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学的“论文幽灵”,藏在肯尼亚棚户区
看点 论文代写,越来越疯狂。几乎每7个在欧美就读的大学生中,就有1人找过代写者,这些“隐秘写手”中的大多数,来自非洲肯尼亚。严禁抄袭的欧美学校,则是肯尼亚写手最大的订单来源地,还出现了针对中国留学生的代写网站。本文作者,是莱斯大学人类学的中国博士生,今年夏天她前往“世界论文代写之都”,亲身感受这些代写论文是如何产生的。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冷杉RECORD (ID: fhzkfirstory)
文丨周舟 编丨杜雯雯 排版 | Jennifer
一位莱斯大学人类学的中国博士生,在今年夏天前往非洲肯尼亚,展开了一场为期28天的论文“枪手”寻访之旅。
她抵达位于赤道附近的内罗毕,真实感受到了“世界论文代写之都”的复杂一面:在演化到近乎成熟的代写产业背后,是本地青年人在贫穷与机会中,摸索可能性的故事。
堵车、小贩与隐身的代写
12小时的转机飞行后,我从广州乘坐的ET318航班,落地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
刚出机场,我就感受到这座“世界第四堵车城市”的复杂交通:大多数地方没有红绿灯,过马路要从小贩、小巴和摩托车混杂的车流中左右突围,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的味道。
内罗毕市中心新城区,
从肯雅塔国际会议中心往下望
这一路是被人左右夹击的过程。
街道两侧的小贩把售卖的二手衣物举到每一个路过的人面前,试图伸手拉住他们。有揽客的人直接地识别出我的面貌,冲我喊“中国人,中国人”。
我的耳朵里,不间断地闯入英语、法语、斯瓦西里语和其他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再配上街上汽车的喇叭声和小巴司机揽客的叫喊,让人晕头转向。
直到拐过一个停着二三十辆小巴的环岛,我从紧贴在一起的小巴缝隙中挤过去,到达我的住处——一栋黄褐色的十层建筑。
这里是中心商务区的北部边缘。紧邻我住处的据说是肯尼亚最大的二手汽车零件集散中心,是一片到了夜晚会点火焚烧垃圾的棚户区。
二手汽车零件集散中心,从我的住处往下看
过去,我在留学群里见到过许多代写小广告。我一直以为给中国留学生做代写的也是中国人,所以看到关于肯尼亚代写的报道时就很新奇,觉得这种无意中产生的跨国连接非常有趣。
查阅新闻资料后我得知了一组令人惊讶的数据:几乎每7个在欧美就读的大学生中,就有1人找过代写者。而这些“隐秘写手”中的大多数,都来自非洲肯尼亚。
作为一个初来者,我在这个被称为“非洲硅谷”的城市中,没有第一时间捕捉到预想中论文代写产业存在的明显迹象。
这里更显眼的,是街上随处可见的M-PESA绿色标志和旅行社职员。
前者是肯尼亚应用广泛的移动支付软件,被看作是肯尼亚发展IT经济的成功案例之一。后者紧紧跟着每一个被认作是游客的人,试图游说他们去著名的野生动物保护区马赛马拉,观看地球上最壮观的动物大迁徙。
写手们工作的地方,就在类似的黄色建筑中
Josh从一扇半米宽的小门钻进去,经过走廊两侧密密麻麻的房间。这里每一个房间里都是一个小公司。他的工作间是其中一个卖二手汽车零部件公司的办公室。
屋里陈设简单,橙色的墙面,靠墙的两排铁架子上放着轮胎和机油。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围着三把办公椅和几个塑料凳,桌上一个老旧的台式机和一台同样半新不旧的手提电脑。
在这两台“枪手”专用的生产工具上,Josh写出超过我想象范畴的论文类型:从如何促进教育创新、糖尿病对心衰的影响、老年人社群的孤独问题,跳跃到如何减少未成年人怀孕。
得知我的博士研究方向是人类学,Josh立刻翻出一篇自己代写过的人类学论文:素食主义者对伦理和自我的理解——在我看来,有点宽泛,但确实是一个会在人类学研究会议上出现的题目。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通过和多位论文写手的交流得知,他们最多的订单需求来自本科生的课程论文。跨度从英语文学、商业管理、统计学、数学、物理学、历史学到政治科学,各种学科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小到本科生的课堂讨论、同学互评,或是做一个编程作业,大到承包一整门课的作业和考试,甚至帮博士生写两三百页的整篇毕业论文也并不罕见。
写手接到指令时,通常不会包含这个“单子”来自哪个学校这一类隐私信息。
唯一共通之处是,这些论文都要求英语写作。我采访到的写手们,和查阅到的研究肯尼亚代写的新闻报道,都显示大多数订单来自美国和英国的学校。
而不同的写手们,各自有擅长的领域,他们在接单时来者不拒,遇到实在写不了的题目,就会在抽成之后转给下家写手。
找转包写手的信息,附带一部分订单要求
这种“灵活的变通机制”也存在于具体写作里,写手们多的是糊弄取巧的办法。
Josh虽然学的是物理,但是更喜欢写人文社科的论文。ChatGPT是他最新的“糊弄工具”。
有一次我去Josh的办公室,他正在写一篇三页纸的电影短视频视觉和修辞分析。他把客户发来的论文要求直接放进ChatGPT生成一个文本,再在这个基础上修改。
这个短片太新了,免费的ChatGPT3没法调取和电影有关的信息。他只能自己把短片看一遍,让ChatGPT列举视觉分析和修辞分析的一些基本角度,比如灯光、道具、服饰、镜头语言等,然后试图把一些电影细节填充进去。
Josh写的主要是不需要专业名词、能够用常识来完成的部分,比如服装道具的分析,讲短片里服装的变化,帮助观众区分不同平行宇宙里的蜘蛛侠。
半小时之后,他抱怨起这份订单的无聊,终于忍不住,从网上的一篇影评里复制了一大段文字,放进另一个AI工具里调整一下语序,就粘贴到自己的文档里去了。
这种“文字游戏”的拼贴组合,早在ChatGPT出现之前,写手们就找到了偷懒的秘诀。
比如,写手们会把和客户要求相关的学术论文和网络资讯拼合在一起。即使是需要用到编程运算的作业,也可以在Chegg(一个美国的教育技术公司)上找到类似的题目,然后按照数值修改一下。
我问Josh那万一做得不对怎么办,客户会不会找他麻烦。他就笑说,很多时候客户自己也不懂,只是希望能有个东西交作业而已。
对Josh来说,这不过是一份只有每页300肯尼亚先令(约14元人民币)的订单。
通常,论文代写按页计价,且以层层分包的形式,肯尼亚先令和美金在当地都可使用。因此,一篇论文会形成三个价格阶梯:代写平台报给客户的价格,代写平台报给平台写手的价格,最终写论文的写手拿到的酬劳。终端写手拿到的是最少的。
以Josh写蜘蛛侠的分析为例。
作为写手,他实际拿到的酬劳是每页300肯尼亚先令。他的上线Sharon,从代写平台上接单价每页大约是10到15美金(约73到109元人民币)。
我尝试作为顾客,用这篇论文的要求在平台上下了一个要求三天内完成的单子,平台显示价格为每页20美金(约146元人民币)。整个链条最终差价10倍。
写手们偶尔也会认真对待一些他们觉得有意思的论文。比如,Josh和Sharon都非常喜欢写医疗护理类的论文。
Sharon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说担心自己的孩子有自闭症。她写过很多关于自闭症的论文,根据从这些论文里学到的知识,她问朋友孩子的眼距宽不宽、平时是否抗拒和人肢体接触。朋友说没有,Sharon就劝她不要担心。
Josh也说自己回家看望爷爷奶奶的时候会帮他们看体检报告,因为他知道哪个范畴是正常值。
有一次看到有人在代写群里找“护理专家”,Josh马上跳出来说他是。我有些戏谑地问他,你是护理专家吗?Josh马上回我:“我当然是,我写了那么多护理论文。”
对方提出要找女性。Josh一边回复说,如果找不到女护理专家的话可以再联系自己,一边又对我说:“我也可以说我是女性,他怎么知道。”
屏幕两端,联结与孤独
一个方方正正的电脑屏幕,通过互联网连接的是代写产业两端年轻人不同的命运轨迹。
对许多肯尼亚的大学生写手来说,代写是一个过渡职业。做代写的报酬,可以用来支付大学期间的房租和生活费,直到他们找到正式的工作。虽然鉴于肯尼亚现在13.4%的青年人失业的情况,找到正式工作“上岸”可能遥遥无期。
有了正式工作后,很多人也会因为正式工作工资太低而把代写作为一个兼职。并且,这是一个逃避税收的收入来源。
Sharon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她从内罗毕附近的一所大学毕业,学的是食品科学。她读大学的时候就知道Josh在做代写。毕业之后在食品加工厂工作过一段时间,觉得收入太低,让Josh教她入门,现在全职做代写。
跟Josh和他的同事David相比,Sharon的生活要稳定许多。Sharon给我看一个账号的月收入,有1400多美金(约1万元人民币)。而她一共有两个账号,更高级的账号有抢单的优先权,还可以调整自己的接单价格。
这两个账号为她带来充足的订单,而且可以把部分订单在抽成之后转包给其他的写手,比如Josh和David。而没有账号的写手Josh和David在欧美大学放假的时候,也就是论文代写的淡季,还得兼职倒卖二手汽车零部件。
跟肯尼亚每年2170美金(约1.5万元人民币)的人均国民总收入比起来,这是一笔相当不错的收入。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Sharon就告诉我她在攒钱准备买房子。
虽然收入可观,但是对于写手们来说,这份工作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独处。
某个针对中国留学生的学术代写网站广告
平台上的这些描述似乎是给留学生找代写的借口。但它描述的写论文的痛苦,作为中国留学生的我确实可以感同身受。
欧美学校明确限制抄袭。例如我读博的莱斯大学,对抄袭的定义是“引用、转述或以其他方式使用他人的言论或想法作为自己的言论或想法,而没有正确注明出处”。惩罚是从警告、挂科到可能停学三个学期。
实际操作中,教授们能用来检测抄袭的方法主要依托于技术。包括莱斯大学在内的几乎所有美国大学常用的Turnitin,它将学生上交的论文和一个文本数据库做比对,通过算法来分析相似性。
代写也被视作抄袭的一种。但是理论上讲,代写的内容都是写手自己“原创”的,不涉及对已经存在的文本的剽窃,所以用Turnitin之类的查重服务或许是查不出来的。
即使老师有所怀疑,最后也很难有实际的证据。
从猎奇到遥远的共情
在内罗毕做田野调研的一个月里,我从最初对代写者的猎奇,到后期和这些年轻人产生了遥远的共情。
对于正在读博的我来说,最戳心的一点是,写手们尽心尽力写的论文似乎在学术评价体系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Josh和Sharon经常开玩笑说,自己写过的论文加起来应该已经有好几个硕士博士学位了,又说代写接触到的各种知识让他们现在跟任何行业的人都能顺畅地对话。但这些知识除了能让他们成为更好的论文写手之外,似乎不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其他的变化。
每次我跟肯尼亚的写手解释说我正在读人类学的博士,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你需要我帮你写你的博士论文吗?我常常用玩笑把这个话题岔开,说人类学太穷了,雇不起他们。他们的下一个问题往往就是: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做代写呢?
的确,从实际收入来讲,Sharon接单的月收入远比我读博的月津贴要高。但我最后也没有跟他们一起做代写,对于这个诘问,我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回答,只是用另一个自我调侃和玩笑来回答他们:写我自己的论文已经够累了,不想再写别人的了。
钱,确实是我在肯尼亚反复遇到的问题。
最初,我尝试通过社交平台联系代写写手做访谈,但是大多数都拒绝了我。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我要不要找代写。知道我在做研究之后,问我接受采访是否有报酬。
在从前的田野调查经验里,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免手足无措,但转念想想又觉得很合理。如果自己写论文要收钱,为什么提供信息给别人不收钱呢?
遇到Josh、Sharon和David这几个愿意无偿向我讲述他们的经历的人,是幸运的巧合。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会在写完稿子一起去小餐馆或者酒吧闲聊时,常常暗示我应该请客。
平时他们自己去会点100肯尼亚先令(约5元人民币)一杯的本地啤酒,在和我一起的时候则会问我能不能点用美金计价、更贵的金酒。
我的住处附近的一个小酒吧,白天空无一人
因为物价的差异,请客的钱对我来说并不多。但这感觉自己是在用金钱购买研究对象的知识,多少有些打破我对人类学界田野知识是无偿赠予的幻想。
一次我们从酒吧回来,David似乎看出了我的不适,跟我说“在这里人们总是问你要东西,是因为在肯尼亚,生活很艰难”。
棚户区入口处的小吃摊
生活在肯尼亚是很困难的。这句话我从写手、摩托车司机、修车工、导游和超市店员嘴里都听到过。我在肯尼亚的一个月里至少经历了三场抗议,抗议不断高涨的生活开销和税收。更多的人则是在抗议时闭门不出,以免被误伤。
我离开肯尼亚的时候,Josh和David都说让我要记得他们。又半开玩笑地说,要给他们推荐一些中国的客户,我们可以一起做生意。
我不可能真的给他们介绍客人,也很难说把他们的经历变成学术知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最后想想,我能给他们的回馈,也就只有当时那些让我稍感到不适的金酒。
(应文中受访者要求,Josh、David、Sharon为化名)
*本文所有图片来源于作者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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