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状元,酿酒去了
一端撮酒糟的重量有25公斤,苏晓军每天要端起三四百个来回。
这个动作叫“回马上甑”,练成至少需要二到三年。而若把窖池比作武林门派,苏晓军或许就是大师兄般的存在,身旁时常簇拥着前来讨教“秘籍”的年轻人。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浑汗如雨26年的烤酒匠,曾经是中考状元。如今将“回马上甑”耍得出神入化的老师傅,也曾是组里上甑手艺最差的人。
酒意弥漫在老窖的空气中,端撮挥出的风吹散酒气,不知不觉间,故事也翻过了好几页。
放下中考状元身份的那一刻,苏晓军心中憋着一股气。
“很多人都说我很傻,好好的老师不干,去当了一名酿酒工。当时我想,读书我都很在行,烤酒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话说得很满,怎料刚进窖池,苏晓军就被现实绊了个跟头。
苏晓军
烤酒是个体力活,有句老话讲:“没有三百斤毛毛力,就不要进烤酒坊。”
第一天去上班,苏晓军被分到基础的起窖工作,把发酵好的酒糟从窖池中铲出来。听起来是个轻松的活计,但数十方泥窖池整齐排列着,每口窖池中仅酒糟的层次就分了四层。
待到起窖时,起一口窖就得用6个人,花费3个小时。
一天工作做下来,苏晓军手上起了九个水泡,19岁的他打起退堂鼓。他脱下汗湿的衣服,给父亲去了电话:“爸爸,太累了,我不想干了。”
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回了句:“工作是你自己选择的,如果不开心的话就去看书吧。”
苏晓军依言去看了书,书中一句话戳中了他:不是选择自己热爱的,而是要热爱自己所选择的。
不如意事常八九,既然选择了这一行,那就试着去喜欢上它,苏晓军心里这样想着。
窖池里埋头干了几年,苏晓军终于站到酒甑前,成为一名上甑工。
白酒行业有一句话:生香靠发酵,提香靠蒸馏,上甑技术不过关,丰产不丰收。
“轻撒匀铺、探汽上甑”是老窖里传承了几十代的八字要领。将发酵后的酒糟撒进酒甑里,下一步就是蒸馏出酒,上甑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出酒率的高低,容不得丝毫马虎。
某天干完活,组里照例开总结会,组长突然点了苏晓军的名字,说他是组里上甑技术最差的一个。挫败感涌向苏晓军,而他没想到的是,下了会后,组长又特意找到他。
“组长的上辈也是酿酒的,他很真诚地跟我谈着,鼓励我、相信我,这才让我转变了想法,后面我就将重点放在了技术和理论上。”苏晓军说。
从这天开始,苏晓军把自己从刻板重复的上甑工作里抽离出来。一方面,他从基础的拌粮工作开始,系统地学习理论知识,另一方面,他试着去理解酿酒背后蕴含的深层含义。
他一遍遍端起端撮(上甑时盛放酒糟的工具),看着酒糟轻洒在酒甑中,新粱、酒曲、老糟、糠壳在窖池里完成岁月的融合,又将在这甑桶中感受最后的升华。
他一次次扎起马步,每一个蹲腿、起身、手腕转动的动作都带着前辈们的留影。时间流转,苏晓军已记不清自己腰疼了多少天,又是在多少个夜晚靠着在腰下垫一摞书来缓解疼痛。
2004年,26岁的苏晓军在岗位练兵比赛中得到第四名。四年后,他在甑工选拔比赛中拔得头筹。美酒在窖藏里沉淀着底蕴,苏晓军在比赛中淬炼着自己。
2011年,泸州老窖举办了第一届酿酒电视技能大赛,酿酒师傅全部参与到了比赛中。
代代相传的泸州老窖酒传统酿制技艺在镜头前挥洒,回马上甑、看花摘酒、听声辨温……一项项比赛比过去,映衬着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心修炼。
最终,苏晓军从几千名酿酒师傅中脱颖而出,拿下冠军。
第二年,他乘胜追击,把总冠军的荣誉收入囊中。昔日的中考状元,成为状元烤酒匠——时间不会亏待每一个奋力生长的人。
老窖以一年为一个生产周期,时至今日,苏晓军恰好看过了26年的老糟与新酒。
曾经的小小起窖工,如今是泥窖里的老师傅。他的工作笔记里密密麻麻记录着这26年的心得与光阴,酒的前世今生也在他的笔下轮转。
同事们半开玩笑地对苏晓军说,这些笔记整理出来,真的可以出书了。
无数人问过他酿酒的诀窍,苏晓军的儿子也曾有过疑问,到底什么样的酒才是好酒?苏晓军的回答是:“辛辛苦苦、真心实意酿的酒就是好酒。”
再具体一点,好的不止是酒,还有酿酒的人,与那口老窖。
眼前的老窖老了。
这群从明朝万历年间就建成的老窖,依偎在凤凰山麓。光阴刻在窖泥上,有句话流传至今:“千年老窖万年糟,酒好全凭窖龄老。”
窖池里繁衍生息着1700余种微生物,湿润的气候助力着它们的富集,微生物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粮食的发酵与酒意的堆积。
年幼的张鲲奔跑在酿酒车间,在酒糟的氤氲间长大。
张鲲的父亲是泸州老窖的老员工,在窖池旁工作了整整28年。
“老窖”,这个在父亲口中常常出现的名词,占据了张鲲童年的大部分记忆。升学时,张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泸州老窖为职工子女提供的技校就读,三年学满,他来到记忆中的窖池。
那是2000年,父亲还没有退休,从事着上甑工作,张鲲还是个毛头小子。
张鲲从最基本的晾堂工做起,主要做拌粮、拌糠、蒸粮、摊晾、加曲、入窖的工作。听起来好似轻松,但每一个步骤都浓缩着祖辈的智慧,容不得一丝懈怠。
每完成一次发酵周期,窖池里去掉四分之一窖帽部分的酒糟,再加入新的四分之一的高粱与辅料。拌好的酒糟需回到上百年的老窖池中,等待时间的再一次轮回。
酒糟入窖前,需要给糟醅补水,有经验的老师傅能根据每瓢水落在地上的声音,辨别水温是否恰到好处。补水之后,糟醅就要打梗摊晾。
冬天糟醅要摊厚,夏天则要摊薄,外部温度影响着酒糟内微生物的生存状态,更关系到酒的品质。
晾堂工手里掌握着“低挖快翻”的本事,张鲲在这个岗位上稳扎稳打地走了好些日子,晾堂工升级到起窖工,起窖工又做到封窖工。
老窖池里留存着来自1573年的酒糟,如同一位上了岁月的人,看着张鲲的父亲从青年走向退休,又看着张鲲随着父亲的足迹,一步步走过来。
终于,张鲲被选为上甑工,开始从事父亲干了28年的老本行。
一天,车间主任找到张鲲,直白地讲:“你这手艺,每次出酒都要少20多斤,你影响了这个月的产量。”
张鲲猛然意识到,父亲游刃有余的上甑,成为自己职业生涯一道难关。酒糟撒得不均匀,酒的产量就低,整个工作组都要被他连累。
无奈之下,张鲲找到父亲寻求秘诀,父亲的回答只有一句:练。
每天下班后,张鲲就独自待在车间里,用糠壳代替酒糟,一遍遍将糠壳撒出又收起,“鼻孔里弄得都是灰,然而上甑是没有捷径的”。
慢慢地,他蒸出的酒越来越多,张鲲这才舒了口气,心头涌上惊喜。
这些年,张鲲从上甑做到班长,然后是助理,目前担任国窖酿酒中心二车间主任一职。车间工作在他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开展,但张鲲心里一直有个念想,就是实现父亲的愿望。
从他记事起,老窖的故事就时常挂在父亲嘴边。看花摘酒、回马上甑……一个个动情的称呼从父亲口中说出,空气里是吹不散的酒意,声音里满是对岁月的感怀。
“他一直想把这些传统技艺传承下去,这是他的梦想,但遗憾的是过去他没有多少机会展示自己。他一辈子默默无闻,所以我想替他实现这个愿望。”张鲲说。
2019年3月,第八届劳动榜样酿酒电视技能大赛如约而至。
张鲲站在甑桶前,深吸了一口气。远在家中的父亲,紧紧盯着手机屏幕里的直播:“紧张得很,手心手背都是汗。”
酒糟从张鲲手里的端撮中飘下,轻柔地落在甑桶里,张鲲心里默念一声:成了。这一年,张鲲获得了第一名,而这也是他第三年获得总冠军。
张鲲把奖杯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儿子。尚且年幼的孩子或许还不懂奖项的重量,也没有品尝过醇厚的浓香,但张鲲总有预感,自己与老窖的故事,还有很长的光阴。
“我小的时候在这里闻着酒香,望着父亲的背影跑来跑去,我想等我孩子长大一些,也会像我一样,在这里闻着酒香奔跑吧。”
从1573年走来的国宝窖池群,迎来送往了一代又一代烤酒匠人。
窖池从未停止工作,匠人们手里的技艺,随着酒意流传,来到450年后的今天。
2020年,第九届劳动榜样酿酒技能电视大赛总决赛上,比赛开始前,何旭对着上一届擂主张鲲放了段狠话:“张鲲师傅,我要挑战你。”
两人手上的招式比得有来有回,最终,90后年轻员工何旭从“老师傅”张鲲手里接过冠军奖杯。这一年,是何旭进入泸州老窖的第三个年头。
2017年,何旭从四川大学化学专业研究生毕业,通过校招进入泸州老窖。
一开始,何旭奔着“分析检测”岗位而来,但刚进公司,新员工都要经历一波轮岗,在销售、包装、生产等不同岗位进行锻炼。
刚走到生产的窖池,何旭就被老师傅手里的技艺迷住了。“经过认真思索后,我选择留在生产一线。”
科技的力量让窖池开始讲究数字化管理,入窖温度、上甑时长、润粮温度、粮糠比等,每个窖池都有相应的指标指导酿酒生产。
年轻员工们照着指标操作,能保证不出差错,但要说到触及灵魂的操作,就不得不请教老师傅们。
那时,在生产一线锻炼的大学生们,都知道苏晓军的名字。作为第一届酿酒技能电视大赛的冠军得主,苏晓军身边总是围满了前来请教的年轻人。
何旭是其中一个,李河也是。
李河和何旭是同一届进入酒厂的应届生,毕业于发酵工程专业硕士。
他的毕业论文选题是《浓香型白酒生物发酵液的研究与运用》,浓香型白酒也一直是他的兴趣所在。毕业后,“浓香鼻祖”的泸州老窖,就成了他选择工作的不二之选。
“酒在生活中是很常见的,但是微生物如何作用于粮食,让时间把粮食酵成浓香佳酿,我一直觉得很神奇。”
从晾堂工开始,李河在窖池里一点点学着,三个月后,他就摸到了“回马上甑”的边沿。随之而来的,就是瓶颈期。
上甑半年后,他突然找不到往常得心应手的感觉,“怎么练也练不好”。
他跑到窖池旁,找到苏晓军。苏晓军告诉他:“上甑时要尽量让糟醅与空气多接触,接触越多酒精、香味物质挥发越大,每一次出手都要轻、匀。”苏晓军又演示了一番,李河恍然大悟。
像这样的场景,每一天都在窖池中上演。
父与子、师与徒、兄与弟的传承在老窖里流转,在699年的口传心授中,浓香型白酒“516”酿造技艺也就流传开来。
2018年,刚刚工作一年的李河在酿酒技能大赛中获得冠军,年仅27岁。
比赛结束后,有记者前去采访,问他夺冠的诀窍,他推辞说是“运气好”。记者又问他工作的艰辛,李河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传统的酿酒技艺需要有人来传承。”
三年过后,酿酒技能大赛被冠名为“怀玉杯”,名字来源于泸州老窖酒传统酿制技艺第一代宗师:郭怀玉。
1324年,中国白酒“制曲之父”郭怀玉发明甘醇曲,由此开创中国白酒的大曲时代。时至今日,泸州老窖坚持用热血的竞技,延续着这项技艺的活力。
从岗位练兵、到职工技能竞赛,再到通过电视展示的酿酒技能大赛,原本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在比赛中直白地送达给广大观众,这项古老的技艺,也由此传播得更远。
2021年,“怀玉杯”总冠军的奖杯,被马冲高高举起。
自2017年进入泸州老窖工作,马冲也曾对重复性的工作心生疑虑。“但当我真正地沉下心来去理解酿酒技艺,去深入研究每一道工序的原理,比如说微生物反应、发酵基理等等,然后再和自己所学知识结合起来,我才明白,酿酒是一件需要专注且有意义的事情。”
时间让酒体更加醇厚老熟,正如时间也让每一个人,从青涩懵懂走向成熟稳重。马冲的身上,是无数个泸州老窖年轻一代的缩影。
窖池里的酒意散了又聚,一代人正在老去,也总有人正当年轻。
浓香氤氲,又是一年秋。
1573国宝窖池里依旧热火朝天地忙碌着,老师傅翻开他的工作笔记,年轻的徒弟仔细地听。
酒糟扑簌簌撒在石甑里,蒸汽弥漫,清冽的白酒从管道里流出,激起串串酒花。
酿酒手册又要翻过几页,远方也有人端起酒瓶,呷上一小口,细细地品。
注:图片均来自于泸州老窖企业文化中心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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