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和解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357 篇文章
题图:洛杉矶南湾半岛的灯塔落日。
作者:李学,Sofia,南加州高校联盟文学社主席、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交通大学南加州校友会会长。原国内上市公司高管、南加州大学 MBA、桃李奖学金创始人。作者公众号:加州学姐(ID:jiazhouxuejie)。
去年清明节前,父亲在与癌症斗争了八年后,结束了七十年的人生旅程。随之而去的,是我作为父亲女儿的这个身份,如同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拼图,永远少了一块,再也无法补上。
生离即死别
2021 年 10 月,父亲突然病情加重,腿疼得走不了路,立刻住进了医院。那时距离父亲最初确诊胃癌过去了七年多。CT 显示,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所剩时日不多。我闻讯后,第一时间买高价机票赶回国。那时洛杉矶直飞北京的航班,一周只有一次。我和女儿被隔离在天津郊外的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宾馆。等我们半个月隔离期满,父亲先我一步出院回家,选择了保守治疗。与其说保守治疗,不如说医生对他的病已回天乏术。唯独父亲还蒙在鼓里。
父亲出院后,行事越来越不可思议,经常半夜三点折腾着要吃饭。姐姐主动回去陪在父亲身边,半夜起来为父亲做饭,每次忙完,都要服用安定才能继续入睡。有一次父亲半夜醒了要吃饭,我听到动静,抢在姐姐前面起来了。父亲看到是我,惊讶地问:怎么是你,你姐姐呢?姐姐半睡半醒之间听到父亲召唤,便麻溜地穿好衣服出来做饭了。
我在家里排行最小,从小比较懂事,算得上是父亲的骄傲。可我却是最不会照顾父亲、也不愿与父亲交心的人。我总有一箩筐的道理想要讲给他听。当父亲抱怨疼痛时,我说,癌症怎么会不疼;当父亲说他怎么这么倒霉,竟然得了两次癌症。我反唇相讥,你要庆幸,你得了癌症之后还能活到现在。是的,我竟然对父亲如此绝情。
其实,面对亲人生病,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各种负面情绪、唠叨和抱怨。对于这些情绪的无力,才是最让人难以消解的。
我曾在刘荒田老师的散文集《梦回荒田》中找到了对此再准确不过的描述:人生至大的痛苦,不是“犹河汉之无极”的社稷之悲,家国之虑,不是事业或思想陷于瓶颈的苦闷,而是浸漫于庸常日子全部空间的琐屑烦恼,难以使身边的人厄运逆转的无力感。一方面,充分体谅亲人因长期患病而形成的种种不可理喻;另一方面又无法压制自己的厌倦……而在人的晚年,遭遇这些,是无可逃遁的宿命。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和女儿在国内待了近两个月,最后决定在圣诞节前返回美国。人到中年,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太平洋对岸,老公和儿子,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一直靠着外卖度日。
我与父亲告别的那一天,雪后初晴。前几日的积雪未化,在地上结成了一层不厚的冰。父亲执意要下楼送我。他从卧室床上爬起来,蹒跚着走到客厅,拿起沙发上的一件绿色军大衣披在身上。衣服又厚又大,在父亲早已瘦得没形的身上晃来晃去。姐姐随手拿起门口的一个绿色小马扎,搀扶着父亲从二楼下到一楼门口,安顿他在马扎上坐好。父亲随即点燃了一支他最爱抽的黑色兰州,那是我熟悉的味道。
我像十一岁时第一次离家去城里读书那样跟父亲告别。此后三十年间,我也曾无数次跟父母和家人如此告别,去读寄宿中学,去北京读书和工作,移民去美国……每一次告别,我知道我们不久后还会再见。这一次,我与父亲告别,我还想佯装成我们有朝一日还会再见那样,若无其事,可我们内心谁都清楚,这一次离别,恐怕将成永诀。当那声再见从我口中说出的时候,我的心底涌上一丝悲凉。我说不清,隔断我们的是生死,是茫茫无际的太平洋,还是难以买到的机票和遥遥无期的隔离。
车子缓缓开动。我摇下车窗,回头看向父亲。小区楼门前一排排半人高的灌木丛被积雪覆盖着,在太阳的照射下,白茫茫的一片,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彷佛看见,父亲脸上的皱纹也结成了霜,跟他嘴里吐出的烟圈一起,定格在了十二月清冷的时空里。而我,那个令父亲引以为傲的女儿,将再一次去往远方,那个他未曾踏足的地方。
▲ 故乡巴彦淖尔的牧场
无条件的爱
从小到大,父亲和母亲在我心中的分量截然不同。父亲深知我们兄妹三人的心都是向着母亲的。父亲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发火,我们兄妹三人都怕他。或许因为我最小,又或者我巧舌如簧,我成为唯一侥幸躲过父亲巴掌的人。后来父亲上了年纪,脾气也变好了一些,懂得了反省自己,常常挂在嘴上的话是:咱们家你妈最辛苦,你们仨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妈。
其实我们都明白,为人父母,谁不希望得到子女更多的爱呢。尤其像父亲这样从小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人,更需要亲人无条件的包容和爱。这一点,在父亲病重时,尤为明显。七十岁的父亲像一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小孩,变着法子折腾人,无非是想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爱,一会儿让姐姐满大街地找一种山楂罐头,找来了又说味道不对;一会要吃大虾酥糖,等网购到货了又说不想吃了;有时候还会大闹脾气,抱怨我们不带他去北京治疗,他宁肯下不了手术台也不想在家等死……
父亲曾经一言九鼎,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性格,也成了他晚年不幸福的根源。尽管父亲一辈子没有下过几次厨房,但是每顿饭吃什么,他都要说了算,即便生病了还会站在厨房门口,指点妈妈什么时候加佐料,先放什么后放什么。父亲大限将至之时,还对很多事情不放心,于是他一遍遍地跟不同的人交代他的后事,包括在哪家酒楼办丧事,宴请宾客的名单……如果手头有菜单,我怀疑父亲想把菜都直接点好。父亲用他的方式为家庭付出爱,不仅给自己背负了极大的重担,也把周围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某种程度上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又何曾真正放下过对孩子的担忧和对未来的恐惧。当我生病躺在床上,听见老公和孩子们在厨房折腾一顿饭,我恨不得爬起来告诉他们每种食物加热的时长,再帮他们来个拍黄瓜。
父亲一生强硬过头,却常常被命运吊打,被疼痛击倒。他把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了别人身上,试图通过别人对他的称赞、关爱、甚至顺从,来确认自己的人生值得。母亲一句不顺从的话,可能换来他的拳脚相加。他重病的几个月,一直念叨着他曾经有恩于谁,现在对方竟然没来探望他。我试图告诫父亲,这样的期待毫无意义,而且注定一场空。遗憾的是,父亲最终也没有学会爱自己,更加遗憾的是,我在父亲有生之年,也没有学会接纳他。
父亲离开的这一年,我曾无数次在内心想要与他和解,也与我自己和解。我时常感叹,无条件地接纳一个人,爱一个人多么不容易,对爱人、对父母、对子女,甚至对自己,都很难做到。我们总是希望,如果别人能改掉这个缺点、那个毛病就好了,如果我有这个、有那个就好了……我们总是觉得只有变得更好,才值得更多的爱。殊不知,就算从此刻开始,即使不做任何改变,我们也可以爱人,也值得被爱。
爱的这门课
人到中年,常常反思自己。我性格中的优点多数遗传自父亲,缺点也是。而母亲身上的诸多优点是在我成年之后才慢慢体现出来。如果说父亲是开疆扩土的勇士,而母亲则是我心中源源不断爱的源泉。如今,勇士已去,爱仍在。
2021 年回国那次,四岁多的女儿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女儿生性腼腆,对于严厉的父亲,自然不愿接近。等女儿跟姥爷熟络以后,他们会玩剪刀石头布。女儿不想输,每次都等姥爷出完以后她才出拳,逗得大家哈哈直笑。那可能是女儿不辞辛劳飞跃重洋久经隔离带给父亲最大的安慰了。
父亲走后不久,有一次我带女儿去公园,她突然跟我说,我想姥爷了,如果现在见到他,我会抱抱他。我听了泪如雨下。我知道,在爱的这条路上,我们都在成长。当我可以真正地接纳父亲,我才会真正地接纳自己,接纳周围的人。那时,我也许在爱的这门功课上才算及格了。
前一阵逛超市,女儿要买一种干馍片,看起来像是法棍面包切片。我心想,这么硬又不甜,她会喜欢吃?果然搁在吧台好几天,谁也不碰。有一天,我无意中打开尝了尝,竟然干脆酥香,还有一丝淡淡的咸味和面粉发酵后的微酸,我不禁想起父亲生前胃切除后一直爱吃馍片。八年间他吃过许多种馒头做成的馍片,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唯独没有吃过这种。我猜他会喜欢。
当我正深陷于对父亲的缅怀之时,女儿跑过来钻进我怀里,像一只温柔的小猫咪。她仰着头对我说,妈妈,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我说,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我又补了一句,你说,如果没有爱,人生的意义何在?
女儿说:妈妈,如果没有你,我都不会存在。
我也想对天上的父亲说,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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