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唱会“摆烂”的伍佰,何以获得年轻人的爱?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年以来,国内演唱会市场井喷,几乎所有有点知名度的歌手都办起了个人专场,票又贵又难买。在如过江之鲫般的一众开唱歌手中,如果一定要挑一个最亮眼、话题度最高的,那就非伍佰莫属了。
几个月以来,他就像住在了热搜和热门短视频里,时不时就能刷到:伍佰演唱会成大型KTV包厢,歌都被观众抢着唱了,伍佰只有听的份儿;伍佰巡回演唱会,成了对粉丝的“巡检活动”;1500块钱的票,自己唱了1000块钱,伍佰不唱;演唱会结束观众都不肯走,逼得伍佰无奈大喊,“都回家吧,出去的门已经打开啦!”
最近的一次热门视频则是,伍佰在台上困惑地问台下:“你们都25岁,为什么会听我的歌呢?我写这些歌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而且你们才25岁,怎么生活有这么多……痛苦呢?”
是呀,我也想和伍佰一起问,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依然会被出道超过三十年的伍佰吸引?为什么这个外表看起来毫不时尚的男人,散发的魅力却能历久弥新?他的歌为什么能够扛住滚滚时间洪流的淘洗?为什么一代又一代人都能和他那并不优美的唱腔产生同频共振?
这些问题,其实我首先想问问我自己,因为我开始听伍佰的年纪还要远远早于25岁,早在读初中时,我就被他吸引,还买过那张名为《白鸽》的专辑。明明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却要一个劲去体会沧桑、破碎和不羁,这又是为啥呢?
当我现在对伍佰做一个整体的打量和回顾,我忽然发现,伍佰的形象、气质以及他创作的那些作品,都有很多复杂微妙可堪玩味之处,一些看似互相冲突的形容词,却可以神奇地统一在他身上。等我把这几组矛盾捋清了,上面那些问题或许也就迎刃而解了。
狂暴与温柔
伍佰长了一张看起来气势汹汹的脸,声音粗粝豪放,唱的歌以摇滚曲风为主,又总带了一丝市井江湖气。他给所有人的第一印象,想必都是“钢铁男子”——这也是他早期一首歌的歌名。
以这样的条件,在当年偶像歌手当道的乐坛想要出人头地,不是容易的事。一手发掘伍佰的幕后推手倪重华,起初还被朋友讥诮,问他为什么会签一个长得像卡车司机的歌手。倪重华虽然欣赏伍佰的才华,但迫于市场压力,也不免会想要敲打一下这块璞玉。伍佰唱歌总是太用力,看起来龇牙咧嘴的,倪重华就让他收敛一点,做好表情管理,为此甚至不惜对他展开人身攻击。伍佰有首歌的歌词是“亲吻你的嘴”,倪重华就对他说,就你这样子还想亲吻别人的嘴呢,不怕吓到别人吗?
伍佰的这种野兽派风格,起初对台湾乐坛确实造成了一定的惊吓效果,第一张专辑《爱上别人是快乐的事》市场反应平平。直到组了China Blue乐团,出了那首石破天惊的《浪人情歌》,大家才终于看到了他的才华,慢慢接受了这种奇特的风格。并且,随着对他认识的深入,我们会发现,在他那狂暴的外表下,竟然深埋了一颗无比温柔浪漫的心。
温柔、浪漫,才是伍佰作品的内核,也是资深歌迷对他的一致评判。尤其是他那些情歌,从《浪人情歌》到《挪威的森林》,从《与你到永久》到《泪桥》,词曲唱都无比真挚,听来总有满腔柔情滚滚荡荡倾泻而出。
而创作出这些情歌的伍佰本人,也会时不时显露出不同于外表的那一面。综艺节目里的伍佰,虽然总会一身黑衣一副墨镜,但言谈是朴素腼腆的。一被主持人问到感情状况,谈起从出道就一直相守至今的发妻,他就会害羞得语无伦次。他还说过,去大阪看喜欢的歌手David Sylvian的演唱会,刚听第一句,他的眼泪就不能自控地流下来。
心思这样细腻的伍佰,多年来和无数女歌手有过成功合作,他总能为女歌手们量体裁衣,写出既有他个人风格又符合不同歌手气质的作品。给齐豫写的《女人与小孩》温婉大气,给苏慧伦写的《被动》明快俏皮,给万芳写的《夜照亮了夜》和《不确定》深沉知性,给王心凌写的《我会好好的》清新甜美……如果不是看到词曲作者栏的名字,我们恐怕都难以相信,伍佰竟然可以创作出那么女性化的作品。而他和女歌手合作的巅峰之作,当属2001年帮莫文蔚全碟打造的《一朵金花》,华丽的电子摇滚,在当年是绝对的前卫,多年后已成为歌迷心目中的经典天碟。
就在最近,伍佰还和蔡健雅合作了一首《晴天雨天》,和杨乃文合作了一首《说不出口》,依然维持了一贯的品质。所有跟伍佰合作过的女歌手,之后都对他赞赏有加。在节目中见识过无数男嘉宾的小S则表示,伍佰是他遇过的最温柔的男生。“铁汉柔情”一词,在伍佰这里有了最完美的诠释。他的歌迷群体也不太有性别界限,男歌迷纵然多,女歌迷其实也不在少数。
大俗与大雅
伍佰音乐的更为神奇之处,就是一边能唱到街知巷闻,发廊和夜市里都会回荡他的歌声,做到了真正的下沉;另一边呢,却还能不失格调,在文艺青年和文化精英中也有着极高的口碑。
在雅与俗两头都能取得成功,这太难做到了。
论俗,他的咬字带了很重的口音,听起来就土土的,打扮又常常不修边幅,还老是在台上带个电风扇,吹起一头长发,吹落满脸汗水。这做派就比较接地气,没有明星架子,容易让普通人亲近。再加上他的歌曲内容,很多都是在唱底层百姓的生活图景,他们的打拼奋斗,他们的困惑失落,他们的有情有义。
《世界第一等》早已成了闽台人民的励志圣歌,《突然的自我》则是酒桌上的首席助兴歌曲,《再度重相逢》也是聚会时烘托气氛的大嗨歌。这些歌,从60后到00后都会喜欢,闹市商场和田间地头响起来都不会突兀,各个年龄各个地域全部打通,能流行到这个地步,难怪知乎上有人如此发问:歌手伍佰可以类比为台湾的凤凰传奇吗?
《先锋人物》剧照
可伍佰同时也有雅的一面。乐评界对他的作品一直有极高的评价,“台湾流行音乐百佳专辑”这种权威评选,他的《浪人情歌》《树枝孤鸟》等专辑都排在很靠前的位置,在乐评人心目中超过周杰伦和五月天。他的音乐风格非常多元,摇滚、电子、爵士、蓝调、民谣等都有涉猎并各有成就,每张专辑都力求创新,又能在现场演出中达到不同于唱片的酣畅淋漓的即兴效果,成为乐迷心中的King of Live。而在行业内,他已然是一代宗师,五月天、五条人、赵雷这些后辈都视其为偶像,是影响他们的领路人。毕赣这样的文艺片导演,则会在电影里频频穿插伍佰的歌曲,利用其烘托某种神秘的氛围感。
伍佰的个人生活,也实现了雅与俗的统一。除了音乐,他还有很多兴趣爱好。他很爱做饭,最拿手的菜是麻婆豆腐,还在节目中强调,一定要用成都郫县的豆瓣酱,他会用牛皮纸包起来,带上飞机跨越千山万水拿回家,郑重放进冰箱备用。一说起这个,他会少见地眉飞色舞,“哇,那个是人间美味。如果你偷了我的吉他,我可以原谅你;你偷我的豆瓣酱,我跟你翻脸。”
他很爱看摔角比赛,最欣赏日本职业摔角运动员武藤敬司,后来还和他结为好友。几乎所有伍佰的深度访谈都会提起武藤敬司,几乎是把他当成神一样崇拜,还说在武藤敬司身上看到了一种“华丽的破坏感”,这一点和自己很像。
他也很爱看书,《挪威的森林》已经提示了他对村上春树的阅读经验。他还很爱看历史类书籍,上《康熙来了》专门带了一包著名汉学家史景迁的书,包括《太平天国》和《改变中国》,很兴奋地和蔡康永分享书的内容。这些书看似离音乐创作很远,但他本来也不是出于功利目的看书。他觉得音乐本来就不应该是最重要的事情,生活和思考应该在音乐之上。
《挪威的森林》现场
他出过一本诗集,标题是《我是街上的游魂而你是闻到我的人》;他还热爱摄影,拍了几十万张照片。每到一个城市演出,他都习惯独自去街上游荡,看到触动自己的画面就赶紧拍下来,照片多是黑白色调。他的镜头对准的不是那些光鲜亮丽的城市景观,而多是乱乱脏脏的小街小巷,破败的店招,逼仄老旧的建筑,有普通人辛苦讨生活的痕迹,他觉得那些画面中流淌着美与诗意。他说,“摄影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通过拍照,我变成了一个活生生、一直有生活的人。这样我写的歌才不会变成外星人的,是大家有共鸣,能懂的。”
在走街串巷的途中,他或许也会回忆起自己年轻时讨生活的种种辛苦。他刚从嘉义到台北那阵,做过很多临时的工作,包括摆地摊。那时他住在一栋违章建筑里面,屋里常常漏水,几乎没什么陈设布置,仅有的家具都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唯二显眼的物品就是各种卡带和吉他。
大概就是那段日子,奠定了他此后的音乐风格,也促成他得以将雅与俗平衡起来。雅是灵魂中的品味,俗是底层现实生活切肤的痕迹。
先锋与怀旧
听伍佰的音乐,还有个特别的感受:他的歌很多在编曲上很花哨,有很多先锋前卫的设计,哪怕过了很多年,还是会让人觉得很酷;但同时,听感上又总有一种旧旧的感觉,会勾起自己童年、少年时的一些昏黄记忆,哪怕是刚写的新歌也会如此。
这样一来,就会让他的歌很不容易过时,而是呈现出一种经典的质感,所以《Last Dance》这样的老歌才会在年轻人中像新歌一样走红。
这种听感是怎么达到的呢?乐评人“每日可爱二百人”如此评价伍佰:“因为他真诚,所以不会刻意迎合当年的风气,唱的都是自己相信的东西。迎合风气的会过时,唱自己则不会,人性是相通的。然后又因为他专业,在技术上不断打磨,所以音乐形态又不会太落伍,现在依然是潮的,甚至比很多新晋音乐人更潮更专业。所以他在新时代依然能收获歌迷。老歌手只要不落伍,算上资历和多年的经验,绝对碾压年轻歌手,毕竟现在年轻歌手真的太差劲。”
用更精炼的话概括就是:先锋感,是因为技术过硬,不断超越;怀旧感,是因为真诚用心,忠于自己。
他在技术上真的一直都在努力精进,自我要求严格。他说自己从不去KTV,因为一听那个伴奏音响就会忍不住挑毛病。如果想唱别人的歌,他就只能和乐队一起现场编排翻唱。2019年,为了精益求精,他亲自去美国,将莫文蔚的经典大碟《一朵金花》又重新灌录了一个新版本。和他同时期的那些创作歌手,甚至在他之后出道的创作歌手,创作能量都最多延续不到十年就开始下滑衰退。只有伍佰,出道三十年了,还能保持旺盛的创作力,每隔两三年就能交出一张质量不低的新专辑,还能隔三岔五帮别的歌手写歌。续航能力这么强的歌手,放眼整个华语乐坛,除了伍佰,还有谁?
但即便在技术上都这么努力了,他还是认为,对于音乐而言,技术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始终都应该是一颗真心:“我是一个当真的人,大家看到我的力量不是来自于我唱得多准,或者弹得多好,是因为我认真,来真的,流汗是真的,不是喷水;这个吼出来是真的,是从肺腑里面吼出来的。”
他很少去选秀节目当导师,觉得自己不适合。仅有的一次,是在《超级星光大道》,他的选择跟其他导师都不一样,把本来排最后的选手提到最前,把本来排最前的选手推到最后,为此而引发争议。因为他看重的不是技巧,而是感情。
一次访谈里面提到《中国好声音》,他表示出不屑,说这个节目是一种集体催眠。“我不是说那个节目不好,那个节目很好,很厉害,”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了真话,“是一种集体催眠,不感兴趣。”
在李响主持的访谈节目《先锋人物》里,伍佰很少有地对自己的艺术生命作了坦率而深入的剖析。他的歌为什么不会过时,他为什么会吸引一代又一代年轻人,下面这段话其实已经给出一个比较明确的答案了——
《先锋人物》剧照
“其实基本上我心里深层的地方是悲观的,是宿命的,这是安排好的,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不是怎么样就不会怎么样。期望通常只会带来必然性的怨恨,我不对自己有什么伟大的期望,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燃烧,你一定要燃烧自己,你的生命才有意义。你要燃烧,你做的每一个事情,Burning,你就烧吧,就烧吧,就烧吧。那一个烙印一个烙印才会在你的人生每个阶段留下来,这样你的生命才有意义,你就不会只是一个戏子,你就不会只是一个偶像歌手,三年就拜拜,五年之后走在街上人家都不认识你,你就会觉得很尴尬。你应该要烧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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