为正式法律。

当然，并非所有的自由派团体都反对童婚，一些自由派人士就认为“婚姻属于个人选择权”。2018年，加利福尼亚州参议员杰里·希尔 (D-San Mateo) 提出了一项法案SB 273，呼吁禁止所有18 岁以下的婚姻。

但是，该法案意外地遭到了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 等自由派团体的反对，“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该法案不必要和不恰当地侵犯了婚姻的基本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