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笛音乐“劫”：65起盗窃案背后，村民与运营方能双赢吗？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9月29日到10月2日举办的南阳迷笛音乐节，本来被很多乐迷称赞是“最好的一场音乐节”，但最后上热搜的，却是大规模失窃事件。根据官方通报，10月5日，当地警方共接到报案73起，落实被盗案件65起。除了追回部分物品，目前主办方已启动补偿，不少乐迷也收到了来自当地政府和爱心企业提供的补偿款。

失窃事件再次引起一轮地域文化的讨论，但如果细究，真正引发闹剧的，是音乐节大规模下沉三四线城市后，运营方在与热情的地方政府，被忽视的村民磨合中出现的“水土不服”。

记者｜薛永玮

编辑｜王海燕

大规模失窃

到10月7日下午3点，浙江乐迷张克（化名）所在的436人营地大群中，已有145人接龙报备，表示丢失物品：有的是丢了20个帐篷睡袋和30把椅子，有的是丢了皮夹克、眼镜或者蓝牙耳机，还有的丢了奢侈品香水和项链……

张克也丢了东西。10月2号晚上10点多，演出结束后，他随着汹涌的人潮回到观演区副舞台下，准备拿回自己放在那的露营椅和雨伞，结果发现东西没了，旁边只剩几片垃圾。步行回到露营区，他去找自己放在帐篷边上的天幕，也没了，“展开9米多长，前两天刚买的，398元”。他的另一个朋友，则不见了一部手机。

迷笛营露营区（受访者供图）

根据后续南阳市有关部门和迷笛音乐节官方发布的消息，10月2日，一位网民在短视频平台发布“活动结束，全是帐篷谁要”的谣言，引发附近村民进入露营区拿走各类物品。目前，该网民已被公安带走。

音乐节开在南阳市一个乡间田野，左边是一条公路，右边是当地的白河，附近有黄山村、张营村、大马营村等多个村落。从观演区到露营区，经过田间小路和马路，从草地过渡到树林。在露营区的ABC三个区里，帐篷一个紧挨着一个，间隔只有半米到三米之间。

图源@迷笛 官方微博

张克回忆，A区离入口最近，地面干燥清爽，人也最多。但他们一行几人来得晚，只能住在C区的围墙边，围墙有转墙体，也有铁栅栏，“都不太高，很容易翻越”。主要丢东西的乐迷，多集中在B区和C区不临河的一侧。

按音乐节的规定，乐迷们要凭身份证领手环，凭手环进入露营区。9月29日第一天，张克看到有好几位工作人员值守查验，但后面两天基本就不看手环了，“1号下了大雨，进出很挤，门口的人大概看一眼你是不是乐迷，也很好辨认，是的话就放进来了”。10月2号的晚上11点多，张克再回到营地时，发现已经没什么人值守了，也不用看手环，“直接就进去了”。

图源@迷笛 官方微博

演出过程中，乐迷已经在离开，张克记得，先是因为10月1日突然下大雨，天气变冷，一部分乐迷离开了营地去了市区居住，但衣物和行李留在了帐篷里。随后，10月2日，因为演出已结束，部分乐迷直接离开了。

一开始没人想到安全问题，但到了10月3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留在营地的东西丢失了。张克加入了一个营地丢失群，有人称营区安排了接警人员，失主可以直接过去登记，还附上了在线文档。

乐迷丢的东西里，张克印象最深的是，有人丢失了十几年的迷笛纪念品，“这对我们很重要，旗帜、手环、周边，是再也买不到的”。他记得，还有一位深圳乐迷，和伙伴一共丢失了14000余元的东西，包括几十个帐篷、防潮垫、天幕、桌椅、推车等。

据新黄河报道，3日下午，这位深圳乐迷本想去露营区拉回用品，结果看到两名男子在拆他们的帐篷，对面称，“东西没人要就可以收走”。后来其他乐迷告知，是附近的村民翻墙、拆开铁皮进来把东西拿走的，这位乐迷称，他和警察翻墙出去，看大一位中年女性，三轮车上拉的正是他和小伙伴的帐篷椅子。

网传现场视频

失窃是正常的吗？

根据迷笛音乐节官方，营地的正式闭营时间是10月3日中午12点，乐迷丢失东西则是从2号开始发生的。

对张克来说，音乐节失窃让他很幻灭。但参加过11场迷笛音乐节的赵晓冲（化名）倒觉得，音乐节发生失窃不是什么稀奇事。赵晓冲现在就职于北京一家音乐节策划公司，他印象里，因为人员密集，十几年前音乐节刚兴起时，就是失窃重灾区，且常是专门行窃的人混入其中。当时为了杜绝这类现象，迷笛音乐节还曾专门派人手，在观众区巡逻，抓到行窃的就直接送去派出所。赵晓冲，在此次南阳的大规模丢失物品前，这几年乐迷的防盗意识变强，行窃的情况慢慢变少了。

图源@迷笛 官方微博

即便如此，赵晓冲仍然记得很多零星的失窃事件，比如2019年，他去欧洲比利时的一场音乐节上，就有朋友在露营区被偷了东西。后来参加加拿大的一场乐队巡演，连乐手的吉他都被偷走。在国内，据媒体报道，今年9月，合肥一场音乐节上也抓获一个偷盗了5部手机的人；2022年6月，山东一音乐节上也出现近百名观众手机丢失的案情。

不过，在赵晓冲看来，这种个别失窃案例或许难以避免，而大规模丢失东西则证明，音乐节的管理，本身就有疏漏。赵晓冲分析，比如南阳这次，村民没有手环，却能进入露营区，甚至还能往外拿东西，说明安保管理缺位，他说“这种情况以前在其他地方也发生过，因为一些当地安保人员，会让亲戚在营区随意进出。”

李龚飞（化名）从事音乐节策划7年了，按照他的经验，音乐节在前期策划时，就会规划好哪些点位要设安保，设几个，然后会找专业的安保公司，还会派人监督，所以他也纳闷，“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应该值守的保安去哪儿了？”

图源@迷笛 官方微博

作为现场乐迷，张克则关注到另外的问题。他记得，10月2号，演出现场的道路就出现了泥泞和积水，最深的地方水已经到了膝盖，虽然工作人员试图用木板铺出道路，但不少木板又堆积在一起，并没有完整铺设。“到处都是泥泞，现场能利用的地方只占计划的很小一部分”，张克说。

另外，观演区域附近几公里内，不允许私家车进入，乐迷们只能靠接驳车往返，但第一天晚上，接驳车很早就停运了，好多人只能坐黑车三轮车走，至于从露营区坐接驳车去市里玩，就更远了，要走1个小时。

与交通硬件不尽人意相对应的是，也有乐迷感受到主办方和当地人对音乐节的重视与热情。来自青岛的一位乐迷告诉本刊，今年五一，她刚去过烟台的迷笛音乐节，但对比起来，仍然认为南阳这一场，是她看过最好的一次音乐节。“南阳很不一样，所有人特别热情，我们29号到酒店，因为很冷，老板看我们是外地来听音乐节的，直接给我们免费换了更高档的房间”，甚至在夜间打车难的时候，还有市民免费送了她和朋友去酒店。

受访者供图

最让她觉得温暖的是，现场有红姜茶，喝水也不要钱，“以前音乐节买水都是要自己花钱的，而且很贵。”还有中秋节当晚，主办方在切了一个大月饼，分给乐迷们吃，“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演出最后一天，她下午赶到机场，虽然没找到寄存点，但志愿者帮她联系到保安大叔，一直为她照看行李到了晚上8点。

音乐节与村民

南阳的确非常需要这样一场音乐节。根据南阳市委宣传部消息，为了迎接这次迷笛音乐节，当地光志愿者就招募的志愿者就有7100位。音乐节开始前，南阳市委书记朱是西和南阳市市长王智慧，还去火车站专门迎接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迷笛乐迷。

看起来，这本是一场双赢的合作。据迷笛音乐节官方，这次音乐节4天接纳了15万人次乐迷现场观看，打破了30年47届迷笛音乐节的纪录。而根据携程的数据，“十一”期间，南阳各项旅游整体订单预订量同比暴增11倍，酒店订单达到去年同期153倍。

但并非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音乐节的氛围。在音乐节马路对面开店的一位市民告诉本刊，此前虽然在网上看到说要办音乐节，但直到29号当晚，他才发现，原来音乐节会来这么多人。他的店只有七十平米，为了容纳歇脚的乐迷，赶紧又去租了些座椅。且由于那段时间主干路交通管制，私家车要到凌晨才能开，他也只能等到凌晨2点回市区。当然，凌晨才走，不只是因为交通，这位店主说，主要还是天气冷，想让乐迷休息好再走。

图源@迷笛 官方微博

一位附近的村民则告诉本刊，他直到音乐节前两三天，看到空地里开始建舞台了，才知道此事。这位村民今年50多岁，不知道摇滚是什么，只觉得，“这是好事。”他平时一般9点多睡觉，但那几天，演出都是到10点之后，他也只能跟着晚睡，不过他对此倒没什么埋怨，“是拉动经济的好事，把南阳的名气也打出去了。”

后来听人说“有人偷乐迷东西了”，他愤慨，“一个老鼠坏一锅汤”。这位村民说，虽然肯定有偷盗的情况，“但也不能全这么说，有的捡废品的，看这一块儿了没人了，就捡一些东西走了，最后也给说成是偷了”。

网络上流传的10月3日一位乐迷拍摄的视频显示，营地里出现一位村民及同伴，正在翻地上的包裹，并看着拍摄者问到，“拿你个灯啊，帅哥”。拍摄者回应，“你放那吧，我们都有用”，该村民随即将手中的灯放下。之后拍摄者指责该村民“刚刚你在拿电脑”，村民回应，“那电脑根本都没人，你知道不知道，根本没有人”，并说，“那棚杆都是没人才拿的”。村民身边还有一架三轮车，车上已经摆放堆积了很多物件。

网传现场视频

10月5日，当地镇政府回应称，偷盗只是极个别行为，多数村民误以为物品丢弃不要才捡拾，目前正号召村民将捡拾物品上交，丢失物品也并非像网络上所说那么多。一位丢失小米手环的乐迷则告诉本刊，10月10日，遗失物品的补偿款已入账，并收到了一箱伴手礼。她曾在10月3日在线登记了失物表格，10月7号下午接到志愿者电话说启动失物补偿，10月9日又再次表示已有补偿方案，并打电话询问了收款的银行卡开户网点，“前前后后联系过3次，很用心”。据经济观察报10月9日报道，得到赔付的乐迷得知，赔付主体是南阳当地政府和爱心企业。

乐迷收到赔偿金后又收到了南阳寄来的伴手礼（受访者供图）

在各方的互动里，李龚飞的感觉是，“这就是水土还没服呢，迷笛以前在无锡也有一个迷笛营，刚开始也有很多问题，但后来时间久了，也就一直在那了。”李龚飞说，音乐节的水土不服，还表现在方方面面，他记得，今年有好几场音乐节，都是选择了从未举办过音乐节的三四线城市，“那儿的公安听我们的观众是站着的，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不让观众坐下，我们就解释，音乐节它的形式就是站着的，没事，不会有什么危险。”

作为策划人，李龚飞也曾考虑过，把周边村民融入策划案，让村民们来音乐节的展位卖农副产品，但因为资金问题，策划案最终没能落地，“一个普通农民，如果不开旅店，也不开饭店，除非有特别高的觉悟，不然意识不到音乐节这事是能给自己带来收益的。要是村民们都能过去摆摆摊儿，卖点东西，磨合久了，水土就服了，到时候要再去这么拿，那肯定心里也多少会觉得有点儿不仁不义，就不会这么干了”，李龚飞说。

还能双赢吗？

对那位来自青岛的乐迷来说，失窃的事让她感到遗憾，“本来最后一天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最好的一场音乐节，最后上热搜的却是小偷，后来还演变成了地域黑，就让人一下子觉得特别没意思了，太真实了。”

这种曲折与意外，某种程度上，也像是商业化的摇滚音乐节在国内的一个发展隐喻。起初，音乐节本来是迷笛学校免费的校内活动，到2004年，迷笛学校把音乐节挪到了北京石景山的雕塑公园，面向公共开放。2009年，摩登天空推出草莓音乐节，音乐节行业正式形成了两大竞品，行业进入快速发展期。

赵晓冲说，“2016年以前，音乐节多是和地产项目相结合，多的都是直接在某个楼盘办。2016年房地产受调控后，地产商对音乐节的兴趣减弱，这几年音乐节更多的是和地方文旅结合，去到一些三四线城市，拉动当地经济”。

图源@迷笛 官方微博

这次迷笛音乐节进驻河南南阳，就是地方主动拉动文旅产业的一个结果。据河南日报，2023年5月，南阳市卧龙区委领导曾带队到北京迷笛音乐学校洽谈合作，要“大力实施商贸文旅‘引流工程’”。此次迷笛音乐节的场地，也是南阳市专门开辟的一块空地，占地27万平方米。

在李龚飞看来，南阳的诚意，在音乐节里算是独一份的。在此之前，烟台、海口等城市，今年都对迷笛音乐节张开怀抱，虽然市面上也涌出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其他音乐节，但李龚飞认为，这些城市还是更愿意尝试大的IP，“粉丝群体很固定，来了就能拉动旅游，不确定性低。”

另一方面，作为音乐节运营方，也需要地方政府的资源支持。李龚飞现在有一半项目是政府主动来问，有一半则是自己拿着项目去地方寻求支持，“音乐节不是简单一个团队就能完成的，需要调动公安、消防、交通、供电等等力量，比起自己报批筹备，如果能获得地方政府支持，最后可以事半功倍。”

音乐节现场（受访者供图）

“这几年企业肯投入的少了，乐队的秀费又被综艺带动得猛涨，运营方的利润空间一直在压缩”，李龚飞说，一个看起来不贵的东西，加起来可能数额就很大了，比如音乐节的行李寄存柜，安不安，就得看最后成本超没超，“加起来发现预算超了，那就得考虑这里减掉一点，那里减掉一点。”而有时候一减，可能整个音乐节就减没了。

不过，作为音乐节行业的一份子，现在李龚飞唯一担心的是，有些接下来本来想做音乐节的地方，会因为这次的事开始有所犹豫，最后可能索性不做了，“摇滚乐本来发展的就很曲折，就怕这刚有点眉目，结果又被打压了。”

 排版：空豆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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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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