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老年相亲圣地,常客们不谈爱情
▲ 2023年9月12日下午,上海,宜家餐厅里的老年人。(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图)
常来宜家餐厅的人都知道,在这里找对象是顶难的事。老年人的相亲是迅速果断的,在门当户对之上,陪伴远大过爱情。
有房子且退休金高的上海男人最受欢迎。外来人处在鄙视链底端,会被怀疑别有用心——谁也不愿意财产在暮年时被人分割。
独居时间长了,洪建明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固定的日子里聚到一起,成不了对象,至少还有共同话题。
责任编辑|谭畅
一席饭散,9个人,13样菜,人均结算现钞72元。擦擦嘴起身,一天又消磨过去了。
68岁的洪建明站在霓虹灯通明的饭店大堂前,看着老友们三两结伴,互相搀扶着穿过斑马线,直至消失在马路对面的黑暗里,他才迈出步子。“他们都不知道我住在这附近,不想让他们知道。”
他们,是洪建明在上海徐家汇的宜家餐厅认识的单身老人,冲着“多吃几个花样的菜”,每个礼拜二聚在一起吃饭。彼此都不知道姓名,也很少过问,因为没必要。
到宜家餐厅的单身老人,大多是想找个伴。他们一面冲着心仪对象大胆示爱,一面又出于自我保护止不住地猜疑与提防,唯恐吃了亏。日子久了,大家变成了保有边界感的熟人,聚一块只是图个热闹。
孤独,终归是这里的底色。
自留地
“缺乏一个老年人交流平台”
初秋的上海阴雨连绵,但位于漕溪路126号的宜家家居徐汇商场人声鼎沸。在礼拜二和礼拜四的午后,二楼餐厅里用餐的年轻人慢慢散去,乌泱泱的老年人就涌进来了。
2023年9月12日下午3时,南方周末记者初到宜家餐厅,一眼望过去,布置近700个座位的用餐区,被零散坐开的老年人完全占据,过道里始终有人走动,相互搭讪聊天。偶尔有人走到记者跟前,打量着年轻的新面孔问道:“是来找伴的不?”
这是一处上海老年人自发设定的相亲角。开业于1998年的徐汇商场,是宜家在中国大陆的第一家门店。很难说清楚,它的餐厅是怎么被一群老来单身的人相中并占据的。只要购买一杯7.9元的咖啡,免费续杯,就可以端着马克杯在餐厅晃荡一整天。
71岁的陈翠霞记得,18年前,徐汇商场还是一栋很小的两层楼,单身的她和姐妹6人来玩,底下商场兜一圈,发现二楼还有饭吃。“这边蛮好的,完了以后我们就讲好,下次再来好不好?”
后来,人越聚越多,最多的时候,三百多号单身老人聚过来,都是来找伴的,整个大厅得靠喊话沟通,“声音吵得能把房顶掀翻”。有人提出,大家挑日子聚,周二是大日子,周四是小日子。陈翠霞觉得,老人们其实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聊天。“除了这里,就是人民公园,缺乏一个供老年人交流的平台。”
上海是全国老龄化程度最高的超大型城市。据2022年上海市老年人口和老龄事业监测统计信息公布数据,2022年上海户籍的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553.66万人,占总人口近四成,其中,独居老年人数30.06万。
宜家餐厅无疑成了他们排遣寂寞的一块自留地。每周二,一位90岁的老太太会乘坐456路公交,从三林出发,花40多分钟时间来到餐厅后,只是默默坐在角落看人头攒动;旁边另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与老太太以姐妹相称,她用塑料袋包些南瓜子给老太太吃,俩人自打在餐厅认识至今已有四五年之久。当被问及是不是来找伴时,她们摇摇头,“就聊天,阿拉(上海话,我们)开心就好。”
张贵成则从更远的地方赶来,他每周二从奉贤区出发,要坐两个半小时公交和地铁,到这里唠嗑、吃饭,再回去,一天七八十元没了,只是因为孤单。
71岁的他是上海人民公园的媒人出身,干了几十年,如今也面临找不到伴的困境。“老年人相亲跟年轻人相亲一样,都是做生意,你条件好不好?有多少钱?”
张贵成说,跟所有相亲角一样,这里最重要的条件也是钱。大家的开场白,无外乎是几个问题:你是上海人吗?多大年纪了?有儿女吗?有劳保(退休金)吗?有房子吗?
一个65岁的老太太告诉张贵成,自己想要50万元彩礼,张贵成也把这套问题抛给她:有劳保吗?没有;有房子吗?也没有。张贵成一句话没憋住,“你啥都没有,人为啥给你50万,你就是不要彩礼,也没人要你的。”
鄙视链
“老太婆、老头子领证亏的嘞”
表面看上去,来宜家餐厅的都是顶有钱的老年人,明晃晃的金首饰是这里最不缺的装饰品。男人们大多穿着短袖,腰间的皮带上戴一串钥匙,显得规规矩矩;有个性一点的,喜欢倒戴一顶鸭舌帽,将短袖的领子立起来;一个男人时常穿一身颜色鲜艳的衣服,上面标有的大logo和花纹使得他财气外露,他称自己已经在这里交过七八个女朋友了。
女人们也掌握了时尚的秘诀,墨镜、丝巾和旗袍都是提升气质的必备品。还有人以苗条身段吸引众人目光,用黑色口罩遮住爬满皱纹的脸,多了一丝神秘感。另一个来自甘肃的六旬女人戴一顶缝有硕大花朵的紫色礼帽,说话温声细语,满含微笑,但因为她是外地人,至今没有找到伴。
2023年9月21日,上海宜家餐厅,两位年过六十的女性合影。(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图)
只要在宜家餐厅待一个下午,就会明显感受到老年人相亲圈子里的鄙视链。有房子且退休金高的上海男人在这里最受欢迎,再讲究一点的,对上海各个区的人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至于女人们,年轻漂亮的上海人就是香饽饽,有些退休金最好不过。外来人不论男女,都处在鄙视链的底端,会被怀疑别有用心。
过往的教训告诉这里的老人们,“陷阱”是五花八门的。在老人们的讲述中,有男人穿金戴银,谎称自己家中富得流油,只是为了和“上钩”的女人睡一觉;有女人称自己身体健康,等在一起后才暴露出浑身是病,男伴不得不天天领着她跑医院;还时常有一些外地的年轻女人来到这个地方,专盯八九十岁、无儿无女的单身上海男人“谈朋友”。
宋小飞就是大家口中“中招”的“糊涂人”,一个80岁的老中医,清瘦,嘴角弥留一道黏糊的食物残渣。40多岁的王秀敏坐在对面为他剥桂圆,两人几个月前才走到一起,因为年龄差距悬殊,对外以父女相称。
宋小飞每月领取8000元的退休金,这在餐厅属于相当高的档次。退休金全部交由王秀敏保管,宋小飞每天会分到50元零花钱,被他卡进退役军人优待证的夹层里,用来买烟。
王秀敏说,她心疼宋小飞的经历。宋小飞经历过三次失败的婚姻,第一个老婆让他痛苦了18年。两人离婚后,女方娘家的房子分了一套给宋小飞。这套房子在第二次婚姻中被分出一半,直至第三次婚姻结束后,房子彻底分没了,如今宋小飞只能在上海租一处房子住。
第三任老婆,就是宋小飞在宜家餐厅认识的。“她说她有三套房子,我们打了结婚证,后来才知道,她一套都没有。”宋小飞果断离了婚,又成了孤身一人。“第三个良心很凶的,我现在就想找个良心好的。”宋小飞看了旁边的王秀敏,“她良心就蛮好的”。
王秀敏形容宋小飞的遭遇,是牛变成羊子,羊子变成鸡蛋,最后鸡蛋壳都没了。宋小飞听了笑笑,“无所谓,我看得很透的,混到哪天算哪天,走了都是一场空了”。
为了避免坠入“陷阱”,老人们最常用的方式,就是不打结婚证,也不让渡房产证的名字。
以前,王立仁在餐厅里谈过一个漂亮的女伴,“刚开始处得蛮好,后来她让我往房产证上提个她名字。我说要是没有儿子,死了以后三套房子全部给你,但我有儿子”。最后,考虑到俩人已经睡过觉了,王立仁给了女伴2000元作为弥补,女伴攥着钱愤愤地离开了。
谁也不愿意自己的财产在暮年时被人分割。“老太婆、老头子之间谈得不好,领证亏的嘞!比如你有50万,想离婚了,你就要给她25万。”一个男人挑起眉毛,以老到的口吻说,自己早就看透了眼前的这帮女人。一旁的女人听这话不乐意了,她更支持流行的一句话: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有人拿餐厅中有一对成功的伴侣举例:男方的经济条件不如女方,但退休金高,便将退休金全部交给女人,住进了女方的家。几年过去,俩人没打结婚证,感情也好好的。“彼此有个伴儿就行了,不打证也一样过。”
孤独感
“我就为儿子把自己卖了”
餐厅里的常客老张,也是宜家餐厅出了名的“糊涂人”,被一些老人形容是“捣糨糊的”(方言,形容瞎混),也捣坏了餐厅的风气。
他78岁了,牙齿已经掉完,要靠布满黑色牙根的牙床摩擦进食,只能吃土豆泥和流食,嚼一小口炸鸡排,需要缓慢咀嚼七八十次才能完全吞咽,软软的下巴牵动松弛的脖颈皮肤一上一下,沉甸甸的金链子跟着闪动。
大家习惯管他叫“小裁缝”,这是他穷苦时代的标签。以前在服装厂工作时没钱,他成宿在离厂子近的澡堂子里过夜。但8年前,因为上海的老房子动迁,老张拿到了500万拆迁款,一夜暴富,围在他身边的女人开始多了起来。
老张图便宜,花了150万在江苏启东买了两套92平米的房。几乎每半个月都要从宜家餐厅带走一个女伴,搭客车回启东看房子,他管这种女人叫“临时工”。
“我花钱买人陪我,照顾我,给我做饭,洗衣服,一天200到1000块钱。”老张说,他会根据年龄和长相定价,越年轻漂亮的,越贵,“年轻的四十多(岁),要睡一起,搂搂抱抱的”。
48岁的沈素芬就是老张叫过来的“临时工”,她伺候过老张一段时间,一天300元。有一回,到老张启东的房子里,臭味熏天,冰箱里的东西放了一两个月,都是老张在外面吃饭打包带回来的。蚊虫、蛾子快要把天花板扑满,沈素芬足足收拾了三天。
“我女儿不管我,忙。”每隔两三个月,女儿会来看老张一次,给一沓3000元现钞,老张把这些钱全部挥霍在了人生三大爱好上:咖啡,麻将和女人。“每天一个人很孤独的,身边有一个人,最起码丰富一点。”其实老张最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自己病倒了,身边连个打120的人都没有。
2023年9月20日,老张准备从上海坐公交回启东。(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图)
发生在宜家餐厅里的相亲故事,并不全是情情爱爱,其中一些老人为下一代活着,又被下一代抛弃。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餐厅里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四处找伴,1975年生人,对要找的男人不限年龄和长相,唯一的条件就是给她两百万元。
之所以提这样的要求,是因为儿子临近结婚,凑不够钱。只要有了200万元,就足够在儿媳的老家置备一套房子和车子,彩礼也够付。女人说,“我就为儿子做这么一件事情,把自己卖了。”后来,她成为老人们口中的“神经病”,再没来过。
洪建明讲起另一个故事,一个穿着绿色连衣裙的上海单身女人,时常流连于餐厅。10年前,女儿让她在家里帮忙带小孩,现在小孩带大了,女儿女婿都要她出去住。找了几年伴,没人要她,如今仍住在女儿家。
“她亲口跟我说,她们是两房一厅,房子大,等女儿一家都睡觉了,她悄悄地进去,洗漱完睡觉,不跟他们见面。”说话间,洪建明招手让女人过来聊天,女人摆摆手。“她脑子已经坏掉了,没别的想法,就是找个老头带她回家住。”
老面孔
“成不了对象,至少有共同话题”
傍晚5点过后,老人们起身陆续回家,68岁的潘银花选了一个角落位置孤零零地坐着,她摆开从家里带来的冷馒头,接一杯热水,开始用自己的晚餐,“不想回到那个家,看到他就吵吵”。
他,是潘银花的前夫。他们离婚已经有10年,但谁也不想从房子里搬出去,至今仍做着室友。潘银花希望找个有房子的上海男人结婚,然后从那个家搬出去。“我刚开始离婚的时候,一门心思想找个好的很方便的,离就离了。没想到这么难找,已经灰心了。”
有一次,潘银花跟一个80岁的男人相互中意,男人带她回家看了一圈,潘银花也比较满意。“但那房子不是他的,他只有使用权。”潘银花看出来,男人有结伴的想法,“但我看他可怜,没有子女,只想跟他保持朋友关系。他年纪大了,有难处打电话来,我能帮他”。
最终,80岁的男人被来餐厅的一个四十多岁的沈阳女人看中,他将上海的房子租出去,跟着女人回了东北。“如果这个女的良心好的话,照顾他多活两年。如果老头倒下来要花大钱,她肯定不花的。”说到底,潘银花还是放心不下,“他跟我很聊得来的,你是记者,你能去沈阳找一下这个老头子吗?”
常来宜家餐厅的人都知道,在这里找对象是顶难的事。老年人的相亲是迅速果断的,在“门当户对”的基础之上,陪伴的作用远大过爱情。按照一贯的流程,只要第一面有眼缘,就意味着过了第一关,一般男方会主动邀请女方去自己家里看看,聊得好就同居,聊得不好,也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2023年9月21日21时,上海宜家餐厅,剩余3位老人闲聊。(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 图)
这两年,洪建明已经将七八个相中的人带回家参观,结果都没成。“怪,怎么怪到这个程度?”而那些被洪建明从宜家餐厅和人民公园带回来的女人,有的皱个眉头,说话的语气让他不舒服,还有的到晚年已经丧失性需求,洪建明就知道不合适了。
往往双方聊半个小时以后,洪建明会客客气气地把对方送到楼下的地铁口,叮嘱她回家慢点。但洪建明最想要的是另一种送客场景:“我跟她说,你自己下去,认识不认识路啊?”这就意味着,洪建明心里中意对方了,“我会对她说,以后还要来的,不见得每次我都要到地铁站接你吧?”
为了在自己中意的人出现时,表现自己的用心,洪建明字斟句酌地练习过很多遍“台词”。“怎么说话,又怎么接话,我都想好了,但没人能让我说出来。”
独居时间长了,洪建明时常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在这座拥有超过2418万人口的城市,喧嚣与璀璨都是年轻人的。时间将他推向暮年,伴着强烈的孤独,没有一点办法。面对日复一日的老面孔,成不了对象,索性当朋友唠嗑好了,在固定的日子里聚到一起,至少还有共同的话题,打发时间。
也是因为人到老年,闲来无事,时不时有卖房产和墓地的销售员来到宜家餐厅,组织老年人们去观光,大巴车接送,包一顿免费午餐,一些老人踊跃报名。还有一个老人常年在餐厅发展业务,组织熟络的人报团去外地旅游,生意不断。
隔三差五,这里会消失一张老面孔。相互问一问,就听见坏消息:有的不再来宜家餐厅的老人,已经离开人世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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