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初中“尖子班”的第一个星期

其实事情可能会有更恐怖的发展，比如所谓“尖子班”只是我的误解，所有的班都是“尖子班”，如果根本不存在“鸡头凤尾”这个选项，我的孩子压根就是个“鸡尾”那怎么办？

清晨6点15，我和女儿准时上了出租车，预计到达学校时间会在6点45到6点50之间，届时我们会在学校附近的小饭店解决早餐。从小饭店走到巷子里的学校需要五分钟，再留五分钟提前量，她必须在7点5分从小饭店出发，这样就能比较轻松地赶上7点15的晨测。是的，开学之后据说不定期有晨测，周周有周测，月月有月考。

清晨有薄雾，我看着窗外朦胧的景象盘算着，路况不算好，今天估计会迟两分钟，如果小饭店有人排队的话，时间就更紧张，八成没法现买现吃。不过我还有方案B，书包里有早上热好的三明治和盒装牛奶，用件薄衣服包裹，到达小饭店时应该还是温的。

女儿正在车上背书，朱自清的《春》。“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我看到女儿慢慢闭上了眼，开始打瞌睡，一点也不欣欣然的样子。窗外的太阳一点也不红，在雾气中露出昏黄的脸，我也在一点也不琅琅的书声中昏昏欲睡起来。这大概就是此后三年，每个非假期工作日我们的生活常态。起早贪黑的初中生涯开始了。

《少年派》剧照

女儿小升初是电脑派位，我们选了一个本区第二梯队学校，成功中签，做这个选择是有原因的，我们被网上流传和朋友亲历的中学花式“虐”法吓怕了，实在不想去特别“卷”的学校，而这所中学据传比较“松”。然而，七月报到的时候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家长会上，学校首先介绍了中考的科目及分数构成，告诉大家任务艰巨，然后很自豪地展示了学校近两年蒸蒸日上的中高考成绩。

我直觉事情要糟，没有传统强校的淡定，也不是弱校的摆烂，这种上升期鸡血型学校是最难搞的。看着那一沓厚厚的暑假作业，我琢磨可能全中国已经没有不卷的中学了。

孩子小学六年不算没“鸡”过，不过只能算浅浅鸡。奥数听不懂放弃了，改报了校内提优，英语KET学了一半被双减。她不算个笨孩子，浅鸡一下考试成绩能保持中等偏上，偶尔前五，就是数学拉胯点，不好但也不至于崩。然而，在毕业考试中，她数学超长发挥，最后莫名其妙地考了总分298，高年级以来最佳成绩，让我着实喜大普奔了一把。后来想，这大概是命运给我们巨大考验的开始。

没有给孩子准备初中“分班考”，一方面是孩子不配合，觉得毕业考后大业已成，只想胡天胡地地玩，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能按孩子真实水平来分班，通过突击进“尖子班”，万一跟不上怎么办。如果有“鸡头凤尾”这两个选择，我们大概率会选“鸡头”吧。后来听说学校平行分班，也就安心了。分配结果：1班。

家长会上，我和旁边的妈妈聊了两句，加了好友。她问起孩子毕业考分数，我实话实说，她忽然脸色变了，走的时候都没和我打招呼。我内心充满疑问，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几天后，这位妈妈主动跟我联系：“你不知道，那天是我焦虑的高峰。我家孩子成绩平平，不知道为什么进了‘尖子班’！他们小学的五六个尖子生都在1班，还有一堆班长和大中队委。后来，我一问你家孩子成绩，就更确定了。”我惊诧：“不是平行分班吗？”“反正很多好学生都在咱们班，我现在特别担心孩子倒数。”我和这位妈妈顿时惺惺相惜，原来是跟我一样不想当“凤尾”的。就这样，一个老母亲的焦虑变成了双份焦虑，我心中打鼓：1班的确太像“尖子班”的番号了，我家孩子也就是偶尔窜一下，实际只是普通水平啊，去“尖子班”会被按在地上摩擦吧。

《陪你一起长大》剧照

暑假本来想让孩子提前学一点，可一方面是实在犯懒，另一方面多少心存侥幸，孩子做完学校发的作业后，我们就偃旗息鼓，开始四处旅游，结果就是返校后我们立刻遭到了现实的暴击。

五个半天的新生培训，孩子已经感觉不妙。语文课上，他们班孩子个个思路清晰、表达流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女儿只能仰望着同学侃侃而谈。数学课上，老师说“这个知识点都懂吧？”大多数孩子点头，女儿还在懵逼状态。五个半天后，女儿已经对初中三年毫无期待，天天在家仰天长叹：“真不想上学啊！”

正式开学后的第一周，孩子的情绪在狂躁和抑郁之间摇摆。面对早上六点的闹钟，抑郁；面对晚上十点才想起来没做的作业，暴躁；面对同学的智商碾压，抑郁；面对老母亲小心翼翼对作业进度的询问，暴躁；面对错了一半的计算题，抑郁兼暴躁。

老母亲只能透过她混乱的情绪猜测，她在“尖子班”里正经历着什么？孩子的不适应是多方面的，对新环境的不适应、对老师教学方法的不适应、对科目量和作业量的不适应，组合出了崩溃的一周。

《小舍得》剧照

初中的压力大概是和书包的重量成正比的。陡然增加的“小四门”各个搭配有学案，历史和地理还各有两本图册，每个科目各需要一本B5活页本作为笔记本，有的需要单独的作业本。书包里的内容物暴涨为小学时的两倍，我提前预备的中学生版24L书包居然不够用了。称了称，15斤，刚好是孩子体重的五分之一。让孩子背，小身板有点hold不住，作为腰突患者，老母亲也难以承受。火线下单拉杆书包，勉强塞下，总算解决问题。后来，有同学跟父母提出使用小型旅行箱作为书包，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到校时间提前到了7点15，小学时选择的地铁通勤不再可行，因为那样就必须5点45起床才能吃上早饭。我们选择每天打车上学，6点起床，6点15上车，车上背书，6点45到校，倒是还能比较从容地吃早饭。新的早间节奏上线，每天早上，孩子哈欠连天地被揪起来，还没怎么清醒就被塞上车，路上昏昏欲睡地背书，然后，蔫头巴脑地走进校门。

为什么会这么困呢？因为不光早起还得晚睡。科目多了，作业多了，加上在校时间变长，晚间作业时间被大量压缩，小学时期淡定悠闲的晚上一去不复返。放学回来六点半左右，吃完饭再磨叽会就是七点半，小朋友还想摸东摸西，老母亲只好连催带赶，小朋友各种抱怨，老母亲不免火冒三丈、训斥几声，然后，小朋友又对大人的怒火展开新的抱怨，此恨绵绵无绝期啊！做作业需要的时间、处理情绪需要时间、流程性工作也需要时间。把作业挨个找出来，做完后收拾进作业袋，整理第二天的书和学具，分门别类地装进书包，这些琐碎事所需的时长同样翻倍。总之，等洗漱完毕躺下，已然十点半了。

《小别离》剧照

如果这些还都是所有初中生都必须承受的累，对女儿来说，进了“尖子班”还有更大的烦恼：心累！在一个优秀的群体里如何重新定位自己？如何接受自己的平凡又能找到自己的亮点？如何设定新的目标并努力向前？每一个问题都很难解。我觉得对她来说，所谓适应，就是解答这些问题的过程。

上了初中孩子就发现，原来自己其实就是个“普娃”，身边有一堆真“牛娃”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明显。首先是上课发言。女儿话多、爱表现，回答问题总爱说出一大串，有时候没想清楚就举手，说也没说到点子上。小学的课堂上，老师还愿意你来我往、引导一二，到了初中，有学业压力、有进度要求，老师没功夫慢慢启发引导，看你没说对，立刻点下一个。再看人家站起来发言，两句一说、一矢中的，老师赞许，女儿就觉得特别不得劲儿，大概是自己“能说会道”的人设崩了。有一天她回来问我：“为什么我现在上课发言，大家都觉得尴尬？” 我只能说：“那你想好了再说，如果自己没想明白，就认真倾听，认真思考。”她若有所思，但整体感觉还是怅然若失。

《小舍得》剧照

一些优势项目可能不再是优势。女儿从小到大语文都不错，写作文不费劲，经常被表扬，文字好也是她自信的来源。我和她的观点都是 “我手写我心”，不要搞那么刻意和“匠气”，不过，到了初中这条路八成走不下去了。开学第一周，她就明确地告诉我，别的同学作文写得比她好。之后的小练笔和作文，她果然在分数上表现平平。我觉得，一方面是大家写得都很好，另外就是她的作文还是太随意，“小孩话”太多。

一些弱势项目可能更加弱势了。像数学这种她原本就比较怵头的科目，现在更是头疼。比如上课大家都听懂的题她没听懂；第一次小测，一堆人满分，她刚过90；学案作业计算题错一半等等。从六年级到初中，数学是她学习上挫败感的主要来源，现在程度有所增加，因为天天被学霸们碾压。是迎头赶上还是就此摆烂，开学的第一周她一直在纠结这事。那天我忍不住告诉她真相：“其实因为大家都在努力，你现在加油的话，可能和数学好的同学还是有差距”。她十分郁闷：“就是努力也比不上人家，我才觉得挺没希望的。”“但是你不努力的话，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努力的话，你至少能做到每一天的自己比前一天更棒！”她说：“你知道吗，你这么说其实并不能安慰到我！”唉，老母亲也没什么好办法啊。

《消失的孩子》剧照

在一个“尖子班”里重新定位自己，一开始可能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在一些原本优势项目上泯然众人，在一些不擅长的领域更显平庸。孩子必须适应和接受一个不尽如人意的自己。对女儿来说，这很痛苦、很难，会伴随着很多的泪水。目前看来，她理智上知道自己该努力学习、迎头赶上，但行动上还是做不到。面对我的质疑，她总说：“你看我没怎么加练，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也已经很难受了！”我觉得再说几句，她八成就要摆出一副“哭给你看”的架势了。情绪内耗也是个问题啊！

毕竟不能眼看着她在学校泪崩，我决定给她减负：“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个学期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个班里混下去，能存活、能跟上就是胜利。”女儿表示同意，另外补充了一下：“我想过上课发言这个事了，如果我不主动回答问题就容易走神，也倾听不了，所以即使我回答之后大家反应很尴尬，我也要举手。”也好，自己开始思考和权衡了，这也算是一种主动适应吧。

《李雷和韩梅梅》剧照

其实事情可能会有更恐怖的发展，比如所谓“尖子班”只是我的误解，所有的班都是“尖子班”，如果根本不存在“鸡头凤尾”这个选项，我的孩子压根就是个“鸡尾”那怎么办？如果真是这样，大概我们也只能接受吧。

初中第一单元的语文作文，主题是成长。小朋友说：“我觉得成长就是面对一次又一次挫折，学会处理挫折引出的各种坏情绪。”谁说这代孩子没经过事，我觉得他们天天都在承受评价、比较和挫折。所以，面对一个因为挫折陷入精神内耗的孩子，老母亲不能说她矫情脆弱，只能选择自己再坚强一点、淡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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