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这一行,免费不一定好
我们处在一个注重效率,又要兼顾效益的时代,而公益是这个新阶段里最独特的一片试验田。
公益的独特之处体现在,它面对的是一连串复杂的社会问题,又要探索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案,重任在肩。实践中,它只能凭借有限的力量,设法以有余补不足,让资源分配奔着更均衡的方向去。从过程到结果,它都要经得起公众的审视和追问。
究竟什么样的驱动力才能更好地实现以上所有目标?关心公益发展的人不会回避这个问题。
徐永光,公益界极响亮的一个名字,他是中国最早一批的公益实践者。34年前,他创办的希望工程,是中国公益最醒目的一张名片,算得上是国人认识公益的开始。
2007年,他离开官办公益机构,加入“支持民间公益”、非公募的南都基金会。他的志业也从“做好一个公益项目”的公益操盘手,转向“发现和支持更多好的民间公益项目”的公益投资人。
徐永光认为,实现上述所有目标最有效率的驱动力是:市场化。
在他的朋友、同样关注公益问题的学者李小云眼里,徐永光总是毫不吝啬地批判着传统慈善的低效率问题,不断呼吁公益要按照市场的机制运作,他宣讲的急切和热情可以用“一天参加四场讲演”来衡量。
徐永光
但呼吁公益市场化的观点也给徐永光招致许多争议,批评者质疑他的主张“否认人有利他的可能性”,脱离了公益的本质,又有“美化商业,贬低公益”之嫌,会将中国公益引入歧途。在持续的争论中,有学者就此分出了公益市场主义、公益原教旨主义、公益改良主义三种主张。
究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殊途同归”?观点交锋之前,首先需要理解,徐永光主张的“公益不能去市场化”,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又为什么如此主张?
为此,徐永光向南风窗讲述了他的观察与思考。
“我不需要四件男士皮夹克”
我参加过联合国妇女署的一个慈善论坛。会上,中国女子学院教授刘伯红讲了一个案例。一年冬天,她到受灾村去送温暖,一个妇女拉着她说,她入冬以来已经收到第四件皮夹克了,还是男士的。但这位妇女真正需要的,是婴儿奶粉。
政府发放救灾物资的管理严格得很,不会出现几级政府或不同政府部门重复发放的现象。可以肯定,来送温暖发冬衣的是慈善机构。
我们来算一笔账。假设一个村庄有100个人,每人都分得4件皮夹克,一共发出去400件,按每件皮夹克购置成本300元算,一共要花掉12万元。
但实际上,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送冬衣,不穷的村民可以自己购买解决,太穷的贫困户有政府照顾;需要公益援助的,我们按40个人来算,每人一件皮夹克,只需1.2万元,而从1.2万到12万,90%的捐款被浪费了。
况且送冬衣时,军大衣比皮夹克管用,保暖又便宜,1件军大衣只需要100元,原本花4000元就能满足这40个人的需求,结果不同的公益机构蜂拥而至,最后却投入了30倍的钱,根本就是浪费。送人家不需要的东西,最后村民也觉得你乱来。
公益援助应该是给当地民众送去真正需要的。图为江苏连云港志愿者打包万件“爱心冬衣” 助力甘孜儿童温暖过冬 / 视觉中国
类似的爱心包太泛滥了,但公益机构也能给捐赠方报账,提供领取人的登记信息,表明我们发完了,企业还觉得你干得好,下次还找你合作。
以前我就说过:“情怀最伟大,过程很享受,结果不重要。”这是做公益最常见的毛病。在一些公益机构的逻辑里,我的产品、服务是白给的,受益方没得挑,反正你不要白不要,就不讲效率。
公益的痛点之一是道德化,其中一个表现是,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就用道德来自卫,掩盖低效率,不是效率为上、结果为上,整个过程充满了虚假包装,公益深受其害。
药方,市场化
我对公益的批评主要针对制度设计,效率问题是制度设计不完善的一种表现。制度设计的观念上,只有市场化才能把公益做好。
需求导向叫市场化,它一定是互通有无、解决供求不平衡的问题。这要求公益资源配置要有效率,实现效益最大化。同时组织运行要有规则,它包括:公益捐赠完全出于自愿,不能派捐、逼捐;反对垄断公益资源,确保公益组织公开透明、公平竞争、优胜劣汰;政府做政策制定者、裁判员,不做运动员等等。
雅安地震的时候,壹基金通过互联网做募捐筹集了4亿元。现在如果他们自己来募捐,是违法的。因为任何一家公益组织和没有领到平台“牌照”的互联网传播机构或技术开发第三方,首先面对的是一张未经行政许可的“生死牌”。
腾讯、阿里幸运些,获得了互联网募捐信息平台的资质认证。它们免费为公益服务不容易,这些年我一直是关爱有加,极少公开批评,即便它有一些毛病。就拿去年的“99公益日”来说,大量官办机构进来筹款,行政力量介入之后,把很多捐款都虹吸走了,也出现了派捐、逼捐的现象和投诉,这其实是在消耗对公益的信任,是雪上加霜。
腾讯99公益日
平台的数据共享也是公益的痛点问题。绝大多数慈善组织虽拿到了捐款,却几乎没有拿到捐款人的大数据,没有像国外的公益机构那样共享捐款人数据,这也限制了中国互联网公益的发展。
这些都是非市场化操作的必然后果,总而言之,现在要反思。
公益是面向不特定群体、平等受益。像水滴筹这类互联网的个人求助,是针对特定个人的私益慈善,类似于个人馈赠,不是公益慈善,但同样以互联网为工具。公益慈善和私益慈善,现在有一个非常鲜明的对照:
传统的私益慈善,原先是熟人互助,但现在他们借助市场化和互联网打破了熟人社会的限制,做成了“一人有急难,八方施援手”的模式;反倒是需要行政许可的互联网公益募捐变成了杀熟,拉自己的亲戚朋友来捐钱,退回到人情消费,还常常偏离自愿捐赠的慈善伦理。
效果差异很直观:水滴筹、轻松筹、爱心筹3家公司主导的个人大病网络求助募捐,2014年以来筹得的善款超过了1000亿元,可成千上万家公益机构参与的互联网公益募捐,从2016年以来,规模只做到了360亿元,为什么?我认为,公益是被反市场化的制度、加上道德化的限制给捆死了。所以我说,传统慈善借助互联网已经一飞冲天,现代公益还在地上匍匐,还不见得是前进。
水滴筹募捐平台主页
我在南都基金会做过一个“新公民计划”,当时我们在全国征集农民工子女教育的公益项目,对项目进行评估,根据打分排名资助前12个项目,意外发现排名最高的两个公益项目全来自企业。
第一名是“流动科技馆”,做的是买一辆面包车,车里有100个科学小制作。这辆流动科技馆就在当时北京的100多家农民工子弟学校巡回,每个学校待3天,让孩子们手动体验、完成科学制作、走近科学。每个制作都可以拆装重复利用。我们算了账,包括买这辆车在内,一个孩子参加一次活动,平均只需要8分钱,性价比很高。
这个结果给了我一个启发,为什么这12个项目当中,遥遥领先的是两家公司的公益产品,反倒是没有纳税压力、人力成本也低的公益机构,项目落在了下风?其实这个时候,是否具备适销对路的市场化思维,有没有经历过市场竞争,就显出区别和优势来了。
免费的代价
之前,人大法工委、民政部向我征求《慈善法》修订草案的意见,现在草案也还在审议阶段。草案加了一条:互联网平台为募捐提供服务不得收费,也不能插入商业广告和商业活动链接。
我的意见是,这些互联网平台都是商业机构,不是公益机构,既然它们提供了服务、付出了成本,为什么不能收费?它们做公益、捐款是另外一回事。这完全否定了公益市场化运行的逻辑,是在《慈善法》原有“发牌照”的硬伤上又插了一刀。全国互联网公益的捐款规模,远远落后于3家公司为个人大病做网络求助的募捐规模,这难道不是硬伤的证明吗?
欧美国家,筹款成本是15%至16%,按照香港乐施会的行为指南,筹款成本是善款的1/6。我给腾讯阿里讲,你们是过渡模式,只有那些提供收费服务的互联网公益平台才是方向。英国有一家互联网筹款平台Just Giving,在上面筹款是收平台费用的,这个平台已经被收购,现在成了上市公司。
Just Giving平台主页
假如这样一批按市场化机制运行、专门服务于公益募捐的互联网公司起来了,中国的公益一定会有所突破,行业水准将得到提升。
我本是商业服务,让我免费,就很难有动力做好,会影响效率,甚至造成浪费;相反供需对接、物有所值,才能形成激励,持续运转。有句话非常经典,免费的是最贵的,实际上,很多隐形的代价被忽略了。
教育公司“好未来”有一个“希望在线”网站,想把公司开发的优质课件和名师讲课视频,通过互联网输送到农村,特别是让贫困地区的孩子们共享,但在项目设计中,“好未来”公司及其基金会陷入了一个容易“做不好也做不大”的误区:完全免费,因为是做公益。
好未来教研云平台上有着丰富的课件、讲义模板
一个好的课件,千百万人都可以用,这是信息产品区别于实物产品的特性。信息化的教育产品和农村贫困孩子共享,固然边际成本很低,但带宽成本、课程的再开发、项目的推动都是有成本的。好未来公司再有钱,但是做得大就亏得多,做着做着就会支持不住了。你可以免费做好一个县、两个县,但是光靠公益支撑不了上亿的农村中小学生,如果局限在一两个县,让更多孩子错过这些福利,其实才是不道德的。
假如城里的一个孩子一年交几千元到上万元,农村孩子交几百元、几十元甚至更少行不行?如果是免费,家长就不会参与、不会关心,而哪怕只收一点费,家长花钱了,孩子会更珍惜,好好学,物有所值,就会持续购买和受益。
类似的案例还有很多。扶贫领域,比起直接给农民发钱,提供小额贷款帮农民发展生产,养鸡或搞种植等等,才是真正有效的,因为一般情况下,他们没法从银行拿到贷款,缺少挣钱的启动资金。
帮助农民发展种植脱贫致富的路径卓有成效 / 《山海情》剧照
当初很多人质疑小额贷款的年利率太高(注:年利率在15%~21%,受司法保护的民间借贷利率上限是24%),上面还好多人来调查这件事。
很多人不懂,贷款利率如果很低甚至无息,任你如何设防,需要钱做生意的富人和商人都会用各种手段把贷款“抢走”,但高利率能把他们拦住,这些贷款才能流向贫困农户——对他们来说,这笔钱太重要了,越穷就越需要它。
最早创设这个模式的孟加拉乡村银行,给创收目的的贷款利率为20%,发放贷款之前,还要对申请人进行为期7天的培训,但凡不是极其需要这笔小钱的人,熬不过这7天就自动放弃了。
因为是小额贷款,单笔一般不超过2万元,也就是说,100万元至少要贷给50个农户,农户很分散、又没有担保,管理成本很高。小额贷款的信贷员,放贷金额不及银行信贷员的千分之一,工作量却大很多。网上有个帖子说,一名中和农信信贷员现身说法,他累计放款89万元,管理着32个小组,一共160户,如果没有相应的利息来支持管理成本,小额贷款是无法持续的。
如果农户用这笔不到2万元的贷款挣到了钱,即便是最高21%的年利息,也不超过4200元。负担相对有限,如果承受仍有压力,农户更会慎重地评估和投产。这是贷款不免息、反而高利率的市场作用。
公益的生命
34年前,我做希望工程就是市场化的思路,一开始就是需求导向。我们来介绍乡村孩子失学的困境,把儿童问题、教育问题和贫困问题“三位一体”地告诉社会公众,激发大家参与。他们提供了资助,看到了孩子们的可喜变化,得到一种成就感,参与的热情就越来越高。所以,希望工程的捐赠人和受助的孩子是互为供给,互为需求,双向受益。
安徽省黄山市祁门县安凌希望小学 / 视觉中国
捐赠人是最重要的参与者,只有把捐赠人的这笔钱用好了,让他的投入得到放大,满意了,他才会积极参与,真正持续地参与解决问题。把捐赠人效用的实现和满足作为最高目标,跟解决社会问题没有矛盾。
1998年,希望工程10周年的时候,我们花了100万元找人做评估,自愿捐款的占98%,这样做是对的,市场化就是要供需对接、公平交易、自愿捐赠。
公益市场化有两个对立面,除了道德化,另一座大山是行政化。行政化的背后是权力,市场化的背后是权利,市场是尊重各方权利的,对公益市场化来说,是尊重捐赠人、受益人,以及公众参与所要求的透明和知情。
2009年,《中国社会报》曾设专版讨论“谁在阻碍中国慈善事业的发展”,我说:“慈善属于民间,不是政府行为。”但一直到现在,还是有不少人把慈善变成政府财政的补充;本来,这些钱应该由民间支配。尤其官办慈善机构本身已经有很多资源,现在还每年虹吸,把互联网上的社会捐款拿走一半。
政府应该是超然的,是规则制定者和监管者,哪个违规打击哪个,如果政府下场当运动员,监管很容易缺位。充分的市场化不会劣币驱逐良币,只有不公平竞争、坏的东西被保护起来了,才会劣币驱逐良币。
公益参与第三次分配的铁律是自愿和透明,如果政府一进来,第三次分配就容易走样,既不自愿也不透明,这会伤害公众对公益的信任。这是公益最大的痛点。
放大影响力
现在都在强调要用创新的手段解决社会问题,政府、企业、公益机构都在做,但是政府一般不会跑到创新的前沿,稳健是政府的逻辑。企业擅于创新,但企业也在制造社会问题,比如食品安全、环保问题;公益体量最小,如果不能突破传统和局限,提供有效率的解决办法,它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公益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新方案,会出现两个结果。最大的可能性是政府接盘,最典型的是在医疗领域,罕见病患者起初是公益机构提供关注和救助,并向社会呼吁,才有了后来政府介入,在政策上给予医保覆盖和医疗补贴。
慈善公益组织北京血友之家罕见病关爱中心理事长关涛参加组织筹办的活动
另一个可能性是商业跟进。一些公益项目可以转化为商业模式,就是说同样的项目服务,对贫困群体负担一部分费用,用公益补贴;有支付能力的群体,走商业路径,比如新东方。
公益项目的规模化一直是个难题,因为公益的逻辑倾向于浅尝辄止,扩大规模的风险大于收益,团队管理、保障服务质量、维持社会信任都很难。但是商业有攻城略地的野心,面对潜在的收益,自然有扩张的动力。
从公益转向商业招来许多争议,很容易被认为是借公益赚钱,是为了利己。我一直说,做公益是烧别人的钱,做商业是烧自己的钱,如果商业解决了同样的社会问题,让受益的人越来越多,难道是不道德的吗?这是道德绑架,一定要改变。
公益与商业的边界渐趋模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模糊地带是社会创新的精妙之处:活力空间,混沌所在。如果规定公益与商业只能是泾渭分明、水火不相容,用一成不变的道德标准来对待新的变化,用道德绑架和道德审判来对待公益与商业的革故鼎新,创新者很容易被“他杀”;如果自己也被世俗困扰,患得患失,则可能走向“自杀”。
商业是自利利他,公益是利他自利。公益把利他放在前面,但也一定是自利的。就像面包师要想把生意做大,要做出好的面包,公益有效地助力解决社会问题,才能获得真正的价值回报,利他也利己才是人人都受益。这个问题我们的圣贤都已经说清楚了。
鲁国有条规定,国人在国外沦为奴隶,如果有人把他们赎出来,恢复其自由,可以获得奖励。孔子的学生子贡救了人,却不要奖赏,孔子批评他:你做错了。领取奖励不会损伤你的品行,但不领,今后鲁国就没人再去赎回自己的同胞了。
另一个学生子路救起一名溺水者,获救者送来一头牛,子路收下了,孔子认可子路“利他之后接受利己”的做法,说:今后鲁国人定会勇于救落水者了。就这么一件小事,孔子给我们讲述了人性的本质,不能反人性,在道德中间迷失。
早年间我就提出,公益应该是“研究发现、实验创新、宣导影响”。这12个字就把公益实现资源有效配置的步骤说清楚了。
公益创新的核心,是让资源的安排更高效,但它不光是解决一个具体的社会问题,在整个过程,还要增加社会资本,就是说增加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如果你做的事让人对公益产生不信任,觉得你是骗人的,最好别做、别添乱。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吴擎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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