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满载历史的河流，正在成为上海生活的新日常

如果说黄浦江是上海的世界会客厅，那么苏州河就是上海的城市起居室。苏州河是上海的母亲河，自苏州市吴江区发源，由西向东流淌至上海，在外白渡桥以东汇入黄浦江。一百多年前，河畔汇集了诸多民族企业，民族工业也在此发源。可以说，一条苏州河，见证了上海近代历史百年沉浮，参与过民族工商业的兴荣盛景，也记录着上海城市生活的市井百态。

在历史上，苏州河一度是一条让人掩鼻的城市背河。1920年代，因为水运的价格便宜和快捷通畅，民族工业沿着苏州河发展，许多污水也随之排入苏州河。之后几十年，走在上海街头，如果走着走着发现有异味了，就知道到苏州河边了。人们别说在河边休闲赏景，连靠近都很难。

很难想象，这样一条黑臭的河道，在当时竟然贯穿了这个国际化城市的市中心。1998年，政府下决心做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对周边进行截污截流，完善对河道上通行的粪便船、运沙船、运输船的一系列管理。经过10年的努力，苏州河终于从恶臭的环境中脱身，逐渐清澈。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苏州河距离承担起“城市起居室”的责任还是太远——整个空间不联通，公共空间活力低下，无法容纳市民对于休闲娱乐的需求，也不具备观赏性。我们团队从2017年开始接手苏州河改造项目，得益于前几年作为杨浦滨江项目总设计师团队在实践中获得的经验，我们对于这项课题有更深入的思考。

和单体建筑的设计不同，公共空间的设计涉及更多的领域，比如城市、建筑、市政、景观、水工、智慧设计、生态修复、艺术植入等等，需要从跨界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才能实现全要素的环境提升。在这种全局观的视野下，我们提出了“六大维度”的营造理念。

第一是系统化空间营造，不止是从平面铺装、种植思考问题，而从立体的角度去看待空间。第二是讲历史文脉的延续，一个场所的魅力来自于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活动，这种记忆和时间的叠加会产生丰富的体验。第三是城市基础设施的更新，将这些冷冰冰的基础设施通过设计变得有温度感，更好地融入街区。第四是生态修复，营造小的生态循环系统。第五点是重要节点的营造，我们需要“以线串珠”，把中间的重要场景串联起来。第六点则是公共艺术的叠加，让艺术成为城市空间的点睛之笔，而不是仅仅留在艺术馆中。

对我们来说，苏州河的滨水空间设计是这些理论的又一次实践。我们打造出黄浦段三公里长的滨河公共空间带，形成了特大城市宜居生活的典型示范区。苏州河每一段的特点都不一样，“一卷三段落、五带十二景”，我们对滨水空间的解读和对上海这座城市的理解，就融合在这些段落之中。

打造滨水空间，最重要的是亲水空间的营造。原来苏州河边的防汛墙高度为1.8米-2米，人在旁边走，视线被防汛墙遮挡，临水临河却看不到景色。

我们根据不同段落的特点，重新梳理了防汛墙、人行道和空间的关系，以增加空间的层次。在人行道宽度大于五米的地方，我们通过增加滨水段落和道路之间的坡度，让行人可以沿着坡道抵达河边。小于5米时，则以横向台阶的形式解决，同时利用台阶做出树池，将生态修复的理念也融合到亲水空间的打造之中。还有的区域无法通过抬高地面来解决防汛墙遮挡视线的问题，我们便引入了插板式防汛墙，在汛期的时候将插板装上，非汛期时打开，“以时间换空间”。

在九子公园北面的滨水区域，我们创造性地在苏州河开设防汛闸门。原有的防汛墙后移，这里的防汛闸门在非汛期打开，人们可以直接通过，实用的同时又创造出了一个可供休闲玩耍的亲水平台。

此外，河边的公共空间不连通，导致城市的活力不可达。如何去调整这些内容，让它转化为有效的公共空间，也是我们的重要工作。

苏州河汇入黄浦江，第一座桥是外白渡桥，第二座桥就是乍浦路桥。乍浦路桥西面，原本是垃圾处理站、公共厕所、泵站、停车场，以及仅供市容绿化局内部使用的道班房。这一大片区域虽然临着苏州河，却只有一个点可供行人通达河边。

我们希望将这片区域综合改造成苏河驿站。于是，我们把道班房的楼板拆掉，保留原来的梁和柱的建筑构架，释放空间后，再在其中增植樱花，增加二层观景平台。每年3月到4月樱花盛开，一二层错落的空间和樱花相呼应，人们在“樱花谷”中游走，感受空间的层次和季节的变换。5到6月，樱花凋谢绣球花盛开，这里又会变成绣球谷。

为了强化空间组合，我们在新闸路桥东侧的道班房上方以全铝无缝材料打造飞鸟亭，行人可以在亭下休息。和道班房一样，公园的配套用房和内部的卫生间也相对封闭，我们依循城市公园开放化的思路，将这些封闭的区域打开，整合起来，完全融入到整个城市空间当中，与城市生活相互渗透。

乍浦路桥以东，有一栋始建于1903年的划船俱乐部，距今已经有超过百年的历史。曾经的划船俱乐部里面有室内游泳池。在整个历史过程中，俱乐部屋顶曾改造成网球场，游泳池一度用土填埋以后成为草坪，仍保留了门斗和基础。

场所承载着曾经和当下的人的活动，形成了独特的“场所精神”。这种记忆和时间的叠加会产生丰富的体验，就像做菜时经过很多种工序，入口会有很多回味。于是我们提出“叠合的原则”，不是说要回到某个时间点，而是把各个时代所留存下来的记忆，合理地转化到当下，产生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它既是眷顾过去的，又是映射当下的，像历史底片的叠加，让人感知到曾经的记忆，而不会感到时间的割裂。

对这样一栋承载了历史记忆的建筑，我们用了一种透明的、朦胧的方式，重新提取它的内容，让它回到人们的视野当中。会所原来复建的部分，我们保留东翼，用简洁的灯架进行补全。清除泳池内的泥土，用马赛克进行修补，再增加了台阶，大家就可以步入其中，一个丰富的立体空间就这样形成了。我们还在顶部预留了接口的，将来这里可以做走秀舞台，也可以做一些市集、演出之类的户外活动。

滨水空间中另一个既有建筑，是1948年10月中国第一座国营加油站旧址上建造的标准化的加油站。改造前，它就是司空见惯的红棚子、四根柱子，同时可以加两部车，加油效率相对较低。

最早有人提出，能否复原最初的建筑，我们找到老照片，发现在那个年代，加油站只是很小型的一个点位，如果完全恢复旧貌，并不适应现代加油站形式以及高效的运行需求。于是，我们用混凝土结构和钢结构改造整体，还采取悬挂式加油机提升加油效率，可以同时加六辆车。

第二点需要考虑的，则是消除加油站的邻避效应，让市民进入其中。我们在加油站引入咖啡厅、小的展示空间、精品超市，增添了城市复合功能。这个加油站如今也获得了“最美加油站”的称号，它也跟苏州河边形成了非常好的互动。在二层平台往东望去，是空间错落的樱花谷，苏州河上有赛艇比赛时，它又成为了最佳观景平台，周边楼宇的有些团队甚至会在这里开晨会。它作为滨水空间的一部分，真正融入了日常的城市生活。

滨水公共空间是线性的，我们需要“以线串珠”，打造其中重要的空间节点。除了划船俱乐部和最美加油站之外，九子公园也是这条线上的一颗明珠。我们从“城市公园开放化”策略出发，拆除九子公园的围墙，让公园和城市融为一体。在开放式的入口，我们改造了原本的公厕，增加了停车场。公厕外留出小小的坐凳空间，环卫工人、快递小哥、游客行人，都可以在这里坐一坐。公园的价值和作用，在公园之外也得以实现。

城市公共空间依靠多部门协同管理，各部门守土有责，条线划分非常清晰。而在老百姓眼中，是不需要这些“线”的，城市环境于他们而言是一种整体感受。

苏州河滨水空间的改造是一个综合的整体工程。其复杂性导致很多协调工作无法依靠我们设计师的单一力量解决。我们借助政府的力量，与各个部门共同协作，大家齐心推动，突破城市化管理上的一些壁垒，最终在这个项目上做出了一个个小小的突破。对于未来大量的城市基础设施的复合使用，可以起到一个很好的示范作用。

比如插板式的防汛墙，需要水务部门的同意，滨水空间的观景平台，也要得到水工设施的认可。而像改造划船俱乐部这样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我们需要将改造方案先报送给国家文物局，文物局认可了这样“优雅”和“虚构”的方式，最终才让它重新回到城市记忆当中来。

樱花谷原来是环卫部门的用地，承载着服务点作业的功能，也摆放着诸多器械，其环卫车辆也有固定的服务半径。为了将环卫车辆迁走，我们在苏州河的中段做了一个包含环卫车辆停车及垃圾压缩站的地下空间，再说服环卫部门适当增大服务半径，把最宝贵的空间让渡给市民。

黄浦段最终的呈现效果，正是得益于各部门的通力协作。当我们的很多构想都为着“公共为先”的原则，各个部门都很愿意将整个工程向前推动，让空间能够共享共用。这也是上海这座城市海纳百川、开明睿智的城市性格的体现。

去年6月，上海解除封控之后的第二天，我就来到了苏州河边，那时候河边已经是人头攒动。在这种公共空间里，人们从事着各种各样的活动。好几个摄影团队在拍照，也有很多人游玩散步。在苏州河现场我很感触，看到市民对公共空间的和向往和需求，就觉得我们做的这些工作真的很有意义。对于所有的市民而言，他们在这里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精致，感受到城市的温度、关怀以及城市生活的品质。

苏州河黄浦区段改变了上海的城市公共空间格局，让这个“城市起居室”充分发挥了它的作用和价值。人们在这个区域观光、休闲、运动、交流、交往，感受城市魅力，体验城市温度，在持续性、日常性之中，呈现出某种恒久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