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父亲和他的农民儿子 | 人间
“我拉板车,砌河堤,去工地,心里想着的是我不能给父亲丢脸。我不好吃懒做,我不和人起冲突,不怨天尤人,就是苦,也要堂堂正正,万不能做小人。”
配图 | 《归来》剧照
2023年3月,我回乡祭祖。族人不论之前是否亲近,皆郑重其事,提早备齐三牲酒礼支持我。我尚在途中,便接到亲戚电话,“我们晓得你这几年不快活,肯回来让叔伯婶娘看看,我们欢喜,尤其八十多岁的田爷爷,问了好几次。”
村里人都知道,田爷爷曾是显赫的将军之子,后来家道中落,和大多数人一样,成了贫苦农民。他大半辈子都在做苦力,儿时我见他打井、修河堤、挑重担,总是喜笑颜开、毫无怨言。偶尔有人当众提及田爷爷出生于南京,曾被蒋宋美龄抱过,他也不曾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是怡然自若道:“是有那么回事,大人都喜欢抱小孩嘛。”
田爷爷与我的祖父、姑奶奶是几十年的老友。我祖父一辈子深居简出,与村里人并不亲近,平日里也极少串门。我从小便知,若是在家里和学校都找不到祖父,那他一定是在田爷爷家,两位老人或谈笑风生,或拉二胡,或看书。有时祖父什么也不做,只是在田爷爷家的竹椅上小憩片刻便回。
村里人都说我祖父是“冷面少爷”,即便作为他最疼爱的孙辈,我也少见他开笑脸。只有在田爷爷家,我才感觉祖父是一个“有人味的可爱老头”。为此我问过祖父:“田爷爷家是否有什么法宝?”
祖父的回答意味深长,“谓贤者之交谊,平淡如水,不尚虚华。”怕我听不懂,又补充道,“与君子打交道,勿用设防,不耗心神。”
后来,祖父预感自己时日无多,还特意交代我:“田爷爷是我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我不愿你有事去烦他,搅扰了我们的清凉。”祖父去世后,我一见到田爷爷就忍不住想哭,他总会刻意弯腰紧握我的手说:“我不担心你,几好的苗子,不用担心的。田爷爷是没本事的人,只能对你说几句没用的话。”
自从我去镇上读初中后,我和田爷爷见得更少了。后来上大学,我们在村里遇见过一次,田爷爷笑容满面,对我看了又看,“我说过的,你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要强多了,这是你爷爷的福气。”
这几年,我的姑奶奶总是会想起一些旧友。时至今日,她仍叮嘱我:“回村的话,替我去看看你田爷爷。”
这次回乡,得知田爷爷在等,快到村口时,我便将车停在路旁,决定步行进村。前来接我的乡亲中有人调侃:“是不是没有开豪车,怕村里人笑话?放心,就算骑电动车,你也是挺好的。”只有一些老人明白我的想法,他们说:“是该如此,我们领你一同步行回村,车子待会来开。”
那日阴雨连绵,春寒水凉,当我冒着冷风着走到老槽门口时,田爷爷已站在路旁等候了,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上挂满了小水珠,见到我时,赶忙紧握我的双手道:“后生可畏,故人风范犹存,你们几个年轻人身上的魅力真是令人——着迷啊!”
我知晓田爷爷在夸我时,兴许也是想起另外两位一百多年前的年轻人了:他的父亲田先生,以及我曾祖父德秀公。他们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舍家为国,视死如归,不易其心。身上的魅力,不知令多少同辈与晚辈着迷。
一百多年前,我们村就有蔡、田两大姓,他们一同从外面搬迁至此,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轻易不干涉对方家族内部事务。
田先生生于一个落魄地主之家,他勉强上了三年私塾后,家里再无力负担。田氏族人不如蔡氏重视教育,所以即便他天资过人,亦无人出资提携。对于田先生无书可读的境遇,蔡氏族人只有惋惜。好在田先生从小便意志坚定,笃志好学,虽无法继续入私塾,却不放弃求知,他借书自学,向人求教。
当时,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是我的曾祖父,他是国内首批新学师范生,毕业后放弃清政府安排的公职,回乡当了一年郎中,家中有海量藏书。对于前来借书和求教的田先生,尽管曾祖父年长其十几岁,却是礼遇有加,有问必答,非大人对待孩童的态度。
后来,曾祖父外出参军、革命,对田先生仍多有记挂,常吩咐家人,但凡田先生前来借书,孤本亦不吝,而在此之前,曾祖父的书是概不外借的。每逢曾祖父还乡,他必赠予田先生各类书籍,还会推掉宴请,专门与田先生交谈半日,为其答疑解惑。田先生亦视曾祖父为师长,举止谦恭有礼。
那时节,曾祖父是阔少爷,在家中万事不愁;而田先生则要干农活,只能忙里偷闲看书。相传,有次他上山砍柴,左手拿书,右手握刀,注意力全在书本上,一不留神,脚底打滑从山上滚了下去。他身上伤痕无数,书却被他捧在怀里,除了封面皱了点,完好无损。
有大人笑话田先生:“难不成几张纸比命还重要?”
田先生不假思索道:“我思虑甚少,只记挂还有几篇文章未曾读完,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道从何来?又去何处?存于书,传于人,几张纸有时确实比命还重要,几千年华夏文明皆存于书。”
彼时,田先生只有十一岁。
一年后,田先生因颖悟绝伦,文采斐然,被一所私立学堂聘为教书先生。当众人夸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终于可以扔掉锄头、柴刀时,田先生也没有晕头转向,“万般皆平等,读书不负人,才是对的,我没觉得扔掉锄头、柴刀便算一朝得势。我的锄头和柴刀暂放家中,那是耕夫的立命之本。”
为避免固步自封,田先生白天教书,晚上仍挑灯夜读。
不同于我曾祖父年轻时的叛逆不羁,与父母争得面红耳赤,田先生性情温和内敛,对母亲毕恭毕敬。他父亲去世后,母亲靠纺线养活他们兄弟三人,所以即便他志存高远,也是商量着与母亲说:“孩儿二十岁之前,哪儿也不去,就守在您身边。待我二十岁以后,还望您允许我去外面走一圈,若我尚有一口气在,定当归来侍奉母亲大人。”
老太太是明理之人,对自己儿子说:“我的崽不是笼子里的鸡鸭,早上放,晚上关。他是天上的老鹰,展翅便能飞,稳当有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累了回家。”她对儿子唯一的要求便是要成家,“你今天成家,明天就能走。娘要你有个家,哪天娘不在了,至少你屋里还有人,回来有热饭吃。万一你在外边有个啥,还有人出来找你。娘怕到时候老了走不动,找不到儿子,一个人干着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至于兄弟,以后各有各的家,你不过是个客人,客人能住多久?你那个先生德秀哪里都好,就是家不成样。他在外面受伤,还不是家里的女人去找?”
此时,田先生十九岁,他应允母亲的请求,说家成业就并无不妥,“我本就一耕夫,不至于好高骛远,不求女方绰约多姿,端庄稳重我便有五分欢喜,初见时再多一分惦念,便是十分美好,相看两不厌,自然久长。有合适人家,您出面让媒人帮着张罗即可。”
很快,离村子十来里路的地方,有一户肖姓的人家愿与田家结亲。肖家女子读书不多,却是端庄本分的农家姑娘,对田先生也是一见倾心。
乡村里,历来不乏好事者,见人好事将近,便会鬼鬼祟祟地活动,有人跑去肖家挑拨,“有些年头了,田家依旧清贫,那谁挣得那点钱,大多补贴家用了。更何况读过书的人总是不安分,他与那德秀少爷一样,怕是要去外面大闹天宫的,弄不好命就丢了。家里的女人不用说,你看李聪明(我的大婆婆)有多苦。说不定田家是想找个不用付工钱的佣人,照顾那一大家子,这样田家郎在外面省心省力。”
之后,肖家女真的去拜访了我的大婆婆,倒不是因挑拨之人的话起了作用,而是她想问嫁给那样的男子到底有多苦?要怎么做才能帮衬自家夫君?
大婆婆作为过来人,告诉肖家女:“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与我当年一样,太晚了。既然你问起,该说的话,我也得走个过场说几句。你得问他一句话,是否喜欢你?他说不喜欢,你莫再有想头。他们那种人就算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违心哄你半句。若是不甘心,你再问问自己,值得吗?有些事自己想通了就不苦,不通则痛。至于帮衬,我一想到德秀,便感觉他处处需要帮衬,出门了,瘦了,鞋子破了,受伤了……”
后来,肖家女嫁入田家,只问了丈夫一句话:“你喜欢我么?”
田先生回答:“喜欢!看一眼,便多一眼喜欢;不看的时候,心里满是喜欢。”
田先生一生不苟言笑,却在新婚时酸掉了来客的大牙,“读书人,冷不丁的肉麻。”
“说出的话,酸也好,甜也罢,该是要作数。”
“那是自然。”
此后,田肖氏接过了丈夫身上的担子,侍奉婆婆,照顾弟妹,屋里屋外地忙活。而田先生决意去汉口报考黄埔军校(汉口设有招生点),之后行军打仗,生死难料,田先生提出暂不孕育子女,田夫人未有怨言,“你说的,我都会照做。”
那天,送田先生到村口,田夫人不愿再往前走,也不肯回,“再往前几步,我怕停不下来;转身回去,心里又舍不得。我就在这站一会儿,就当你快回来了,等等就好。”
本来已经消失在她视野里的田先生,突然又走了回来,“夫人,我刚出门片刻,现在回来了。不过等下还要出门,日子稍久一点,但我会时刻记得转身回来。”
田先生二十岁那年顺利考取了黄埔军校第四期步兵科。当年黄埔招生相当严格,分为初试、复试、总试,要考国文、几何、代数等科目,且对外形外貌有要求,据说胡宗南就曾因身高只有一米六而被拒之门外,后来由廖仲恺特批参加考试。
田先生入学时,黄埔军校分为步兵、炮兵、工兵、经理(后勤)、政治,一共五科,其中步兵科最为耀眼,将星如云,后来国共两党的名将多出自于步兵科。据说校长蒋介石最为喜欢黄埔四期,骂四期“妖孽(捣蛋鬼)多”,他的学生都知道,这位校长越是喜欢骂得越凶。而田先生因为在学校表现出众,蒋介石还亲自为其改了名。
田先生毕业后,深得蒋介石信任,被编入警卫团,其前身为黄埔军校卫兵队,负责蒋介石的贴身护卫任务,后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警卫团,是嫡系中的嫡系。1931年,蒋介石在内外压力下被迫第二次宣布下野,其警卫部队被改编,田先生所属第2师被编为88师,该师为德械师,装备精良,田先生任学兵大队队附,半年后入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深造,随后任教员,并负责编写军事方面的教材。
自上次离家,田先生有近六年未曾回乡,虽说时有书信寄回,田夫人视若珍宝,但在其他人看来,“不过几张稳住她当牛做马的废纸,到底又是一个李聪明。”
考虑到夫人读书不多,田先生写回来的信多为大白话,比如:“你从来都不是糟糠之妻,而是我相伴一生的佳人。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操练,空闲时看书,偶尔与人对谈,但总有停下来的时刻。唯对你的倩影,始终思之如狂,不分昼夜。人间别离苦,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是山河破碎,民众流离失所,美好的情感亦会随之消亡。”
后来特殊年代,田夫人遭到批判,她被揪到台上悔罪,造反派将这封信公之于众时,田夫人被打出鼻血,嘴角却仍有笑意。当造反派将信件揉成一团时,田夫人就像疯了一样,将这封信夺过来,吞了下去,“这下安心了。”
田夫人说自己相信丈夫写的每一个字。自从过门后,她便与我的大婆婆成了好友,大婆婆艳羡,“我也相信德秀的每一个字,他们重名节,守信义,说的话无论肉麻,或戏谑都作数,可德秀不曾对我说,原以为他不会说,如今看来是不对我说。”——那时候,我的曾祖父已在四川与小婆婆定情,并回乡热热闹闹地操办了婚礼,很快育有子女,此时大婆婆已年近五十,孑然一身,三十几年的等待终究换来一场空。
村里人都认为田先生是老蒋的学生,算“天子门生”,在“御林军”当差,以后肯定比德秀的官还要大,他在外面找的老婆指不定也是年轻漂亮,穿着高跟皮鞋。
田夫人见过我的小婆婆张婉英,尽管她比张婉英还要小几岁,未有生育,但因常年在乡间劳作,她皮肤黝黑,全无妆容,穿着老布鞋,看上去还显老十几岁。但田夫人始终笃定,“他说在外面见过的所有时兴(美好),都会带我一起去感受。”
尽管如此,在得知田先生要回来的那一刻,田夫人还是哭得不能自已,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对旁边要好的人说:“还是该借点雪花膏来抹一下。老人家都说了烧笋壳会长麻子,我没听进去,现在脸上斑斑点点,再去抓中药调理也来不及了。”
大婆婆最是理解田夫人,“平日笃定他是说一不二的男子,但到了那一刻,终究是怕承受不了失落,先大哭一场,再去面对或许能忍住眼泪,女人有女人的倔强。”
得知村里“又一个在革命后当了官的人衣锦还乡”,众人更是扎堆评头论足,说他不到三十岁便在蒋光头底下当中校长官,管着一千多号扛枪带炮的人,以后指定是一方诸侯,可比县太爷要神气多了。回来还不得骑高头大马,机枪开道,闲杂人等肃静回避,两旁扛枪的小兵一路小跑护卫,后排跟几台马车,有几个漂亮的姨太太。
于是,抢着给田家干活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还有人专门在田家院子打下几个马桩,怕到时候队伍浩浩荡荡,军马没地儿拴,“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田家人风光了。”讽刺的是,后来田家被抄家,批斗田夫人最厉害的,也是这一批人。
对于田先生回乡,众人翘首以盼。然而到了那一天,村口出现的仅两个人,两匹马,未有威风凛凛的阵仗,也不见英姿飒爽的长官。年轻的田先生着长衫,脚上穿着田夫人纳的布鞋,其随从一身便服,腰间连配枪都没有。二人进村便下马,向长者行礼问好,哪怕是一群仰着脖子摇摇摆摆走过的鸭子,亦驻足相让。
田先生的兄弟对其过于谦卑的行为心生不满,抱怨道:“从前咱家没落了,平日难免对人点头哈腰。现在手里有兵有枪,还畏手畏脚的,我就有点想不通了。”田先生当即驳斥:“想不通,就在家好好种地。但凡我听到有谁敢仗势欺人,绝不姑息。我们家从前只不过是艰难度日,家教还在,礼数还有,怎么说成点头哈腰?”
田先生进屋后第一件事便是向母亲下跪请安。而见自己夫人时,田先生眼神温柔,俏皮话一大堆。见田夫人面带羞涩,扭转头望向另一方,双手不停地拍打衣服上的灰尘,田先生笑着说:“蛮好的,我家夫人蛮好的,再好的也没见过了。”
此次回乡,田先生欲将母亲和妻子接去南京。同时还打算选几个乡中的可塑之才送去军中培养,而自家胞弟、堂兄弟等,田先生一个没带。
去南京前,田夫人特意与我的大婆婆告别,让她以后一个人少去村口等人。大婆婆像是释然了,“我等我的儿女们(小婆婆所生)回,所幸村里只有一个李聪明。”
而田老太太安土重迁,不愿前往南京,她嘱咐儿子:“只要你不辜负自己媳妇就是大孝子。我给你看了相,你是有福之人,但你的福不在官运上,在这个女子身上。”
田先生不再勉强,“古人云:‘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我亦如此,日后自当革故鼎新,但不离故土,不见异物而迁。”
田老太太哽咽道:“人老了,离开故土就是遭罪。可你还年轻,走过旧途,还有前路,就算一时被困,也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女人在身边,家就不远,我当娘的自然也就放心,不会羁绊自己的崽,你不用顾及我。哪天你回来,见着娘成了一个坟堆,千万要记住了,脚下的黄土,是娘给你铺的路,要往前走。”
后来有人想起这段对话,说老太太那会儿身上多少带点“通灵”,预知了儿子的命运。
田先生回南京后不久,便受到蒋介石的亲自接见,调航空委员会,任中校副团长,1936年又调任航空特务旅,升上校团长,负责空军地面警备。
到南京后,田夫人才知道围绕在丈夫身边的“时兴”有多少。后来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去南京的感受时,忍不住发笑,“南京中山路是柏油马路,不像村里的路坑坑洼洼,两旁参天的梧桐树好看又遮阴,每走几步,就能看一团团一簇簇的花,小树丛里还会‘长’出许多电线杆,路上车多人多,店铺也是数不过来;坐车到长江边,我忍不住大喊,‘那是海,南海观音住的地方,护佑着那一排排的翻船。'他小声(田先生)纠正我,那是长江,很长的河,流了好久,流去好远;秦淮河看起来又不像河,男女在一块喝茶,抽大烟,说笑,日子过得没一点意思,后来我才晓得那里还曾是胭脂地,他是(田先生)不会去的,爱去‘花牌楼’那边买书。”
田先生的房子位于南京东郊的汤山,一幢三层的小洋楼,本来有一个保姆,但田夫人不习惯过被人伺候的日子,便将保姆辞退了。以前田先生忙于公务极少回家,但自从夫人来了以后,无论是在办公室或是机场,乃至总统府办公,他都会回家。
即便到了南京,田夫人仍是村姑的打扮,爱穿粗布衣裳,而田先生不曾说她半句。军官之间常有酒会一类的应酬,田先生不爱参加,有次是宋美龄组织的舞会,他才带着田夫人一起赴约。军官太太们个个粉妆玉琢,争奇斗艳,唯独田夫人素面朝天,在田先生身边坐立不安。田先生柔声说道:“舞会很短,一下就结束了,走马观花看一眼就行了,而我们一生很长,细水长流,我知道夫人美在哪里。”
田先生身材高大,长相帅气,一身戎装更显气质。期间,有些打扮时尚的女人过来邀请田先生跳舞,都被他拒绝,他还拉着夫人的手介绍道:“这是我太太。”
田夫人以为他不会跳舞,便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也不会。”直到一个军官太太过来问田夫人,“我可以跟田团长跳支舞吗?”田夫人问田先生,“你会跳吗?”田先生说,“略懂一点。”那位太太则告诉田夫人,“嫂夫人,田团长是他们这些弟兄里,舞跳得最好的,在黄埔就会了。”田夫人劝田先生,“既然会跳,就不要驳人家面子,我也想看你跳舞。”田先生才答应与那位女士跳一段。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田夫人才发现丈夫早已脱胎换骨,不是村里那个砍柴郎了,之前她坐汽车,见当兵的给田先生敬礼,也只当是丈夫当了官,管着几个人,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那晚她低头感慨,“原来只有我什么都不会,扎在女人堆里,才发现不是滋味。”
田先生听后,拉她的手一直没放开过,之后再没和外人跳舞。
在南京待久了,田夫人发现国民党军官有姨太太是再正常不过了的事,抛妻弃子再娶的也不少,还有人将结发妻子一枪崩了的。不少人劝说田先生找个摩登有知识的姨太太,都被田先生冷脸拒绝。田夫人也曾表态,若丈夫再找个年轻漂亮的,她不会有意见,“黄脸婆是有点拿不出手。”
田先生回道:“我心里只有家国天下。除此以外,就是你了。我一直戎马倥偬,本想着等时局安稳一点,再生儿育女。现在想来,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实属不该。”
1937年7月7日,田夫人产下一子,即后来的田爷爷。不巧的是,当时田先生因公务在身,未能赶回。7月8日,田先生被紧急召回,不是因为喜得贵子,而是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了南京。次日中共中央通电全国,号召中国军民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日本侵略者。7月17日,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谈话,“……战端一开,则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的决心。”
不久,我的曾祖父写信给田先生,开头变成了:“XX兄钧鉴,鄙人垂老,有事相求……”而他所求之事并非为了个人,而是呼吁国民党将领积极整军备战。自1931年“9·18事变”开始,曾祖父便忧心“法西斯猖狂无度”,而他年过五十,儿女成群,“欲卸甲归田,颐养天年,无奈日军狼子野心,侵占华夏领土,中日之战无可避免。我虽年迈,仍有舍身报国之决心。”至抗战全面爆发,曾祖父仍在四川筹集兵员、物资等支援前线抗日。
田先生虽儒雅,到底是血性军人,他给我曾祖父回信:“先生无忧,学生身死为国殇。”
此后,田先生一直坚守在机场。
1937年8月15日,日军飞机首次空袭南京,使南京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中国空军起飞迎战。这些飞行员皆自告奋勇,没有一人是抓壮丁抓来的。
田先生甚是喜欢这些飞行员,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的曾是中央军校的学生,有的来自清华大学,有的留过洋,个个青春洋溢,多才多艺,明朗可爱。做飞行员需极强的接受能力,还必须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他们在航校学习的专业科目包括空军战术、飞行学、航空机械学、航空兵器学、航空仪表学、气象学、照相学、轰炸学、侦查术,数学、物理、化学、力学等。有些学生在航校受训一年左右便顺利毕业,升空抵御外辱。
用田先生的话来说,“若在和平时期,他们是才俊,是美男子,是艺术家,是科学家,是学者,是政府要员……无论去哪里、做什么,皆为佼佼者,他人之榜样。我一个从乡里来的砍柴郎,对其多有羡慕,自愧不如,相形见绌,青年们太耀眼了。而国难当头,他们自告奋勇进入航校,成为飞行员,明知九死一生,却毅然升空。”
这些飞行员多出自于钟鼎之家,书香之族,知晓何为生死,何为富贵,更知道何为家国,就如他们的校训所说——“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南京空中保卫战持续了4个多月,这一百多天是田先生“一生中痛入骨髓之记忆。”
田先生是以“惜兵”出名的,淞沪会战与日军作战的中央军便是他的老部队,整个德械师差不多全部打光,他本就痛心疾首,想将自己补充进去,被蒋介石拒绝了。
自从值守机场,田先生一颗心便悬在了空中,几十年都没放下,“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些娃娃算不上远行,升空作战,有时就在头顶,咫尺之间,重回跑道只需几分钟,却回不来了。”
每次飞行员起飞前,田先生都会朝他们大声喊:“要回来啊,你们千万要回来——”
而飞行员总是回头一笑,如蓝天般清澈,他们当中曾有人对田先生说:“我们每打下一架敌机,国人便少一次轰炸,哪怕同归于尽,也要让日本侵略者在空中有所忌惮。我们中国还有人能飞上来,且死战不退。即便不能回来,无非是换一个时空守护。”
“听起来,他们是去学堂读书,唱歌,欢喜耍闹。等到下学时,一个个跑着回家。”
据日本海军中佐阿部信夫的记载,仅8月15号一天,中国战机被击落至少9架,日军也有5架被击毁。9月19号,日军再次轰炸南京,除了军事目标,还全面轰炸了平民区,包括学校,车站,码头等。千年古城在日军的轰炸下沦为一片废墟,浓烟滚滚,到处尸横遍野。在这一天,中国有33名飞行员再也没能返回机场。
抗战不到一年,中国六百多名飞行员几乎全部战死。整个抗战期间,共计一千七百多名飞行员,最后所剩无几,平均年龄不到23岁。其中包括南开大学创办人张伯苓先生的四子张锡祜,大法官沈家彝的儿子,清华才子沈崇诲,林徽因的胞弟林恒,《巨流河》作者齐邦媛的初恋张大飞,以及在武汉鏖战感动千万国人的陈怀民,其亲属在祭奠时留下文字记录。
听闻儿子殉国,张伯苓哭着为儿子叫好,“死得好!死得好!吾出身水师,今老矣,每以不能杀敌报国为恨。而今吾儿为国捐躯,可无遗憾了!”而此前张锡祜给父母的信中写道,“儿虽不敏,不能奉双亲以终老,然已不敢为我中华民族之罪人,遗臭万年,有辱我张氏门庭,此次出发,非比往常内战,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林徽因也在《哭三弟恒》中写道,“你相信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陈怀民牺牲,他的女友知道消息,穿着他送的旗袍跳入了长江,他妹妹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陈难”,陈怀民父亲说道,“怀民之死,颇得其所,惜其为国,尽力太少。”
田夫人产子后,田先生只回过一次家,见儿子在熟睡中,他不忍吵醒,守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接着电话响起,他交代了几句话,便又匆匆走了。
轰炸声时常响起,田夫人日夜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睡下了,却总是梦见田先生血肉模糊。别人听到警报声都是往防空洞躲,她却听着像“报丧”,说家里得有人守。
得知大校场机场、中央大学等地相继被炸,而田先生音讯全无,电话线也断了,田夫人不想儿子未能见着父亲一面便接到噩耗,在9月19号这一天,她再也受不了熬煎,抱着孩子“发癫一样”出去打听田先生的消息,没想到碰到了大轰炸。
日军飞机上的炸弹下雨一样落下,并伴有扫射的声音,瓦片、木板跟着就碎了。田夫人当时走在一段铁路边,突然爆炸声此起彼伏,情急之下,她赶忙钻到火车底,刚护着孩子趴下,炸弹便在四周开花,一只血淋淋的断手飞到了她面前,手上的玉镯子完好无损,人命却没了。田夫人看着怀里的孩子,吓得直打哆嗦。
田夫人在火车下躲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碰上几个当兵的路过,她终于被带到了机场。当时已是半夜,田先生仍站立在机场的跑道旁,像是保持警戒,一言不发。见夫人儿子来了,他抱起孩子抽泣道:“皓月当空,孩子们保家卫国,去了。”
那一晚,田先生照乡里的规矩,朝着夜空喊魂,“孩子们,回来啊,你们要回来……”喊到最后田夫人也哭了,回应了一声,“我们回来了。”田先生仍痴痴道,“天上的还没回来呢。那个教我英语的孩子,那个会吹口琴的孩子,那个练过武的孩子……一个团的人怎么就等不来一架飞机。飞机飞走了,人得回家,是不是这个理?”
后来,田先生在给我曾祖父的信中写道:“蓝天下,青年勇士们无一畏死,熠熠生辉。”
至12月12日,中国损失战机二百多架。南京最后牺牲的一位飞行员叫乐以琴,生于富商家庭,牺牲时年仅23岁,他曾说:“我决以鲜血洒出一道长城,放在祖国江南的天野。”他父亲收到抚恤金后,创办学校,让当地学生免费接受教育。
南京失陷后,田先生随航空特务旅撤往武汉。1938年4月29日,日军为给天皇祝寿献礼,出动27架战斗机,18架轰炸机空袭武汉。近百万人望见中国飞行员与日机鏖战。陈怀民及其战友击落日机21架,其中战斗机11架,轰炸机10架。
之后国民政府迁往重庆,日军又对重庆、成都、广州等地进行了轰炸,达几百次之多。有次,日机嚣张至极,直接轰炸机场,一向温文尔雅的田先生也忍不住骂娘了,亲自跑出去端起机枪对天扫射,配合地面部队的防空炮,击落了一架敌机。
中国军民一直苦战至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举国欢庆,重庆街头万人空巷,敲锣打鼓,鞭炮声一直未停。而田先生依旧坐在机场的跑道上,望向天空。这时有士兵报告,说有个女人闹着要进机场,接她的未婚夫回家。
田先生问那位女士:“你未婚夫是哪个?”
女士喃喃道:“他是飞行员,应该要降落了。”
田先生这才知道,这位女士的未婚夫早在两年前就殉国了,而女士却不管不顾,非要进去打扫机场,“他要降落了,地面有些不平,小石子硌着飞机,回家的路可不能颠簸。”
田夫人在武汉沦陷之前,一个人带着孩子逃难回了老家。在南京住过几年洋楼的她,回乡第二天便卷起袖子干活,毫无架子。当别人问起南京的“时兴”,她才边干活边笑着聊几句。
抗战胜利后,田先生晋升为少将,任军官训练团团主任,教授军事战略战术。消息传回家乡,乡邻皆向田家道贺,可田夫人依然风轻云淡,“什么官不官的,他平安就好。我见过打仗,都是当官的冲在前头,当兵的也是爹妈生的,他们保家卫国,当官的怎能耀武扬威?”
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田先生看清了形势,他写信回来告诉家人,“一担谷一斤的肉(一担谷子的价钱买一斤肉)可买给老人小孩吃,一担谷一丘的田(一担谷子的价钱买一丘田),千万不要买。”
家里有人回信:“你就一个儿子,怎么就不给他置办点田地?”
田先生来信强调:“那你就是害了他,不多说了。”
尽管田先生早早地预料到了内战的结果,但他忠于当年的选择,有人劝降,被他拒绝了,他说:“人各有志,各有坚持,不必勉强。”也正因为如此,他说自己未曾说过过共产党半句不好,还多夸赞。有次,田先生得知我的姑奶奶是进步青年,正积极申请加入共产党,他说,“忠于理想是对的,我与素贞(我的姑奶奶)其实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或许共产党能比我们做得更好。”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却仍有不少官员借机敛财,在船上托运汽车,黄金等物品。当时去台湾的船票与金圆券一样,一天一个价,有人单靠倒卖船票就得到了一箱金条。而此时田先生任空军地面警备司令部少将参谋长,本可大发横财,然而他尽忠职守,不徇私情,坚守到最后,从未想过要派人去乡下接母亲、妻儿。
蒋介石从机场撤离后,田先生也跟着到了台湾。在他看来,使命已经完成,念着母亲妻儿在大陆,他应该回家了。有同僚劝他,回去的话怕是连命都没了,反正大陆的老婆老了,儿子只有一个,还不如在台湾找一个年轻漂亮的,生一堆孩子。
田先生没有理会,趁着有一架飞机要回大陆接某个要员,他踏上了回家的路。飞机降落后,飞行员告诉田先生,只有半天时间,到时候会准时飞回台湾。田先生让他不要等了,“台湾是我们的国土,但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答应妻子,要回的。”
等他再进家门时,田夫人哭着问他:“你还回来做么子?往台湾那边才能活啊。”
田先生紧紧抱住她,“你是我舍不掉的人,我一直想和这么好看的女士共舞一曲,要不然会终身遗憾。”说着,他领着她跳了一段舞。
田先生回乡这年,田爷爷十二岁,“虽不是第一次见他,却是第一次认识他,因为有这一次的相见,我再也没忘记过他的模样。”
多年后田爷爷对此有过纠结,“仅从他个人遭遇来看,我当然希望他不要回来,人在极端条件下,是应该自私的。可是作为儿子,我真的好满足能见到他,且有一年时间的陪伴,又是千金不换的。”
回乡后,田先生在中学当起了国文教师。除了教书,他就是陪伴夫人和孩子。他在家时总是抢着做饭,每天还会给夫人梳头,田夫人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有白头发了,田先生就轻抚她的发丝道:“是啊,这些事本来在南京就该我来做的,是我梦寐以求想做的事,等了好久啊。”后来,田夫人回想起这段往事,经常自言自语:“那哪里是拿枪的手哦。”
夫妻二人关系笃深,至今仍有田先生的学生记得,有次田先生正在上课,突然发笑,回过神来后立马向学生道歉,“诸位见谅,我想夫人了。”在那位如今也已80岁高龄的老人的记忆里,那也是田先生在课堂上唯一失态的一次。
田先生对儿子虽然严格,却从不打骂,即便他犯了错,也是悉心教导,“有些错,是要犯一次才晓得那是错,无妨。”以至于田爷爷私下疑虑,“父亲真是端着机枪打日本兵的长官吗?”
一年后,曾做过国民党高官的田先生被押往东北劳改农场。临走前,他回头对田夫人喊:“夫人莫哭,我现在双手不得空(被绑),没法给你擦眼泪,对不住啊,我都还没看够你。”
对儿子,田先生交代:“要攒劲(努力)读书,不求富贵,但求心安。我没能留下什么,在想箱子里放了几块手帕,以后你母亲哭的时候,要记得替我给她擦眼泪,要轻轻地啊。”
田先生被带走后,村里的一些人认为他这么大一个官,家里一定藏了不少金子,于是将当年刚满十三岁的田爷爷捆了,不信撬不出来。田爷爷被二十几个人五花大绑,往死里打,疼得哇哇叫。如今的田爷爷向我做被捆绑的动作时,脸上仍能看到惊恐与痛苦,他说当时他母亲在一旁看着,天都喊了下来:“唉哟,我有呢,把我崽放了,我带你们去。”她将那帮人带到一棵柚子树下,低头说金子就埋在下面,那些人贪婪地挖了一会儿,发现梆硬的土,不像是埋过东西的地儿,反手就给了她一耳光,“金子呢?”
田夫人哭着喊:“唉哟,我哪有金子,就只有一个他(田先生)送我的金戒指。我让你们过来挖金子,是想让孩子透一下气。”
那些人听了火冒三丈,便将田夫人“吊半边猪”,用绳子绑一只手,一只脚再吊起来,连扇耳光,用竹签刺她的乳房。田夫人说:“斗我,就放过孩子好吗?”
那两年,田夫人总被打得鼻青脸肿,血淋淋的。
田爷爷紧握手帕,“爹爹让我给母亲擦眼泪,哪想到要用来擦血。”田夫人让儿子将手帕收起来,“我没事,手帕要收好了,娘没哭。”
田先生被关押的头几年,还能与家里通信,他每次写信都会告诫儿子要读书。田爷爷满是无奈,“我是想读书啊,可那会儿已经没什么能读的书了,都被那帮人抄走烧了。”当时一家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每次只能抓一把碎米煮粥,锅里的米汤能清晰地照出人的大脑袋。为了省给儿子吃,田夫人只抿几口就说饱了,后来她饿得浑身浮肿,比挨打的时候还难看。
讲到这里,田爷爷还回头望着床上病了好几年的妻子道:“后来我成家了,她(田奶奶)说娘不能这么熬,便单独抓一把米用小小锅给娘煮一把稠的,哄着娘吃了,那个小小锅如今还在呢。逢年过节,我们才能吃一顿白米饭,碎米不够,就等饭熟了再蒸一次,看着就多了,这就是‘再蒸饭’。如今她(田奶奶)一年四季都在床上,我八十多了,不要儿女拢场(参与),给她端屎端尿心里乐意。”
“另外,我要说啊,除了她(田奶奶),你爷爷(我的祖父)当我娘也是亲娘一样,经常过来打招呼(照顾)。最苦的还是我爹,从不抽烟的他,写信回来让我们寄一点烟叶过去,我们寄过去后,包裹和信件被打了回来,之后就杳无音信了,直到后来,他过身(去世)的消息传来我们才晓得。”
田先生未曾与解放军有过正面冲突,算不上大战犯,被关押时,本来只要写份悔过书就能得到释放,可他因拒绝公开悔过,一直在劳改农场被关押到1961年。那年特赦,田先生的名字也在名单上,可惜他却在被释放前死在了农场。他的尸体被草草处理掉,不知所踪。田夫人得知消息,难过得呕血,她剃光头发,捧着手帕哭喊:“那双温柔手僵了,我要祭奠他。”
按乡里的规矩,祭祀时需要准备满满一碗米饭,垒成坟墓状。田夫人四处求人借米,想祭奠完了就还回去,却依然没能凑齐——那是连草根树皮都要抢着挖的年头,哪还有大米。就算有一抓,别人也担心有借无还。最后,田夫人只借到了半个萝卜,那主人还反复叮嘱她:“千万不要吃了啊,皮也要留着。”
几年后,田夫人也走了,临终前她说:“你没有落地,那我就飞万里来找你。”
讲到这里,田爷爷颤抖地翻开桌上田先生所著之书,“我读书不多,看不懂我爸爸写的东西,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羞愧。说来,我只在土改时受了难,不像你爷爷,经常被当成‘臭老九’揪上台。可你知道吗?当有人为我庆幸没有读书而躲过后来的劫难时,我有多难过?我宁愿自己读了书,天天挨打。那是知识分子最后的担当,他们的存在,才能让人看见时代的荒唐。”
抗战胜利后,田先生曾出版了几部著作,其中一本由白崇禧题写书名,国民党陆军中将王俊,学者陆侃如(其妻为冯沅君,冯友兰胞妹,中国第一位一级女教授)等人作序。田先生虽为军人,因学问出众,国民党诸将包括白崇禧、李宗仁等人都尊称其为“田先生”。为了让中国不再饱受外辱之苦,他著书告诫中国军人当学文习武,心忧天下,爱国守节,他在自序中写道:“然则军人安可以纠纠自足,而不折节读书。致贻‘不学无术’之讥乎?故必进而明于进退奇正之方,深于仁义廉耻之道,上有体国之念,下怀救民之心,博通古籍,尚友古人,此又我有志军人,所当自勉者也……”
田爷爷问我:“我父亲是愚忠,我们村里人,包括我都觉得他愚忠,你说对吗?”
我捧着那本书认真阅读了几页,然后郑重地对田爷爷说:“田先生不是愚忠,要不然他不会回乡。那一年短暂的时光,可能才是他此生最想要的。至于他说的每一个字,您都照做了。”
这么多年以来,田爷爷顶着“将军儿子”的名头,在乡间做着苦力,但他秉承父亲的教育,从未愤愤不平,也没有与人发生过纠纷,“我拉板车,砌河堤,去工地,心里想着的是我不能给父亲丢脸。我不好吃懒做,我不和人起冲突,不怨天尤人,就是苦,也要堂堂正正,万不能做小人。”
再往后,岁月跌跌撞撞,到了我父亲这一辈,我们村一共考出了四个大学生,我家有两个,田爷爷的儿子也是其中之一。田爷爷说:“我们两家都没丢先人的脸,都是凭一口气,凭自己的真本事体面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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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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