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周末记者随机采访的多位出现病理性脱发的“秃头青年”,都认为熬夜、焦虑和慢性压力是造成自身脱发的重要推手。(视觉中国/图)
因为脱发,身高一米六五的馋馋习惯走在一行人中的最高点,“如果(电梯下行时)你先站上扶手电梯,或者站在更低的台阶上,旁边的人是能看到你头顶的,我就尽量站在后面,站得比别人高。”
成为脱发主力军的90后群体,常常因为脱发陷入自卑,影响工作和择偶,“很多寻求植发治疗的脱发患者真正的渴望是建立自信心,这提示我们要更关注脱发人群的心理健康”。
经历了半年的脱发,梅兰仿佛历劫重生。“工作再忙,也要每天运动,人总要给自己一点空间。当人生不再局限于一根枝条,自然不再会计较这条路上的得失好坏,因为我会有很多枝条。”
头顶中间先开一条宽缝,逐渐向左右两侧扩散、变成椭圆,大片的头皮裸露出来,而后不受控制地蔓延,其它地方的头发开始变得细软、发黄,最后,头发就像成熟的蒲公英,轻轻一碰就掉了。“只要坐下来一会,就会发现椅子上、胳膊上、衣服上全是掉落的头发。”馋馋说。八年前,二十岁的馋馋开始在海外创业,店铺试营业前的三个月,她每天处在精神紧张、身体疲惫的高压状态下,凌晨三点的麦当劳成为她最常光顾的餐厅。脱发正是这份不知昼夜的努力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作为年轻人的日常用语,“令人头秃”不仅是一种外貌描述,还被用来形容为工作和生活殚精竭虑的状态。25-35岁、男性、从事IT行业,这三个标签圈定的对象,是国内某植发机构技术研究院院长王小平接触最多的植发客群。据央视新闻报道,国家卫健委发布的脱发人群调查显示,我国脱发的人群已经超过2.5亿。“现代生活的高压力和快节奏,从环境层面推动了脱发的年轻化趋势。以常见的雄激素性脱发来说,精神压力大、熬夜、过度健身,都可能导致雄激素水平上升,从而对毛囊产生负面影响,使毛囊发生进行性毛囊微小化,表现为头发逐渐变细、变软甚至脱落。”中国医学科学院皮肤病医院副主任医师刘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了35岁才进入药企做销售助理,“大龄新人”范范觉得一切都太难了。一个人负责销售团队一百多人的各类数据统计和行政管理,每天加班到深夜,第一次感染新冠时,她只休息不到一天就开始继续工作。范范不敢犯错,但没有人愿意花时间教。工作量巨大导致频繁出错,让她经常遭遇白眼和大声责备,她也不敢将负面情绪带到单位,“怕这个年龄再失业”。最后,怒气全部留给了家人——“连孩子叫声妈妈我都会对她吼”。2023年2月,37岁的范范决定裸辞。两个月后,理发师告知她头顶出现斑秃。“长期情绪不佳、失眠、心慌、犯肠胃炎,让我意识到自己出现了严重的问题,顶着再就业困难的压力决定裸辞,但很快又陷入了失业的焦虑,没想到还会遭遇斑秃。”范范说。根据中华医学会发布的《中国斑秃诊疗指南(2019)》,斑秃是遗传因素与环境因素共同作用所致的毛囊特异性自身免疫性疾病,体现为头皮突然发生边界清晰的圆形斑状脱发。2010年,第三军医大学西南医院皮肤科的郭红卫等学者针对应激生活事件和斑秃发生风险的相关性进行调查,研究显示精神压力在斑秃的发病中起着明显作用,睡眠改变是危险性最大的因素。南方周末记者随机采访的多位出现病理性脱发的“秃头青年”,都认为熬夜、焦虑和慢性压力是造成自身脱发的重要推手。更深层面,或许可用当代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关于现代社会为“功绩社会”的形容来解释——人们在高度竞争的环境下心甘情愿地陷入自我剥削,在实现自身价值的努力中精疲力尽。爱玩“王者荣耀”的朱煜“特别在意游戏输赢”,输了以后总想打到赢才肯结束,几乎每天都熬到凌晨四五点入睡;设计师焦焦则常年半夜三点入睡,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她已连续一个月在凌晨五六点才能入睡;软件工程师Aric工作上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就会焦虑紧张到失眠。据他观察,周围接近一半的程序员同事都面临脱发的困扰。出现大量脱发的时候,二十四岁的田萝是上海一家房产中介门店的店长,每天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第二日凌晨一点,上六休一。哪怕在唯一的休息日,田萝也无法真正意义上地休息,随时都要处理客诉和其他工作。毕业那年,田萝从云南来到“梦想中的大上海”,从零开始拿下区域销售业绩第一,两年时间晋升为管理者。但就像无数在奋斗中感到迷茫的年轻人一样,田萝突然觉得自己对周围一切事物失去了感受力,“我的眼里只有工作,业绩压力和熬夜,最后直接反映在头发上”。青春期的馋馋留着一头齐肩长发,自从开始脱发,她将头发越剪越短,常年保持在下巴以上的位置。同样掉10根头发,长头发在视觉上会给她造成更大的心理负担。因为脱发,身高一米六五的馋馋习惯走在一行人中的最高点。“如果(电梯下行时)你先站上扶手电梯,或者站在更低的台阶上,旁边的人是能看到你头顶的,我就尽量站在后面,站得比别人高。”医学上通常将脱发分为七个等级,七级是最严重的重度脱发,而馋馋曾确诊为六级。“那时候已经根本无法社交。不论是看到彩虹、流星,还是一切能许愿的场合,我都会真心祈祷。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让头发长回来。”和重度脱发一同到来的,是确诊抑郁症和焦虑症。在二十出头的年纪,馋馋常常想:青春有什么可宝贵的?我最好赶快活到五十岁,等到同龄人也开始秃了,就不会显得我和别人不一样。馋馋和男朋友在大一相识,她庆幸那时自己的发量还不至于露出头皮。虽然对方从没有向馋馋表达过对头发的在意,但有一次,男朋友坦承,“如果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像现在一样(秃)的话,我确实没有办法选择你作为我的另一半”。情绪最崩溃的时候,馋馋会把生活和工作中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脱发。有时和男朋友吵架,馋馋忍不住在心里想,“要是我有头发,不是像现在这样丑,他或许就不会和我吵起来”。身与心之间相互作用的“莫比乌斯环”,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脱发和压力的关系。负面情绪给身体带来的病,在医学领域叫做心身疾病——心理社会因素在发病、发展过程中起重要作用的躯体器质性疾病。如果把造成脱发的内在遗传因素视为子弹,焦虑和内耗就像扳机,是促发和加重脱发现象的重要诱因。身体生病反过来加重负面情绪,可以称为身心反应,即躯体疾病成为心理应激原从而影响心理健康。“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之间存在相互作用,这是因为人体的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和免疫系统互相影响,共同维护机体的内环境稳定,这种相互作用是生理学和医学领域的重要研究领域,被称为生物-心理-社会模型。许多损容性皮肤病可能导致患者出现焦虑、抑郁或自尊心问题,可能导致免疫调节失调,进一步加重了躯体疾病。”刘毅说。一项发表在《东南大学学报(医学版)》、针对常见心身性皮肤病患者焦虑抑郁状态的调查研究表明,17%的皮肤病患者存在与其皮肤病同时发生的心理问题。国内某植发机构执行董事兼副首席执行官崔韶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成为脱发主力军的90后群体,常常因为脱发陷入自卑,影响工作和择偶,“很多寻求植发治疗的脱发患者真正的渴望是建立自信心,这提示我们要更关注脱发人群的心理健康”。2023年9月24日,是蓝萍萍坚持使用米诺地尔的第378天。超过一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三次“狂脱期”,每次洗头脱发达到一两百根,持续约20天。长期使用米诺地尔后,蓝萍萍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出现了多毛现象,头皮也时不时长痘,但她没有想过停下,“我怕停药后,之前长出来的头发也掉了”。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几乎所有脱发患者都承认自己使用过市面上常见的防脱产品,包括不限于防脱洗发水、激光生发帽、头皮精华、按摩梳、五黑粉、黑芝麻丸等。其中最常被提及的,是按非处方药管理的米诺地尔生发液。米诺地尔原本是一种治疗高血压的药物,被意外发现有促进毛发生长的作用。刘毅认为,在电商平台和自媒体等推广下,米诺地尔存在一定滥用现象。虽然米诺地尔相对安全,但也可能引发一些副作用,如局部过敏或刺激反应、多毛症等,少数情况下甚至出现血压下降、心动过速等现象。因此其应用最好在医生指导下进行,避免滥用和过量使用,以确保安全和有效性。“第一,米诺地尔是治疗用药,在未出现脱发的情况下,出于防脱需求使用是没有必要的;第二,虽然雄激素性脱发是脱发的主要原因,但是休止期脱发、斑秃等也很常见,部分患者还可能伴发其他潜在疾病,因此治疗前应由医生判断脱发类型。如弥漫性斑秃,临床表现可以类似雄激素性脱发,但单独使用米诺地尔通常效果不佳。”刘毅说。久病成医,馋馋经常翻阅脱发领域的研究论文,自认为尝试过市面上几乎所有的防脱产品。她从国内微商手里买过五六千元、号称“根治脱发”的补剂,也曾下万元血本购买进口的650纳米激光活发帽。在她看来,有些高价产品实则原材料低廉,只是贴上“防脱”标签的“智商税”,而大部分产品对生发的帮助都很有限,单一使用难以产生肉眼可见的生发效果。根据2021年开始实施的《化妆品监督管理条例》,取消原有育发类化妆品类别,既往已取得“国妆特字”的育发类化妆品在5年过渡期后将停止生产和销售。新增的防脱发化妆品按“特殊用途化妆品”进行注册管理,需在化妆品行政许可检验机构进行功效检测,经国家药监局批准后方可生产销售。刘毅认为,防脱产品的风行表明目前脱发问题仍面临巨大的未被满足的临床需求。“对于雄激素性脱发这一最为常见的脱发类型,目前国内仅有非那雄胺和米诺地尔两种药物被批准用于治疗。但部分患者疗效不佳,加之安全性顾虑等因素,因此市场上出现了替代方法的需求。”2021年,馋馋决定最后为生发拼尽全力一次,如果再失败,她决定放过自己,“不能在脱发的漩涡里继续挣扎下去了,就算没头发、一辈子戴假发,我也要做一个快乐的小姑娘”。馋馋把七年来求医问药得到的经验罗列出来,自创了一套涵盖洗护步骤、用药搭配、膳食结构、作息调整的“生发组合拳”方法。回想起来,馋馋觉得那是自己“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时刻。“当我彻底放松心情、调整生活方式,按照自己DIY的方法坚持两个月后,头皮竟然开始被新生的头发覆盖,我又重新长回了头发。”说起这个“奇迹”,馋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在这套组合拳里,馋馋坚持“吃好睡好心情好”这三件事每天至少完成两项。她把自己的经验拍成一组视频,分享到网络上,收到上万条点赞,馋馋发现,原来远不止自己一个人在饱受脱发的困扰。事实上,一旦确诊脱发,很可能需要终身与之搏斗。等待新技术出现、与自我和解,成为“秃头青年”们的人生课题。22岁,刚读大四的傅宏博确诊雄激素性脱发,使用米诺地尔近一年没有明显成效后,他选择到植发机构进行额角种植。令他意外的是,植发后的额角仍是肉眼可见的稀疏,还伴随着大量脱落。国内另一家植发机构业务院长涂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植发的原理是将自身后枕部的健康毛囊移植到毛发稀疏的区域,主要应用在雄激素性脱发。目前技术手段下,雄激素性脱发无法根治,因此植发可以改善当下的美观问题,并不意味着植发后就能停止脱发,将脱发控制在较令人满意的程度还需配合长期的用药、养护治疗。看着刚出世不久的儿子略带M角的发际线,Aric担心自己的M型脱发会遗传给下一代。傅宏博开解自己的方式,是“相信科技的发展,说不定若干年后会出现毛囊克隆技术,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医药界从未停止努力。2023年6月,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辉瑞新药利特昔替尼(Ritlecitinib),用于治疗12岁及以上青少年和成人斑秃。利特昔替尼成为第一款获批用于治疗青少年斑秃患者的药物。“与已在中国获批的首款治疗成人重度斑秃的巴瑞替尼相比,利特昔替尼对斑秃相关的自身免疫性炎症通路的靶向性更强,其安全性和有效性更高,为斑秃治疗带来新的突破性进展。”刘毅说。现在,馋馋是社交媒体上有10万粉丝的“生发博主”。总有人发私信留言,想让她推荐一款最有助于生发的产品,馋馋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产品能治好你的脱发,唯一的办法是从改变生活方式开始,建立属于你的组合拳。”作为一名从事市场营销和产品开发工作的品牌经理,梅兰在2022年6月确诊弥漫性斑秃。经历了半年的脱发,梅兰仿佛历劫重生。“工作再忙,也要每天运动,人总要给自己一点空间。当人生不再局限于一根枝条,自然不再会计较这条路上的得失好坏,因为我会有很多枝条。”与自我、与脱发和解,并不容易。头发就像馋馋的试验田,她在上面不停地播种,有时歉收,有时丰登,即便已经有了一套应对的“组合拳”,有时一场情绪波动就足以毁掉所有耕耘,只能从头来过。但好在,只要继续坚持良好的心态和生活习惯,一切又会欣然好转。馋馋没有和谈了九年的男朋友走散,他们在2023年结婚,回顾这场感情时她写下——(文中除王小平、刘毅、崔韶芳、涂明外,其余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