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肉贩的十四宗罪

▲ 安徽省六安市裕安区南门菜市场。（南方周末记者 蒋敏玉/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蒋敏玉

责任编辑｜翟星理 钱昊平

卞修改被捕了，悬赏举报的通告发了全网。短视频平台上，认识他的同乡说起，三十多年前卞修改还在镇上杀猪时，家里人常去他那儿买肉。

一晃多年，曾经的屠户身份骤变。

2021年10月接受公安机关讯问时，卞修改已是安徽省生猪屠宰协会副会长、安徽省六安市裕安区政协委员，名下五家公司里有三家从事生猪、生牛定点屠宰业务，而在裕安区，有相关业务资质的企业仅有四家。

不到两年工夫，昔日企业家成为阶下囚。2023年6月28日，安徽省六安市舒城县人民法院一审宣判，卞修改犯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抢劫罪、寻衅滋事罪、强迫交易罪等14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25年。

该案31名被告人中，有14人曾是商贸流通协会、生猪办、市场监督管理局，甚至公安局的公职人员。

曾任六安市裕安区房产管理服务中心主任的孙长权也被认定为该案主犯之一，因犯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抢劫罪、寻衅滋事罪、挪用公款罪等11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23年。

判决书显示，在猪肉生意刚刚起步时，卞修改认识了时任六安市裕安区商贸流通协会会长的孙长权，依靠后者平步青云。但更多案件材料显示，长达二三十年的经商活动中，小贩出身的卞修改还结识了裕安区数位领导，并在他们的帮助下，对裕安区猪肉市场进行垄断，持续打压竞争对手和市场普通商户。

国务院督导组暗访发现问题后，卞修改、孙长权等人组成的黑社会团伙被迅速法办。

卞修改、孙长权不服一审判决，已上诉至六安市中级人民法院。该案二审尚未开庭。

1968年，卞修改出生在安徽省淮南市寿县一个与六安市接壤的村子里。卞修改小学辍学，14岁时随其二叔学习杀猪，成为屠户。1991年，卞修改开始在六安市南门农贸市场租赁摊位，将在老家杀好的猪拉到菜市场售卖。

案件笔录显示，1991年至2003年间，卞修改陆续结识了征收生猪屠宰税的分路口乡政府协管员严光，以及前后两任生猪办主任，前者后来成为其公司副总经理，后两人则为他的生猪屠宰事业提供了新的机会。

严光也是本案被告人之一。舒城县人民法院以犯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抢劫罪、寻衅滋事罪、强迫交易罪、敲诈勒索罪等8项罪名，判处严光有期徒刑20年。

2002年前后，卞修改承包三里街屠宰场。

孙长权弟弟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承包三里街屠宰场后，经过马头集派出所一位时任领导介绍，卞修改与孙长权相识。

舒城县检察院指控，在承包三里街屠宰场从事猪肉定点屠宰业务期间，卞修改结识了时任六安市裕安区商贸流通协会会长孙长权，后者利用职权，安排国有企业裕安区食品公司（下称“食品公司”）、裕安区商务行政执法大队，对卞修改的商业竞争对手进行打压。

就在卞修改通过关系网发展生猪生意，一切顺风顺水之时，他从商以来最大的竞争对手出现了。

2005年8月5日，六安市人民政府与香港西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下称“西商集团”）签署投资协议。六安市政府承诺将在项目投产后，关闭城区内其他生猪屠宰场，确定西商集团为全市唯一生猪定点屠宰厂，同时将市生猪定点屠宰管理职能部门办公地点放在西商公司。

2006年12月，六安市政府办公室下发80号文件，宣布对城区内三家屠宰场进行关停，其中也包括卞修改承包的三里街屠宰场。2007年初，三里街屠宰场正式关闭。

案件材料显示，卞修改与西商集团矛盾不断，双方相互举报。2006年12月，卞修改带几十人强行阻止西商公司猪肉产品进入南门农贸市场。

2007年5月18日，六安市经济发展环境保护委员会办公室向市政府递交的调查报告中提出，建议公安机关对卞修改及同伙涉嫌黑恶势力的人员进行立案调查，同时由纪委对时任商务局副局长的孙长权开展调查。

但这场风波最终并未给卞、孙二人带来实质性影响。笔录显示，被西商集团举报后，卞修改短暂外出至合肥，后又回到六安，孙长权的职务也未变动。

2008年6月1日，在六安市畜禽屠宰管理工作办公室、工商局等单位的见证下，西商公司与卞修改一方达成“城区猪肉不下乡、农村猪肉不进城”的协议，前者占有城区市场，后者占有农村市场，双方互不干涉。

2012年，卞修改通过收购六安市天安食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天安公司）成功拿下在城区进行生猪定点屠宰的资格。至此，卞修改在六安的猪肉市场上已具有一定的垄断地位。

孙长权的仕途也畅通无阻，先后担任过裕安区商务局副局长、裕安区重点工程建设管理局局长、裕安区房产局局长、房产管理服务中心主任等职。

孙长权并未否认他和卞修改的特殊关系，承认二人多年来一直有往来且相互了解，并且供述卞修改曾为猪肉生意向他人行贿。

例如，孙长权供述，在通过收购天安公司拿下在城区进行生猪定点屠宰资格的过程中，分管“放心肉”体系建设试点工作的裕安区一位领导曾召集生猪办、区纪委、区国资委、区审计局、区政府办等单位开了几次会，提出将天安公司交给卞修改独家经营。作为回报，卞修改为这位领导购置门面房支付了房款。

2023年9月27日，安徽纪检监察网站发布通知，该领导因在2013至2022年间，多次违规收受管理和服务对象所送高档白酒、礼品卡，接受宴请和旅游安排，受到政务撤职处分，降为四级主任科员。

事业越做越大的卞修改有意花钱包装自己。

案件笔录显示，2015年末，在裕安区政协一位领导推荐下，小学肄业的卞修改编造了大学本科学历，顺利当选该区政协委员。

2017年初，借助该领导帮助，卞修改又加入了某民主党派。事后，卞修改为其购置了一套价值110多万元的门面房。

回报也是丰厚的。卞修改名下五家公司里有三家从事生猪、生牛定点屠宰业务，而在裕安区，有相关业务资质的企业仅有四家。

但已获得垄断地位的卞修改并未满足于此。除了要求生猪办对西商公司流入农村市场的猪肉进行监管、对裕安区外屠宰并流入农村市场销售的“外埠肉”进行稽查外，卞修改还通过强行要求前来屠宰的屠户用猪内脏抵扣屠宰费，以此对区内肉类屠宰市场进行垄断、打击。

判决书记载，2013年年初，因为不满一屠户想要拿回屠宰的生猪猪内脏，严光公然对其实施辱骂、殴打，最终掐其脖子推出屠宰场。

为何不收屠宰费却要强行拿走猪下水？一位曾于2017年从天安公司统一收购猪下水的经营商介绍，多年来，一副猪内脏的价格最低为90元，最高时能达到150元，非洲猪瘟流行时，价格还要更高，而屠宰费价格一般几十元，价格远低于猪内脏。

经舒城安泰会计师事务所审计，2013年3月至2021年9月，卞修改的两家公司共代宰超过113万头生猪，并用猪内脏抵扣生猪屠宰费的形式，获得7175.6167万元非法收入。

2020年9月，八十多位猪肉小贩联名递交检举信，举报卞修改等人涉黑涉恶。

2021年9月4日下午，国务院第八次大督查第八督导组来到裕安区督查暗访。

裕安区人民政府办公室同月撰写的情况报告显示，督查主要围绕三项具体民生问题开展：一小区拆迁安置费用问题、一小区水表更换收费问题，以及区内生猪产品流通销售难问题。执法人员打击干扰商户、卞修改名下一处顺鑫屠宰场存在垄断行为等问题也被写入报告当中。

2021年9月4日起连续3天，就生猪屠宰销售问题，时任裕安区区委书记召开4场会议。9月5日，裕安区政府成立专门的生猪流通领域问题调查组，由7个单位分别牵头开展调查。

2021年9月4日，裕安区政府通报称此前施行的外埠畜产品入裕安备案登记不符合相关法律规定已决定取消。同日，原畜禽屠宰联合执法队撤销，相关责任人也被纪委问责。

这起督查事件在一个月后正式办结。2021年10月11日裕安区委印发办结报告文件，当中提到，2013年以来，裕安区政府办接连7次下发过生猪屠宰管理工作文件，但经裕安区司法局合法性审查，相关文件均被废止，天安公司法定代表人卞修改也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并立案侦查。

2021年11月21日、2022年1月18日、2022年7月22日，六安市公安局先后三次面向社会征集卞修改涉黑涉恶犯罪团伙的违法犯罪线索。

孙长权的辩护人介绍，该案最初由裕安分局立案侦查，后经六安市公安局提级管辖侦查，并指定舒城县公安局进一步侦查，2022年9月27日，该案移送舒城县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

法院审理认为，以卞修改、孙长权为首的黑社会团伙，2001年至2007年为初步形成阶段，2012年至2021年，该团伙“通过公权力和组织势力的深度交织，形成一个密不可分的统一整体”。

法院审理认为，卞修改、孙长权犯罪团伙共实施2起抢劫行为，并从2007年开始以执法为名，打压其他肉产品经营者，构成寻衅滋事罪。

1997年，国务院实施《生猪屠宰管理条例》，在全国推行生猪定点屠宰、集中检疫制度。次年，六安市生猪屠宰管理办公室成立，下设生猪市场稽查大队，负责全市生猪定点屠宰的管理、协调、监督、检查工作。

由裕安区商务局印发的文件显示，为贯彻落实国务院《生猪屠宰管理条例》规定，裕安区商务局于2000年成立了商务执法稽查中队，由商务局副局长兼任中队长，负责对区内的生猪非定点屠宰、销售，以及活猪外运等内容进行稽查。

2013年6月9日《裕安区“放心肉”体系建设工作总结》中提到，依据《加强外埠冷鲜肉管理》文件，裕安区对外部猪肉进行全程监管，设立报检点，以维护裕安区肉类食品市场秩序。

南方周末记者统计发现，在与寻衅滋事罪相关的犯罪事实中，共有103件与该犯罪团伙没收其他经营户的肉制品，或阻止其运输、售卖相关，另有7起事实由天安公司强迫屠户以猪下水抵屠宰费等引起。

孙长权的辩护人认为，在公诉机关指控的一百多起寻衅滋事违法犯罪行动，除了少数几起是因为被害人销售不合格肉品被执法，其余均是因生猪办对外埠肉的稽查而产生的，在当地明确规定生猪办可对外埠肉实施市场准入的情况下，因对政策执行或理解所产生的偏差不应该被认定为是寻衅滋事行为。

此外，关于抢劫罪，一起犯罪事实发生在2013年10月10日早上6点。当时，天安公司副总经理带队，以六安市城区生猪产品流通管理办法要求，城区生猪产品必须向市商务局申请登记备案，需要“二次报检”为由，对“雨润猪肉专卖店”销售的外地猪肉进行查扣。其间，老板詹显曾持刀阻止并报警，后卞修改、孙帮胜赶到现场，几人发生肢体冲突，店内冷库存放的600斤猪肉最终被查扣。

孙帮胜也是本案被告人之一，舒城县人民法院以犯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抢劫罪、寻衅滋事罪判处孙帮胜有期徒刑12年6个月。

南方周末记者尝试向詹显了解更多当年的信息，但他表示时隔太久，不愿再提。

除了与生猪买卖相关的犯罪事实，一审判决中还提到，在卞修改的猪肉生意起步的同时，2010年起，卞修改也同孙长权一起进军房地产领域，开发了多个房地产项目，但第一笔启动资金来自挪用的公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